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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0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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押送周家家眷的队伍在途径渝州时遇上了大雪封山,被困在山上足足五日,好不容易等到雪停下来,下山时又遭遇山体滑坡,除去失踪的周二姑娘,周家其余三十五口人和六名押解,尽数命丧。
这是渝州对外的说法。
可青禾去查过,周二爷和二夫人脖子上都有深可见骨的伤口,显是死于刀刃之下。
渝州知州却不愿深究,也不愿再花人力去寻失踪的周二姑娘。
青禾只能自己找了人去寻,然而他们几乎翻遍了整座山,也没能找到周二姑娘踪迹。
她无法,只能先赶来盛京,向郁筝禀明此事。
“姑娘,现在怎么办?”
青禾话音刚落,房间的门便忽地开了。
郁筝还未反应过来,颈项已然被人扼住,草药的清香混合着鲜血的腥味钻入郁筝鼻间,周斐沙哑的声音也从郁筝身后传来:“给我备马。”
青禾一眼认出周斐,她没想这周小将军竟如此忘恩负义,柳眉倒竖想要拔剑,却被郁筝的眼神制止。
周斐的身体尚虚,刚才那一动作已然耗费他大半精力,此时扼住郁筝喉咙的手并没什么力气,郁筝若是想挣脱,轻而易举,然而她脑中忽然想到一个可能性,还是让青禾备了三匹马来。
周斐似乎很着急,没有与她们多做纠缠,松开郁筝便翻身上马,往城外疾驰而去。
郁筝和青禾见状,也未迟疑,翻身上马紧跟在他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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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京城外,八宝山。
山间松柏早被冰雪覆盖,银白月光照在白雪上,把山间映得彷如白日。
马儿的嘶鸣声惊飞了松柏上啄羽的寒鸦。
清瘦的公子翻身下马,跌跌撞撞往林中奔去。
灾荒过后,山间多是孤坟白骨。
青禾将身上的裘衣裹紧了些,望向前头那道一到山上便发了疯般满山乱窜的身影,十分不解:“姑娘,他到底在找什么?”
郁筝紧抿着唇,思及今日在牢中所见,心中已经隐隐有了答案。
她正欲说话,几乎翻了半座山的周斐忽然停了下来。
郁筝忙拉着青禾过去。
待得看清眼前场景时,青禾面色一白,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唇,不让自己惊叫出声刺激了旁边的人。
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本该在渝州周姑娘,竟会出现在盛京城外的荒山上。
青禾见这位周家二姑娘的次数其实不多,只在每年帝后生辰随郁筝回京参加宫宴时,远远看过几眼。
每回看见,都有不少人带着各种目的试图去亲近讨好她,可她总是冷冷清清,对谁都很客气疏离,给人一种清冷孤傲之感。
而这位曾经孤傲清冷的周家二姑娘,如今却浑身血污,衣不蔽体躺在荆棘从中,她脊梁骨被敲断,手脚也被砍掉,一双眼睛圆睁着,瞳孔已经涣散。
青禾下意识看向郁筝,有些担心。
她跟在姑娘身边也有近四年了,一直不太能明白,姑娘对周家人到底是怎样的感情。
这些年姑娘从来听不得旁人说周家半点不是,对周家声誉是处处维护,也一直在尽她所能支持周老太傅的新政,更以周家名义做过不少善事为周家积福。
然而她做了这么多,却又一直与周家所有人都保持着距离,从来没想过要主动去同他们亲近,也从来没有去打扰过他们。
如若不是这次周家发生变故……
青禾看不清姑娘的脸,只看到姑娘颤着手解下身上裘衣,轻轻覆在周二姑娘身上。
她又去看周斐。
周斐发丝被雪水浸湿,贴在苍白的脸上,干涩的嘴唇止不住地颤抖,整个人摇摇欲坠。
从周老太傅自尽到现在,不过一个半月,周家竟只剩了这位不到弱冠的小公子。
青禾原本还觉得他刚醒来就掐着姑娘脖子实在是可恶,现在却又忽然觉得他有几分可怜了。
周斐看不到青禾眼中的怜悯,他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下午死牢里,郑烁的话不断在他耳边回响。
“我今日来呢,是特意给你送你们家人的消息来的。”
“大概没人告诉你吧,在你入狱后啊,陛下就下令,将你家人流放北安。”
“你那一向心高气傲的二姐,在流放的路上,为了让你家人们好过一些,竟然自甘堕落夜夜在那群押解身下承欢。”
“你最小的那个弟弟,我还没记错的话,他今年也有八岁了吧?你说这孩子也不小了,怎么就这么不懂事,竟在你二姐被轮着上时冲上去要打人。”
“你猜他最后怎么了?”
呱噪声音离他耳朵越来越近。
“当然是被那群押解当着你二姐的面,给活活打死啦,哈哈哈哈。”
“哦,对,还有你二叔和你二婶,在这件事情暴露后觉得没脸活着,双双撞到押解刀上自刎了,可怜的哟~”
“不过叫我说啊,这也怪不得别人,要怪只能怪周老太傅,你说你们明明可以富贵荣华一生,他怎么就偏偏想不开去推这什么狗屁新政。这下好了,搞得怨声载道生灵涂炭不说,还把一家人的命都给搭上了,如今朝中啊,是连一个敢帮你们说话的人都没有。”
他顿了顿,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又道:“不对,不对,我想了下,你们家被灭门好像也不能怪周老太傅,毕竟他用自己的命来认错了,按理来说呢,他死了以后你们本来应该没事了。真要怪啊,就该怪你,是你非要把那销金散查到底,但凡你不查得那么狠,你那好兄弟也不会在你茶里下药,让你失去理智杀到陛下面前,落了个弑君的罪名,连累全家。”
说完,又似是惋惜地摇了摇头:“我说你那些家人碰上你也是真够倒霉的,被牵连流放不说,还没到北安呢,就又碰上山体滑坡。"
“整整三十五口人啊,全被活埋了,啧啧啧啧……”
周斐跪倒在地,他死死捂住耳朵不愿去听,那道声音却无孔不入钻进他耳朵里。
“不过呢,我这次过来也不全是坏消息,还是有一件好消息要告诉你的。”
“你二姐她啊,命大,本来都已经投湖想一死了之,被我的人给救下来了,没死成。”
“你别看你二姐表面清高谁也瞧不上,私底下还真是又紧又润啊~啧啧啧……难怪那几个押解都争着想要她。”
“就是脾气烈了点,把我身上都挠破了。”
“你说我派人救了她的命,只是想要她陪我睡一觉而已,她却把我皮给挠破了,那我能怎么办呢?我只能打断她的脊梁骨,剁了她的手脚,把她丢到八宝山去喂野狗。”
“算起来已经两天了,也不知道现在还活着不?”
山风吹来,冷得他直哆嗦。
他不知道今年的冬天怎么这样冷。
二姐向来怕冷……
他挣扎着起身,想带二姐离开这寒冷入骨的荒郊野岭,可脑中那些纷乱的思绪却不肯放过他。
一会儿想起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教年幼的他写下横渠四句的祖父。
一会儿想起家中为他操碎了心,待他犹如亲子的叔叔婶婶们。
一会儿想起他受伤时,一边心疼抹泪,一边替他上药的老管家。
一会儿又想起每每在他在外头同人打架被祖父关禁闭时偷偷给他送食物,在他因为想查清兄长的死而被祖父赶出家门时冒着风雪出城来追他,为他送衣衫钱粮,千叮咛万嘱咐,要他一定要照顾好自己的二姐。
还有那个伸着手,整日要他抱抱的幼弟。
他离开盛京时,他才三岁。
他在军中那些年,每一年都能收到他寄来的信,字一年比一年写得好看,想当大将军保家卫国的愿望却从未变过。
到最后,这些画面和郑烁那张笑得扭曲的面容不断在他脑中交替闪现。
“为天地立心。”
“是你非要把那销金散查到底,但凡你不查得那么狠,你那好兄弟也不会在你茶里下药,让你失去理智杀到陛下面前,落了个弑君的罪名,连累全家。”
“为生民立命。”
“不过叫我说啊,这也怪不得别人,只能怪周老太傅,你说你们明明可以富贵荣华一生,他怎么偏偏想不开去推这什么狗屁新政。”
“我以后也要当大将军,保家卫国。”
“整整三十五口人啊,全被活埋了……”
“阿斐,去做你认为对的事吧,祖父那边怪罪下来,我给你担着。只是边疆苦寒,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是你……害死了他们。”
那些嘈杂的声音搅得他头几乎要裂开,胃部也是一阵抽搐,喉间涌出一股腥甜。
“姑娘?他的眼睛……”
“先把马牵过来,带他回医馆。”
两道陌生的声音响起,终于吹散了那些讨厌的声音。
周斐迷迷瞪瞪抬眼。
原本银白的月,不知为何变成了红色。
满山的白雪也变成了血色,血雾朦胧中,他看到那个被他劫持后,一路跟着他的姑娘朝他走过来。
她眼中带着悲悯,温热的手抚上他的眼,声音温柔:“你若累了,便先睡吧,我会带周姑娘回去,为她讨个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