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世间 · 万象镜》道易心

9、不能完成的梦

　　家安摔倒在地上，他感觉血从后脑勺流了下来。家安茫然的看了看，周围已经聚集了一堆人，人们纷纷交头接耳，却没人上前。家安心里想道：“妈妈在哪儿？爸爸在哪儿？我想见爸爸妈妈。”虽然心中这样想着，全身的力气却随着血液的流逝，快速的流掉，他感到呼吸渐渐的困难，眼前发黑。不知怎样，往日的一幕幕浮现在眼前。
　　出生之时，家安便小脑萎缩。老师不喜欢他，说他又丑又笨。答题什么的，从来都没他的份。老师对他说最多的话，就是：“出去，你这个双蛋。”双蛋当然是指笨蛋和穷光蛋了。而同学们，或在眼前，或在背后，嘲笑他，没有人陪他玩耍。每次放学的时候，他都是吵嚷着，不去上学了。每次都换来母亲的一顿唠叨，父亲的一声长叹。
　　这天他五年级了，当他回家再次提出辍学的时候，母亲虽然仍在唠叨，但是没有反对。父亲坐在那里，吸了很久的烟之后，说：“你不去上学，岂不成了文盲？况且你才十四岁，更无一技之长，打工也没人要。”
　　家安极力安慰父亲，最后父亲同意了。不上学的他能做什么呢？总不能在家里呆着。几天后，在门口发呆的他，看到一个收废品的。他看到那个收废品的将那些破铜烂铁，碎塑料旧硬纸装上车。此刻，他生出了一个念头：“为什么不去捡废品呢？村子的四周，有那么多的垃圾堆。”
　　自此以后，家安找了个尼龙袋当工具，将一袋一袋的废品，向房子后面那个毛草丛生的院子里堆积。每天早上，他先将废品卖给废品收购站，回来的时候，再捡一路废品。他并不会骑自行车，只能靠走。然而这样却能锻炼他的身体，虽然别人在说他呆头呆脑，傻傻的的同时，却又轻轻的打他两拳，说道：“这小伙子，真结实”。每次家安把卖废品的钱给母亲，母亲总是笑着说，给我攒着，以后帮我娶亲用。
　　每当做完一天的工作，家安通常都坐在院子里，倚靠着那棵槐树，卸下一天的疲倦，想着自己的心事。他既没什么远大的抱负，也没生么不凡的理想。他只是想和正常人一样，做个普普通通的人，娶个对自己好的妻子，平平凡凡的过一辈子。每当他遭遇别人冷漠的眼光之时，他总是希望他们把他当成普通人。
　　家安最不喜欢的就是冬天。冬天总是白天短，夜晚多。每当冬天我去捡垃圾之时，天色仍旧很黑，看不清路。如果再有一些雪，不仅更难走，有些东西被雪埋着更是看不到。这个冬天比以往的冬天更冷。今天他五点起床的时候，天色仍旧没有要亮起来的意思。
　　家安顺着公路走着，听着脚底下的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心里想道：“这样的天气，能捡多少东西呢？”走过一个十字路口之后，又在盼望天快点亮起来。
　　家安边走边想，正想的出神的时候，只听见后面车声急响。还没回过神来，他已经感觉身体被一股巨力推起，不由自主的飞了起来，等他落在路边排水沟的雪地上之时，全身说不出来的痛。这股疼痛使他的神智模模糊糊，隐约听见一个女人说道：“撞到人了！”另一个男人说：“你去看看死了没有，免得再撞一次。”其后便什么都听不到了。
　　不知道过来多久，家安感到一股冰冷的气息透过衣服，刺入他的身体当中。家安受到冷气的刺激，醒了过来。全身还是那样的痛，右小腿更是疼的出奇，骨头犹如散了一样。半边身子发麻，用尽了力气也无法移动。他看着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心道：“这么多车辆，肯定会有人来帮忙的。他们又不是看不见。”等了半个小时，并没人来帮他。所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谁都不愿意多生事端。
　　身体上的麻木感渐渐消失，换来的是犹如被刀割般的疼痛。他试着一点一点的挪动着身体。随着麻木的全部消退，除了疼痛之外，还有溶化后渗透进衣服的雪水，冰冷刺骨。他禁不住全身打颤。走了几步，折了根小树当拐杖，慢慢的走回家去。等他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晚上九点多了。母亲一看到他，禁不说道：“你去哪儿了！这一天可担心死我了。你怎么弄成这样，快进屋去暖和暖和。”
　　进了屋才知道，父亲早就出去找他了。家安听着母亲唠叨，说他平时都是都是六点多回来，现在还没回来，就催父亲去找他去了。家安边向自己房子里走，边诉说着自己的遭遇，到了房间门口，他说：“妈，你就在这儿等着吧，换好衣服我就出来。”回到房间，将外衣脱了，这才发现右小腿已经发紫肿胀了起来。等他换好衣服出去后，母亲一看，就唠叨了起来，边唠叨边落泪。她说：“那个遭天杀的，撞了人也不施救，就这么溜走了。”
　　父亲很晚才回来，看到他的样子，只是不停的抽烟。整个晚上只说了一句话“快点休息吧，明天送你去医院检查检查。”说完之后，只剩下母亲的唠叨。
　　次日，父亲用自行车把他带到了三十里外，那家最近的医院。医生给他拍了片，说腿骨断了，只要接上就可以了，然后安排了一下，家安就这样住了院。
　　不知道为什么，家安只是在那里住院，并没有接骨。每次家人去询问，医生总是说要观察病情，不宜过早接腿。就这样，家安在医院里躺了一个月。到了最后，已经还差二十多天就要过年了。父亲这才经过别人的提醒，请了那些什么主任、医师等等的去吃了一顿，并给了他们每人二百元钱。
　　这件事之后，医生们给了父亲答复，说他已经可以动手术了。次日就毛手毛脚的把他送进了手术房，他的父亲目光从没离开过他，直到完全进了手术房。父亲见他进去后，与家人坐在那里，很久没说一句话。等手术完成后，父亲看着他闭着眼睛的样子，边走边落泪。过了十多天，医生给来答复，危险期已过，病情稳定，可以出院。父亲什么都没怀疑，就这样把他接回了家，把家里的积蓄，加上他捡垃圾积攒的那三万元去缴了住院费。父亲知道抽烟对他不好，所以决定戒烟。
　　回家后，家安还是不能走路。父亲以为是刚出院的原因，过了年后一个多月，他只感到右腿越来越没直觉，发麻的次数越来越多。家安只有小学文化，脑袋也并不好用。他不知道为什么这样。三叔去探望他，见他有异，他们就凑了些钱，让父亲带他去有名的医院检查一下。当他住进医院的时候，才从二姐那里知道，小腿部位的脉络已经坏死，骨髓开始溃烂。如果不赶紧治疗，或许整条腿都会坏掉。
　　最后，医生给出了最后的医疗方案就是截肢。父亲听到这个结果后，只是抽烟，连续不断的抽烟。他看着一根根烟飞快的消失着，病房里很快烟雾弥漫。等其他人受不了，把护士叫来的时候，父亲已经抽了两包。
　　家安的心情很烦躁，看着父亲被护士叫了出去。心头说不出的郁闷，后来知道医药费总共要十三万左右的时候，更是郁闷。然而过了两天，二姐来告诉他，叫他不用担心，医药费的问题已经解决了。
　　家安很难理解，如此贫穷的家里，怎么能凑齐了这些医药费？他的脑筋原本就不好用，思考了很久都没思考明白。这天夜里，他睡不着，一瘸一拐的要出去散散心。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来到电梯边上，要坐在旁边的椅子上舒缓下心情。要被砍掉半条腿，谁都会不高兴的。这时，他看到父亲盖着薄被，睡在电梯旁边。一阵冷风吹来，父亲动了动，身体向被子里缩了缩。顿时，他的眼泪流了出来，他默默的走回床上，看了看睡在病房地下的母亲，他的眼中除了落泪，感觉不到别的了。
　　看着自己完整的右腿，只剩下半截。家安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但是却沉默了很多。父亲在他截肢后每天都来看他。每次他来白头发都增加很多，脸上也多了很多皱纹，显得很憔悴。他知道父亲虽然很少说话，却比谁都关心他。父亲走后，大姐告诉他，那天手术过后，父亲来看了他，回去哭了半晚上。
　　父亲已经年近五十了，家安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却遇到了这种事情。这是谁都不愿意的。
　　手术后，过了十多天，家安就出院了。他的右腿被截去了一半，不能走路，更不能工作赚钱。父母叫他好好休息，什么都不用想。家安觉得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利用空余时间，做了根木杖。后又做了半截假木腿。虽然假腿很粗糙，虽然拐杖特别笨拙，但是却是他自己做的，他想站起来走路。每当父母出去工作的时候，他都会把假腿绑上，练习走路。每当他们回来，看的他摔的鼻青脸肿，母亲就唠唠叨叨，父亲就不停的抽烟。时间久了，母亲见劝不动他，就做了个厚厚的隔垫，垫在木腿和膝盖之间。
　　两个多月后，他终于可以用双腿走路了，虽然不是很快。他一直相信，别人可以做到的，自己经过不断的努力也可以做到。能走路了，必须要找工作。一个人活在世上，定要劳动，有劳动能能力而不劳动的人没资格活在世上。家安心道：“我有劳动能力，所以我要去工作，我要用自己的双手赚钱，来还为了自己欠下的债。”
　　家安只有小学文化，再加上残了一条腿，能做什么工作呢？他想来想去，只好再去捡垃圾。这天，他无意中来到了一个水果市场捡垃圾，遇到了位看似很热心的人。他见家安双腿不灵便，就把那些放水果的塑料袋，主动帮他收集起来，交给他。家安见他这么热情，也不好捡他倒下来的东西，就去了别处。
　　次日又去那个市场的时候，那人正开着车，载着一车苹果开进市场。他见了家安，笑着招了招手。家安不认识那个人，那个人仍旧向他打招呼。“他为什么对我这么热心呢？”家安一直在想着这个问题，想来想去都想不出所以然来。
　　因为水果市场，包水果的塑料袋很多，家安隔几天去那个市场捡垃圾，总是见到那个人，每次他都同家安打招呼。家安不禁心中纳闷：“难道他认识我，我不认识他？”虽然这么想，他却不能确定。幼时的经历，给了他很深的自卑感。虽然奇怪，却没上前问个究竟。这里只有这么一个大型的水果市场，虽然离家很远，收获却很丰厚。每次去都能捡很多，因此家安也很喜欢去这里。
　　隔了一个星期，家安终于忍不住了，就在那人卖完苹果的时候，去问他：“我们认识吗？”那个人看了看他，说：“不认识。”家安更是奇怪，就问他：“那你怎么每次都和我打招呼？”那人听完，从车上走了下来一瘸一拐的走过来，说：“大家都是残疾人，生活不容易啊。”
　　听他这样说，家安说：“就是这样吗？”那人点点头，说：“你还想有什么原因吗？”家安搔搔头，没有说话。他的脑袋既然不灵光，也想不出其他的原因。那人看了看家安，家安见他的目光看向自己的麻袋，于是将麻袋向后移动了一下。他说：“小伙子捡垃圾？”家安点点头。他说：“一个月多少钱？”家安回道：“700左右。”
　　他听完后，沉思了一会说：“你虽然断了条腿，却头脑灵活，身体结实。我认识一个水果批发商，不如我帮你一下。以后你去他那里批发水果，然后出来卖怎么样？”他是除了家安的亲人外，第一个没说他笨的人。得到别人的夸奖，任何人都会很高兴的，但是家安还是有自知之明的，不禁心道：“我连秤都不会看，对于做生意这一套，一窍不通，又怎能去卖水果呢？”当即谢绝了那个人的好意。
　　那人说：“不懂可以学。更何况你以后会娶妻生子，难道要捡一辈子破烂？”家安的心微微动了下。那人继续说道：“不管怎么说，卖水果总比你捡垃圾强吧？如果你不会，可以让别人教你啊。”家安听他这么说，自己也觉得有理。那人说：“我每天都来卖水果。如果你愿意，明天下午，我卖完东西，你来找我。”家安答应了他，临走之时，那人笑了笑，家安感到他的笑容很诡异，似乎别有用心。
　　回去后，和家里人商量了下。父亲同意，母亲不同意。父亲说了母亲半晚上，母亲才勉强答应。就这样，家安改了行，去卖水果。晚上，他学了半天才学会看电子秤，父亲告诉他：“不论卖什么，你不管进价多少，每斤都要比进价贵一元或两元就可以了。”
　　他记着爸爸的话。因为他的腿不方便，父亲给他弄了辆四轮推车。这样，他经过那个人的介绍，正式做水果生意了。第一次因为不熟悉，只进了二百斤苹果。当他卖出第一斤苹果的时候，心中的兴奋无以言表。
　　这天，家安装上货物，在市里的某条街上摆下摊位，拿着本《大街》在观看。他识字并不多，有很多字都不认识，看书只不过是他的爱好而已。他也并没有想过出名，或者赚大钱。他所想的仅仅是靠自己的双手赚点钱，能够温饱就可以了。如果有可能，找个理解他的妻子。这已经是他最大的愿望了，或许这已经是他的梦想而已，既不伟大，也不惊人，普通的不能再普通了。其余的东西在他看来，都是奢侈的，那些都比梦更缥缈。
　　他看的似懂非懂之时，一个买草莓的和他聊了起来。买草莓的说：“这么说，是小王介绍你做这个的？”家安点点头。卖草莓的笑着说：“这小子，又赚了。你可知道，每次你进货，他都能从你进货的钱里得到百分之三的提成？”家安摇摇头，说：“不知道。”心里想道：“这位大娘告诉我这些做什么？”
　　家安正在思考的时候，忽然听到有人喊：“城管来了，快跑啊！”家安想也没想，立即推着自己的小车，向人疏的地方跑了起来。后面传来了城管的呼声：“你们跑什么跑啊，这里又不禁止摆摊。”家安不管他，只是一瘸一拐的跑着。
　　以前家安遇到过很多次城管，第一次遇到城管的时候，他并没有跑。城管也并没有搭理他。可是到了第四次还是第五次，城管敲着他的车子说道：“快走，快走。这里本来人流就够多了，你们还在这里摆摊。你们没看到车都堵在这里，出不去了吗？大家互相体谅体谅。你们想卖钱，也别挡着人家走路啊，是吧。”当时他就想：“我们连生存都生存不下去了，还要管别人能不能走路？难道那些开车的就比我们更加高贵不成？”他想不明白这个问题，可是看到城管那气势汹汹的样子，他还是走了。以后他学乖了，城管来了，跑就是了，如果遇到个不顺心的，被揍一顿，那可就不值了。
　　现在家安正在跑着。家安瘸了一条腿，跑起来当然比别人慢。不到一分钟就落在众人之后。家安正跑着，后面有人说道：“那个瘸子，别跑，别跑。我们是来买水果的。”家安回头一看，两个城管正往他这边跑来。
　　步行道上总是有很多路灯的。家安看后面就没有看前面，等他转过头来的时候，“砰”的一声，撞到了路灯上。如果是个正常人，后退两步就行了。可家安是个瘸子，立即翻身倒在了公路上。就在他后脑勺重重撞在地面上的时候，一辆电动车没刹住，又是重重的一下撞在了他的头上。电动车见自己撞了人，连忙加速跑了。
　　家安立即感觉到，鲜血从他的头上流了下来。周围的人发现这边出了事故，纷纷向这边围了过来。
　　仅仅是在瞬间，往事的一幕幕闪在脑海里。父亲那期待的目光，母亲那唠叨的话语，以及亲人那关怀的样子纷纷涌现出来。家安心里想道：“妈妈在哪儿？爸爸在哪儿？我想见爸爸妈妈。”虽然心中这样想着，全身的力气却随着血液的流逝，快速的流掉，他感到呼吸渐渐的困难，眼前发黑，终于什么都不知道了。梦终究是梦，人死了，梦是不可能完成的。虽然这个梦很平凡，很普通。
　　那个城管见他呼吸渐渐衰弱，说道：“你一定要坚持住啊，醒醒。”另一个城管说：“让你换身衣服在出来，你就懒得换，这下出事了吧。”那个城管扫了一眼围观而来的众人，说：“你们在看什么，打电话叫医生啊。”另一个城管拉着他，说道：“走吧，又不是我们把他打成这样的。继续留在这里，说不定还会惹出别的事来。”拉着这个城管，硬是挤出人了群。
　　人群中一人忽然说道：“城管杀人了！城管杀人了！把这个发到网上去，又是个大新闻。”另一人说道：“关我们什么事。”城管走后，这个人说道：“这些水果挺新鲜的，现在没人管，弄回去吃也不错。”说完，拿了个手提袋就去捡。其余众人见状，好像没看到家安一样，纷纷上前捡着水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