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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穿过三条街道后,一行人来到了城南的复归来客栈,此时客栈外面已经密密麻麻围了上百号人。客栈大门敞开,四名衙役分立两侧,把守着不准人进入。兮言紧随着郑伯挤到了门口,从而得以看到客栈内部情况,心月贴身站在兮言身后。
      复归来客栈上下两层,上层十间房,下层十间房,上层十间以天字排序均为客房,下层为以地字排序的五间客房,以及店里人员的三间住房,烧茶做饭的一间厨房和放置日常杂物的一间库房。命案发生在地字五号房,两侧分别是库房和跑堂武介、杨抚的住房。客栈内所住客人在接受完问询后已被集中安置了起来,现知州张汲安正在审问一名工作人员。
      “你叫什么名字?”
      “回大人,小的名叫武介。”
      “你在客栈司什么职务?”
      “小的是客栈的跑堂。”
      “今早是你发现的死者?”
      “是的,大人。”
      “你仔细描述下当时的情形。”
      “遵命。本店为客人准备有早点,小的照例在辰时四刻去唤每位客人来厅堂用餐,当小的叩击地字五号房门时久久无人应答,不料无意轻推下门居然自己开了,小的好奇就走了进去,没想到正看到客人躺在床上,身上有大量血迹,小的惊慌失措下就跑出去叫了其他人。”
      “你说房门是你轻推开的,也就是房内门闩并没有插合?”
      “回大人,正是,”武介似有所思地眼珠转了一圈,又说:“但这也并不奇怪,我们客栈内住的多是来往于开封的商旅,有些客人旅途劳顿,回屋躺床上就忘记了,这样的事情也时有发生。”
      “哦,”张汲安沉吟片刻,继续问道:“昨夜死者在客栈里可有什么异常?”
      “回大人,说起异常,小的只觉一点有些蹊跷,就是客官自始至终一句话没说一句话,入住报名字时只自己歪歪扭扭地下了窦洪两个字,就连亥时出来吃茶点时也是指了指其他客人的花生糕,笔画着点了一份。大人,依小的看此人定是个哑巴。”
      “本官知道了。店里人说死者来时随身带着一个黑色包袱,现在却不见了,你可曾注意?”
      “客人来时确实带了个黑色包袱,而且出来吃茶点时也是随身携带,小的看着沉甸甸的里面有不少银两,但这也正常,出来经商的人不带银两怎么做买卖!现在可好,包袱不见了,肯定是被人拿走了啊,所以依小的所见,案犯一定是盯上了死者钱财才行得凶,所以大人,小的料想案犯必是客栈里面住的其他客人,昨夜看到了死者包袱里的银两,所以动了邪念。”
      “你不是也看到了吗,动邪念的人会不会是你啊?”
      “大人明鉴啊,小的连杀鸡都不敢,怎么敢杀人啊!”
      “好了,你只需照实回话,本官不用你来做判断。”
      “是。”
      “入夜后你可曾听到什么声响?”
      “回大人,小的什么也没听见,但是小的晚上睡觉跟死猪一样,即使有也听不见啊。”
      “退下!”
      “是。”
      喝退了武介,张汲安认真地看着书吏呈上来的一份份笔录。
      “大人,韩公子到了。”一名衙役进来禀报。
      “快请!”张汲安轻轻放下笔录。
      门外衙役在众人间开出一条路,带一年轻人进入了客栈。此人面目俊秀,气宇轩昂,步履之下坚实有力,昂首顿足间皆散发着英气正骨。
      “姑娘,瞧见没,这就是韩公子。”郑伯得意地向兮言介绍。
      兮言面露微笑点头应允,但此刻内心确有些意外,眼前这个人和她心中所想的韩陵敬简直是天上地下,没有任何共通之处。她心中所想之人是要么是衣衫褴褛的儒家学究做派,要么是悲天悯人的书生装扮,但此人虽然穿着教书先生一贯的布衣长衫,但并不刻板,反而是仪表堂堂,气度显得自信从容,外表上来看年岁应该和自己不相上下,单此第一印象她已败了一城。
      “张大人。”韩陵敬向张汲安作了个揖。
      “韩公子,免礼,请坐。”
      韩陵敬入了座,张汲安缓缓开口:“韩公子,又叨扰你了。事情是这样,昨夜这个复归来客栈死了一名客商,死者名叫窦洪,他是昨日戌时来的客栈,住在一楼地字五号房,今早被发现死在了床上。死者胸口有大量血迹,据本官判断死者正是死于这致命刀伤。另据客栈人员说,死者昨日进入客栈后,就再没有出过门也没见过什么人,只在亥时点了一盘花生糕,吃完之后就又回到了房中。另外,死者随身携带的一个黑色包袱不翼而飞了,这包袱里面装有不少银两,死者对于包袱是寸步不离其身。”
      “所以大人意思是死者是被谋财害命了?”
      “现在的情形看起来似乎就是如此。”
      “于情能通,但于理不通。如果要谋财害命,为何不选在城外人烟稀少的官道上,而选在人多眼杂的客栈。通常商旅在相州都是歇脚中转去开封或从开封回去,所以只需等上几日即可。”
      “凶手可能是见财临时起意,来不及谋划。”
      “杀人是死罪,不谋划而行凶有些说不过去。”
      “那你以为呢?”
      “我只是奇怪而已,大人请继续。”
      “说起奇怪,倒是有两点奇怪的地方,第一点早上跑堂进入死者房间时,房内门闩并未插合,第二点昨日死者来时从始至终未说过一句话。”
      “行旅之人长途跋涉,困乏之下忘记插上门闩也是有可能的,这不足为奇;而有些人家乡远离中原不习汉话这也能理解。”
      “恩,店里跑堂也说的确有些客人会忘记关门栓。但是不习汉话怎么来中原行商?”
      “商队中只要有人会就行,并不需要每人都会。”
      “客栈的人说他是单独来的,并没有和其他人相伴。”
      “可能此人和其他人走散了,又或者他有些事情耽误下来从而与队伍脱离了,这都是有可能。”
      “这么说也合乎情理,死者入住时签的名字也是歪七扭八几乎不成形。但另外令本官不解的是,昨夜店里的人都没有听到任何声响。”
      “哦?”韩陵敬思考了一会,转头看向张汲安:“大人刚才说死者的致命伤是刀伤?”
      “正是,据仵作验尸得出结论伤口是短刀所致。”
      韩陵敬仔细环视了客栈的内部建造结构,说:”大人请随我来做个实验。”
      两人进入一间房内,关紧门窗,令一名衙役在隔壁一间房内活动,彼时脚步声,椅子挪动声,床摇晃的声音都依稀传了过来。
      “韩公子,这是何意?”
      “大人可听到隔壁的声音了?”
      “当然,虽然声音不大,但也隐约可以辨识出来。”
      “这正是问题所在。这个客栈房间都是普通木板相隔,隔音效果并不好,即使轻微的响动入夜后也会轻易传出。如果死者是被短刀刺杀,短时间内并不能致死,疼痛下死者定会挣扎喊叫,没有理由其他人听不到声响。”
      “那会不会死者被凶手捂住了口鼻,致其不能发出叫喊。”
      “即使这样,死者只要在床上挣扎翻滚,还是一样有声音传出。”
      “那这是为什么?”
      ”也许死者在被刺前已经受到了重击,致使后来虽然身体剧烈疼痛却也无法动弹。”
      “但是仵作验尸说全身上下只有这一个伤口。”
      “死者尸体现在何处?”
      “还在房中。”
      “烦请大人带我去看看。”
      张汲安引领韩陵敬到地字五号房。房中陈设规矩平常,正对屋门口放置一张桌子,桌子中间的托盘里有一个水壶和三个茶杯,另一个茶杯位于托盘外部桌子边沿,杯中还有残余的小半杯白水,水杯边上的一把椅子被拉开了半米,正对面另一把椅子依然工整地摆放在桌边。桌子的北面是一扇闭合着的窗户,距离地面一米多高,窗户东面墙角是一张光泽黯淡的老红木衣柜,两边柜门关闭,西面墙角是一张橙黄色,质地细密,柏木所制的单人床,死者就躺在上面,双眼圆睁,面容扭曲狰狞,似乎有些惊惧又有些不甘心,胸口与床上有大量血迹。
      韩陵敬走到床边,小心翼翼地查验着死者尸体的每一个部位,完毕后又开始检查尸体周围的情况,枕边两个条形的血迹吸引了他的视线,观察思索一会后,又用食指和中指做了图形比对。之后起身来到桌子边,拿起边沿的杯子放到鼻前闻了闻,放下去后又拿起水壶,打开上方壶盖,突然发现上面有些白色粉末,用右手食指沿着壶口擦拭一周,将附着粉末的食指放到鼻前闻了闻,接着用舌头舔了少量。所有动作做完后,将水壶恢复原样放回原处,走到柜子前,拉开柜门,里面空空荡荡,只有薄薄的一层尘埃。继而走到窗户边,轻轻推开,窗户外面就是巷陌,因为是偏巷平常少有人走动,又轻轻合上窗户再推开,如此这般循环了三个回合。所有这些结束后,便开始在房中踱步思考起来。
      “怎么样,韩公子,有什么发现吗?”不等韩陵敬开口,张汲安已满脸期待得迎了上来。
      韩陵敬看了一眼他,并没有做出任何回复,而是继续着他的思绪,时间在他身边似乎已停了下来,万物也在屏息静气。
      一刻钟后,停下脚步的韩陵敬手指着窗户,语气坚定地说:“凶手是从窗户进入房内,杀人后又从那里逃出。”
      “这本官也想到了,如果是这样的话,门闩就是行凶后凶手故意打开,意图制造假象嫁祸于客栈里的人。但是怎么证明凶手不是从门口进来的呢?”
      “凶手本意只是欲将谋财的嫌疑嫁祸于人,害命是个意外。”
      “哦?此话怎讲?”
      “大人稍安,此案用不了多久就可以水落石出。现还烦请大人令城里的裁缝每人各带好材料用具,在这里现场做一件短衣。另外在大堂内四个角落分别放置四个火盆。”
      “裁缝?做短衣?这是为何?”
      “大人只管看好戏就是了,我自有用处。”
      张汲安虽然不明就里,但出于对韩陵敬的充分信任,以及之前探案时所表现过的匪夷所思的技艺,还是将韩陵敬所言悉数交代给了门口待命的巡捕司统制马威,马统制正欲出门,韩陵敬上前在他耳边小声言语了几句,而后他带领手下匆匆出了客栈。
      韩陵敬与张汲安一道出到厅堂,安坐在知州次席,双手伏于膝盖之上,身正膀直,神色从容。而居于上座满头雾水的张知州,此时只能不断地用举杯抿茶来缓解内心急于发问的迫切心情。
      火盆被放置好一刻钟后,城内一十二名裁缝全被带到了客栈,他们被分为三组,每组四人,每人面前一张桌子,韩陵敬交代完任务后,他们纷纷打开随身携带的材料用具,裁、剪、缝、制,在平日里这本是一件最寻常简单的工作,但由于今日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而这其中还有知州大人,况且又都听说了这里的人命案,每个人都既紧张又害怕,生怕出了差错惹祸上身,但世上事就是这么蹊跷乖张,越是小心翼翼却越是容易失误,每个人又都是频频地回针回线。
      韩陵敬慢慢穿行于他们中间,漫不经心地浏览每个人的神态、气色、手法,而时不时地短暂驻足停顿又像是在细细品味琢磨这些动作和表情变化的背后所被遮掩的真实心境。随着客栈内温度升高,人们纷纷脱衣挽袖,竞相追逐地干了起来。半个时辰后,有人率先做完,之后其他人也都陆陆续续结束,现只剩三个人还差了一大截功夫。第一排中间的名叫古山阳,家住城西崇德巷,尚不足二十岁,面庞白净,全身精瘦,高出平常人一头的他的看起来弱不经风,吹弹可倒,现正在专心致志地缝纫第二只袖子,虽然浑身紧绷精神高度紧张,却还是免不了时而出错。第二排靠左边的是马秋风,家住城东怀仁巷,三十岁光景,和古山阳形成了另一个极端,他身宽体胖,全身上下肥得都要流出了油,以至于深度弯腰都成了问题,脖子被下巴上的赘肉压的又粗又短,通身包裹着上好的绫罗绸缎,一副富态象,但面色却暗淡憔悴,形如枯槁,眼神暗淡无光,像是一只脚已经迈入了风烛残年,此前他已经裁坏了三套布料,现在仍处在缝制短衣轮廓阶段,手就像不听使唤似的近一针远一针不成比例,料想即使做成也必然是一件残次品。额头上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脖子渗进了后背里,也有些滴在了桌案上短衣中,他不时用余光看看周围来确认和自己身处相同状况的人,以此来寻求心里上的安慰,但反馈的结果却是令他越来越慌乱不安,出错自然也就越多。和马秋风中间隔一人的右手边是家住城南礼义巷的侯封,他身材适中,下巴尖刻,蒜头鼻,八字胡,此刻他正裁剪着衣领,动作异常缓慢,似乎每一个力道都要拿捏到极其细微的精准,又似乎是有力气使不出来的笨拙与无奈。相对于其他两人,他显得更加沉稳自然。
      “大人,真凶就在这三人中间。”韩陵敬一语如惊雷,掷在地上震出了声。
      古山阳手中的剪刀瞬时掉到了桌上,慌忙跪下:“大人明鉴,草民绝没有杀人啊!”
      再看马秋风已经瘫坐在了地上,脸色唰白,浑身颤抖,大喊大叫:“大人,冤枉啊,我连杀鸡都不敢,怎么敢杀人啊?”
      侯封放下手中用具,缓缓跪下:“大人,韩公子说真凶在我三人之中,不知道有什么真凭实据?”
      “对啊,你有什么证据啊?”马秋风尖叫着应和。
      此时门内门外已经炸开了锅,人人都在交头接耳,相互探听着意见与虚实。
      “肃静!”张汲安重重地拍着桌子,大喝道,吵杂声被他和他身后的朝廷的威严强压下去后,转而又对韩陵敬说:“韩公子,你说这话可有什么根据?”
      “大人,请让衙役准备一个装满水的木盆,令这三人分别将日常做衣惯用的那只手放入水中,真凶即可现形。”韩陵敬不动声色地说。
      张汲安是不信幽冥邪祟的人,虽然此前韩陵敬探案从来都没有失过手,但他现在所说已经近乎荒谬了,真凶怎么可能在水中现形,但更要命的是,此时自己已经骑虎难下了,如果不按韩陵敬所做,那么之前带裁缝来做短衣就成了一出闹剧,自己的威信与颜面就会尽失。而如果按韩陵敬所做,却没有找到凶手,那么就更衬得自己愚蠢可笑了,堂堂知州听信一个穷酸秀才用幽冥断案,不但会被全城百姓耻笑,更会难以避免得遭到同僚的嘲讽,以后在朝堂上就无立足之处了。想到此不禁开始忿恨起韩陵敬,又有些后悔刚才偏听偏信他的所为,而现在只能寄希望于他真的能从水中找到真凶了。
      唉,心情复杂的张知州无奈地朝身边的手下摆了摆手。
      堂内虽然波澜不惊,但堂外的百姓却又沸腾了起来,又一轮吐沫横飞般的激烈讨论蔓延开来。
      “今天果然没白来,要大开眼界了。”
      “我看是大跌眼界还差不多,韩公子这次是病急乱投医,居然开始求助于鬼神。”
      “这叫什么来着,黔驴技穷,哈哈哈。”
      “现在下结论还为时尚早吧,说不定韩公子真的能从水中捕获真凶。”
      “对啊,韩公子以前可都是断案如神。”
      “可没听说过他以前用鬼神断过案。”
      “难道说这世上真有鬼神?”
      “谬言,鬼神只是人心中的臆想和寄托!”
      “谁说没有,我就常梦到我爹给我托梦。”
      “梦由心生,那是由于你对你爹思念过重。”
      “胡说,他死了我高兴还来不及。”
      “逆子,不孝必遭天谴。”
      “你……”
      “各位各位,都别吵了,韩公子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我们拭目以待就行了,不要影响到里面办案。”郑伯扭头向后面的人小声喊。
      好奇心高涨的兮言正注视着不急不躁,胸有成竹的韩陵敬,最初秉持的雕虫小技不值一提的论调,此刻在内心深处已经出现了松动的迹象,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忽然听得郑伯对众人的喊话,顿时觉得这个郑伯着实有些固执的可爱了,禁不住嫣然一笑。
      衙役将盛满水的木盆放在一张靠前的桌子上,韩陵敬站在桌前,惴惴不安的张知州忍不住走了上来,立于韩陵敬左侧,一脸难以掩饰的愤懑,却又有些期许,也许水中真的能出现些什么。
      地上的三人分别撸起一只袖子将手放入水中,古山阳的十指细长,骨瘦嶙峋,马秋风的粗胖笨拙又细腻光润,侯封的皮糙肉厚,斑驳结实。这个过程中除去手本身的纹理和形状在水中映照出来的景象各异和浸入、浮起水面时溅起的水花和波纹高低大小不同外,就再无其他差别。水面上并没有在哪只手放入时浮现出“他是凶手”这四个字。
      这本来就在张汲安的预料之内,但还是对于没有出现奇迹而对韩陵敬更加失望与不满,强压着怒气,不温不火地说:“韩公子,凶手是哪个?”
      “大人没有看到吗,他已经现形了?” 韩陵敬不为所动,依然镇定自若。
      “是吗?可是本官并没有看到水中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张汲安认为韩陵敬是在强词自圆其说,一副不信任中又略带尖讽的态度。
      “那是因为不同寻常之处并不在水里,而是在表情和举止中。”
      “哦?”张汲安寻思了一阵,恍然大悟:“你说凶手是马秋风?数他刚才神色举止最慌乱异常,分明是心中有鬼。”
      “我没有杀人,我没有杀人!”马秋风脸色惨白嘴唇乌青,近似于疯癫地惊声尖叫,转身看向背后一个五十多岁的老裁缝,“冯叔,救我!”而后“噗通”倒在地上昏死了过去。
      韩陵敬急忙上前掐住马秋风的人中,过了片刻他又缓缓睁开了眼,但已是气若游丝。众人大圩一口气,将目光都投给了那个老裁缝。
      老裁缝有些胆怯却又不失礼节,缓缓跪在了地上,娓娓开口道:“大人,草民名叫冯越仁,家住城西忠义巷,和马秋风的父亲是世交。马秋风也是我看着长起来的,此人虽然顽劣,但心性不坏,我料想他绝不会杀人。”
      “那怎么解释他这般反常诡异的表现?不正是因为事情即将败露,对要受到官府制裁心生恐惧吗?”
      “这……”
      “冯师傅说的不错,死者确实不是马秋风所杀。”
      “什么?”
      “马秋风这般表现是一方面是因为他连年纵情于酒色,荒淫无度,致其精神萎靡颓废,又生性懦弱胆怯,难以承受今天这样的高压环境,另一方面是他根本就不熟稔裁缝的事情,惧怕在这里出了丑砸了祖上的招牌和日后的营生。我说的对吗,马师傅?”
      “啊?”老裁缝大惊失色,转念一想事到如今也顾不得许多了,好歹先救了子侄的命在说,索性就和盘托出:“唉!韩公子所言不差,马家三代裁缝,行业内都是响当当的手艺人,想不到竟出了个马秋风这个不孝子,他不学无术,喜欢和城内几个公子哥厮混一起浪荡于风月场所,常被他父亲严厉叱责,甚至棍棒相加,但还是屡教不改。自从他父亲去年过世后,他更是一发不可收拾,整日整夜地流连在那种地方,家中所积的钱财也很快就败了一大半。他空留了祖上的招牌和口碑却无真手艺,不能将此变为生财的能力,便越发焦急,我惦念其父让我照顾他的托付,心有不忍,便教他将所接预订悉数交与我给他代制,只收他个成本钱,再附上他家的牌号,交付给客人,这样他便有了生财之道。所以,他断不会去做那样谋财害命的事。”
      “冯师傅,你救得了他一时救不了他一世。”
      “唉!这也是没有办法。”
      放在以往张汲安会作一番说教,但此时他只想尽快破案,除此之外对其他事情都没有兴致,“如此说来凶手不是马秋风,那定是古山阳无疑,刚才他吓得剪刀掉到桌上,恐怕是做贼心虚。”
      “大人,草民冤枉啊!”古山阳边跪边喊,声音宏亮,不似马秋风那样刺耳。
      “古山阳也不是凶手,他作裁缝时间短,缺乏经验,出现差池和意外是由于精神过度紧张所致。”
      “大人明察,草民原是城西锦绣缘的学徒,后来与掌柜的女儿苏萋萋渐生情愫,两情相悦,而苏掌柜因我出身贫贱,配不上他的门楣,遂令萋萋与我断绝来往,并将我赶出了锦绣缘。我凭借日常的积蓄和向同乡借的钱财在去年底自立了门户,并发下誓言,三年内定要超越锦绣缘,到时再娶萋萋过门,希望到时苏掌柜不要忘了当日说的话。”古山阳踌躇满志地看了看左边的中年男人,想必他便是锦绣缘的掌柜,但他只是冷笑一声,并没有正眼去看古山阳。
      “韩公子,你说古山阳也不是凶手,那么凶手是谁?总不会是侯封吧?”
      “不错,凶手就是侯封。”
      不像其他两人那样惊慌失措,侯封还保持着先前安之若素的样子,不慌不忙地说:“韩公子说我是凶手,不知道有什么证据?”说完甚至连下跪都没有,依然稳稳地立着。
      “陵敬,会不会你弄错了,侯封从始至终都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慌乱,他不可能是凶手啊。”张汲安平日只有私下里才会称陵敬,台面上都是称韩公子,现在他是情急之下脱口而出,他实不相信侯封就是凶手。
      “韩公子你倒是拿出证据来啊。”有了知州大人撑腰,侯封显得洋洋得意,话中透露着傲慢和鄙夷。似乎已经忘记了自己嫌疑犯的身份。
      “呵呵,侯封,你得意的太早了!”韩陵敬两步上前,抓住侯封的左手,猛拉起袖子,只见手腕上有三道长短、粗细均匀的伤痕清晰可辨,伤口处只结了一层粉红色浅疤,这分明是一道新伤。
      “侯封,这是怎么回事?”韩陵敬厉声相问。
      “这,这是我昨天不小心摔的。”突如其来的变故一下子把侯封重又打回了现实中,他仍然还是个嫌疑犯,而更为不幸的是从进门以来伴随着他的那份镇静不见了踪影。
      “摔能摔得这么规整,我闻所未闻。”
      “这分明是抓痕。大胆侯封,到底怎么回事,老实交待?”看了伤痕的张汲安不知道韩陵敬为何拿此论事,但又感觉是案情浮现出了希望,必须牢牢抓住。
      跪倒在地的侯封,磕头得同时眼珠不停地打转,“草民该死,并非我有意欺瞒大人,只是源于实在羞于启齿,这是我昨日同内人打架时被她抓伤,您不知道,我那内人是个彪悍的母夜叉。但是,这和我是凶手又有什么关系?”
      “无独有偶,我刚才检查死者尸体时,在死者右手的食指、中指、无名指的指甲缝内均发现了人体的表皮。”
      “大人,这是巧合吧,总不能就因为这几道抓伤就认定我是杀人凶手!”
      手握生杀予夺大权的张汲安自然要顾得全面些,以目前的情况除非凶手自己认罪,不然单凭这几道伤口是断然定不了罪的,而侯封已经表明了态度。
      “韩公子,可还有其他证据?”
      “大人莫急,证据马上就到。”
      刚说完,马统制便带了一人进到堂内,此人头发、眉毛、胡须都是花白一片,胡须有足足一尺半,年岁至少在八十以上,身体却矫健如少年,他若站在山间庙宇活脱脱就是一个老神仙,身上散发着草药的香甜与苦涩交杂的味道。
      “马威,这位是?”
      “老朽是德善堂的段荣兴。”不等介绍,老神仙已自报了身份,声音圆润透亮,铿锵有力。完全不像出自一个处于耄耋之年的人口中。
      “来人,给段掌柜看座。”饱读儒家诗书的张汲安,早已把尊师重道,尊老携幼作为行为准则,自然不敢怠慢这么一位仙寿恒昌的老者。
      “禀大人,刚才出门时,韩公子交代在下带裁缝来这里后,再去城内药房挨个探寻一个月内出售过洋金花的,正巧段掌柜说他们德善堂半月前确有销售过洋金花。在下就把段掌柜请来了。”
      张汲安不知道其中有什么深意,只好看向韩陵敬,“韩公子,这是?”
      “大人,我刚才在检查死者房间时在茶壶壶口发现了些白色粉末,它们便是洋金花,我推想这一定是凶犯潜入房中,将洋金花倒入壶中时不小心洒下的。洋金花的功效是致迷致幻,属于特殊药物,医药司规定药房售出后都要留下买者信息以备日后查验。”
      “这位公子所言不错,过量的洋金花会致人昏迷,但少量的洋金花则可以助睡眠,缓解疼痛。这种药只产于广南东西两路,每年产量稀少,加工复杂,使得其价格非常昂贵,作为药用普通人根本用不起,而又因它可能会导致高烧、呕吐等副作用,同时还会令人成瘾,显贵家庭也很少用。所以每年来买洋金花的人屈指可数,即使不登记信息,单凭老朽这个脑子,也可对近些年来的顾客如数家珍。”
      张汲安已从韩陵敬的话中悟出了洋金花与本案的重大关系,而段荣兴思维清晰敏捷,说得条条是道有板有眼,又令张汲安忍不住啧啧称奇。
      “那太好了。不过敢问段掌柜高寿?”
      “八十有七。”
      “看您现在精神饱满,满面红光,真是神仙转世。”
      “哈哈哈,神仙不敢当,但再活个十年八年不成问题。实则只要调息得当,膳食均衡,戒焦戒欲,人人都可以延年益寿。凡人往往控制不住七情六欲,才折了阳寿。”
      “段掌柜所言在理,他日再上门叨扰。”
      “随时欢迎。”
      “现在还烦请您给我们辨识个人,就是堂下所跪之人,您之前是否见过。”张汲安指了指侯封。
      侯封已是面如死灰,从刚才看到段荣兴进来的第一眼他就丧失了言语和气力,笃定自己是在劫难逃。现在只剩下为了求生而本能地垂死挣扎了,也许这老头记性不好认不出我来呢。可这缥缈的希望火光又被段荣兴的一席话顷刻间给浇灭了。
      侯封不由自主地将头低地快触到了地面上。
      “侯封,抬起头来!”
      侯封不得不将头缓缓抬起,眼睛却还是紧盯地面,丝毫不敢转动一下,似乎这样他就把自己隐藏了起来,段荣兴就捕捉不到他了。
      他又一次失望了。
      “此人名叫侯封,半月前的下午他来德善堂买了三两的洋金花,我当时问他作何用,他说近日母亲去世伤心过度,连日来难以入眠,痛苦至极,想每日服用少量来作催眠入睡。”
      段荣兴字字珠玑,言之凿凿,但在侯封心头却似万箭穿心。
      “多谢段掌柜,有劳了。”
      “无妨。”
      送走了段荣兴,张汲安笑脸立马转为了怒容,大声呵斥:“侯封,你还不从事招来?”
      侯封被吓得浑身发抖,精神近乎涣散,但尚存的一点理智告诉他现在还不能束手就擒,因为他们并没有直接的杀人证据,我要镇定,我要从容。
      “大人,不过是一个要死的疯老头的几句疯言疯语,就能治我的罪了?未免不合规矩吧。再说就算是我去买了洋金花那又怎样,有谁能证明死人房中的洋金花粉末就是我带去的?”
      张汲安想不到侯封这时候还敢这么放肆,狠狠拍了桌子,咆哮道:“大胆狂徒,死到临头还敢如此嚣张,不但诋毁长者,而且还藐视本官,真是岂有此理。来人,将此人拿下,掌嘴,打到他认罪为止。”
      “且慢。大人只需稍等片刻,我已让马统制去取侯封谋财害命的直接证据了,到时候晾他也不敢再猖狂。”
      “你怎么知道证据在哪?”
      “你怎么知道证据在哪?”
      张汲安和侯封不约而同地脱口而出了同样的话,在场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堂上的张知州尴尬地清了清嗓子,而堂下的侯封回过神后就对一时的鲁莽表现出了后悔,这样焦急的心态不是更衬得自己做贼心虚了。
      “侯封,如果我是你,我会在埋藏完赃物后再换一双鞋子,昨日晴空朗朗并未下雨,而你鞋子边缘却沾了大量湿土,这些湿土从哪里来?”韩陵敬略微停顿后继续说,“答案只有一个,你挖坑填土时附着上来的。而恰恰是你的这个疏忽暴露了证据的位置所在。”
      “啊?”侯封慌忙向脚下看,确实如韩陵敬所说两只鞋的边缘都是土渍,他只觉得有些后怕,却并不理解这和证据的位置有什么确切的关系。
      “我来解释你心中的困惑。你昨夜行凶后城门早已关闭,而今日一早你又被传唤到这里,所以你根本没有出城时间,在城内最安全的地方无外乎你家中,所以你的罪证现在一定是埋在了家中的某一个位置。”韩陵敬一气呵成地作了令在场人都心服口服的推断。
      “侯封,你还不老实交代?”
      “大人,小人冤枉啊……”
      “侯封,你不愿意讲,我来替你讲。昨日酉时,死者窦洪去你店中订做衣服,在交订金的途中你看到窦洪所带的包袱中带有大量银两,于是你见财起意,尾随其到下榻的地方,也就是这里复归来客栈,看准窦洪入住的房间,你绕到房后,此时已是戌时天色大黑,你就藏于窗户下面等待窦洪出去后伺机潜入房间,正如你所料,亥时你窥到窦洪出门后,便从窗户溜进房间,将已准备好的洋金花倒入水壶中,随后又从窗户潜出,继续躲藏在窗下。窦洪用完餐后回到房内,喝了壶中的白水,几杯下去后洋金花药效渐起,他感到头昏脑沉,于是睡倒在了床上。你等到子时店里打烊后再次潜入,在窦洪的枕头内侧寻得包袱,却不曾想在拿到包袱起身之际,窦洪突然醒来,紧紧抓住了你的手腕,你万分恐惧,惊慌失措之下抽出怀中的剪刀刺中他胸口,洋金花的致迷作用下他本就力竭,又遇此重击,重又昏死过去,却在你的手腕上留下了三条抓痕。你拔出剪刀放于枕边,又将窦洪轻轻平倒在床上,接着按照原计划打开门闩,携带着凶器赃物,从窗户潜出逃窜。侯封,我说的对吗?”
      “你,你,你怎么知道?”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张汲安终于松了一口气,看起来侯封是真凶无疑了,虽然韩陵敬刚才对案情叙述中有众多不理解的地方,但那些都不急,现在最要紧的是证据。
      门外那边已是人声鼎沸了,有的在讨论着的案件的细节,有的在谴责侯封的罪大恶极,而更多的则是在盛赞韩陵敬的神乎其能,毫无疑问郑伯就属于最后这一个群体。
      兮言也有些惊叹韩陵敬的才能了。这么短的时间不但抓住了真凶,而且对案件的推理也是有理有据,对于普通人来说即使是编造一个合理地故事,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他确实不是普通人。
      兮言对韩陵敬的防线完全坍塌了。
      此时,马统制急急忙忙跑入大堂,左手拿一个黑色包袱,右手持一件带血的深色外衣和一把有血迹的剪刀。
      “大人,这是在侯封家中一棵槐树旁边挖到的。”
      “好,去把跑堂武介带过来,辨认一下这个包袱。”
      片刻后,武介跪在了堂下。
      “武介,你看看这个包袱是不是窦洪的?”
      “大人,这正是那位客官的,小的一眼就能认出。”武介的确只粗略地看了一眼,斩金截铁地说。
      “看仔细了!”
      “错不了,大人。小的看人看物是过目不忘,别说这个包袱,就是……”
      “好了,退下!”
      “哦,是。”
      “侯封,现在证据确凿,你还有何话说?”张汲安声色俱厉。
      堂下的侯封仅有的一层防备刚才已被韩陵敬分毫不差的推理给彻底击碎,又看到证物被带到,自知难逃一死,已经被惊吓得六神无主,神色恍惚了,对张汲安的问话毫无反应。
      “侯封,本官在问你话!”
      “大人,饶命啊,饶命啊……”如梦初醒的侯封此时头脑是一片空白,只剩下本能的磕头求饶了。
      “哼,穷凶极恶之徒,饶你不得!来人,即刻将侯封押入大牢。”
      “是。”两名衙役上前将侯封反手押了出去。
      门外的百姓叫好声此起彼伏,真是大快人心。
      “姑娘,这下你相信今天韩公子能破此案了吧。”郑伯好似一阵春风拂面,乐滋滋地对兮言说。
      此时的兮言不仅信服,甚至有些佩服了,于是郑重其事地向郑伯拱了手,诚心诚意地说:“请恕我先前无理,韩公子才能确实非常人能比。”
      “哈哈哈,那是当然,能让小老二佩服的岂能是凡人。”
      “既然这个韩公子有如此才干,为何现在只是个教书先生?”
      “这小老二就不清楚了,只知道韩公子家中有个体弱多病的老母亲,两人相依为命,也许是他要留在家中尽孝?你不知道韩公子是当地出了名的孝子,远近皆知。”
      “韩公子家住哪里?”
      “城外东五里的莫家岭。”
      这样天赋异常的人只甘于在这里做教书先生,兮言难以理解,同时也为这样的才气泯于乡野而感到分外惋惜。
      “韩公子,你怎么知道侯封就是凶手,你又是怎么知道凶手就在裁缝中间?”虽然凶犯已经落网,张汲安已经眉目舒展,但心里的疑窦还未解开。
      “是窦洪的尸体告诉我的。”
      “尸体告诉你的?此话怎讲?”
      “大人先前说仵作验尸得出结论是窦洪为短刀所刺致死。”
      “不错。”
      “实则不然。尸体伤口扁小且浅,看似短刀所刺,但即便再小的刀刺出的伤口也要宽大且深于此,所以凶器必是个锋口细小且钝锉之物。死者枕边两条前部闭合,后边呈八字打开的血迹,血迹图案均匀规则,周围又干净没有被浸染,所以我断定这是凶犯行凶后,将凶器放置在此,凶器沾上了死者鲜血,印染在这里所致。锋口细小钝锉,前部闭合后部八字打开。大人觉得这是什么?”
      “剪刀。”
      “正是。剪刀才是真正的凶器。”
      “但仅仅因为凶器是剪刀就能确定凶手一定是裁缝吗?”
      “死者右手食指、中指、无名指指缝中均有人体皮肤残留,说明死者和凶犯有过肢体接触,但为何客栈里面的人都没有听到任何声响?我先前说死者可能在遇刺前受到了重击,而大人说死者身上只有一个伤口。”
      “不错。”
      “我也查验了死者全身,确实如此。那么这个重击就不是对身体外部的,而是对身体内部的。”
      “身体内部的?”
      “试想人除了身体没有力气时会动弹不得之外,还有什么情况下会反应失灵?”
      张汲安稍一沉吟,说:“意识不清醒的情况下。”
      “正是这样,死者头脑意识不清醒,并不足以晃动其他肢体部位以发动声响,而猛然醒来抓住侯封只是下意识的反应。另外一点,死者的伤口浅显并不足以致命,真正的死因是血流过多。为何死者在流血不止的情况下都没有再次苏醒呢:一定是心神已处于严重昏迷状态。综上两点,死者在死前定是服用了致迷致幻之物。而茶壶上残留的洋金花正验证了这一推断。如果侯封想杀人越货,大可不必冒着被发现的危险偷偷潜入房中使用洋金花,只需在死者熟睡时用锋利的长刀直刺心脏,便可一刀毙命。为何要多此一举?”
      “也许侯封是想使得行其凶来更保险一些。”
      “不对,购买洋金花都要登记信息,这样不但不保险,反而更容易暴露。除非这是件一般的案件,官府容易忽略掉这样的细枝末节,还有打开状态的门闩,如果是意图嫁祸给客栈里面的人,它也同样不适用于重大的凶杀案。所以我料想凶手的本意并不想杀人。”
      “你的意思是侯封只是想致死者昏迷后盗走其包袱。”
      “不错,杀人是因为死者中途突然醒来,侯封惊慌下所为。”
      “但是这些和裁缝有什么关系?”
      “凶犯去盗窃又不欲杀人,完全不需携带任何锐器,却带把剪刀这样的笨拙之物,大人不觉得很奇怪吗?”
      “可能是为了防身?”
      “防身的话匕首轻巧易藏,不是更方便?”
      “那这是为何?”
      “习惯。一个裁缝的习惯。”
      “裁缝的习惯?”
      “就像商贾出门要带钱财,学子出门要带圣贤书,游侠出门要带刀枪,皆因习惯,就连大人每次出门不是也要带鱼袋官凭。”
      张汲安下意识的摸了摸胸口的鱼袋,回想每次出门前的景象,的确如韩陵敬所说,沉吟道:“恩,确实如此。那你又是怎么知道侯封就是凶手的?”
      “昨夜凶手意外行凶之后,心里恐惧定不敢再用那把凶器。而裁缝用剪刀越是经久用起来越熟悉、顺手,所以常用的通常只有一把,有的源于家传,有的源于学徒时师傅赠与,也有的源于开店伊始使用至今。今日裁缝一十二人,只有侯封用的剪刀银光闪闪,崭新如初,新剪刀用前未打磨一定粗钝,再看今天侯封裁衣时表面上看是谨慎细致,慢工细活,实际上却是剪刀粗钝快不起来,而侯封用慢刻意掩盖了这一事实。在制衣过程中,众人均脱衣挽袖,而唯独侯封和马秋风没有,我仔细观察了每个人的手腕胳膊,都不见伤痕。马秋风身材肥胖,翻窗都是问题更不用说悄无声息地行凶杀人了,相比之下侯封更符合翻窗入室不落声响的种种特征。以上几点加一起,我已确定侯封就是凶手。而侯封还刻意用右手代替惯用的左手放入水中,只能说明左手腕上必然有问题。”
      “噢!原来如此。”张汲安不由得想起刚才对韩陵敬的猜忌与埋怨,心生愧疚,也更钦佩他探案中对细节无微不至地观察和把握。
      “这个侯封真是罪大恶极,市井商贩就要敦厚本分,竟然心怀不轨,见财起意。” 张汲安愤愤地说,转而又对着马统制说:“你立刻带人去核实死者身份,尽快找到死者家属,告知此事。”
      “遵命,”走出几步的马统制又转身回来,“大人,还有一事,在下去侯封家里搜寻物证时,侯封邻居告诉在下侯封一个月前常去赌坊,前几日还有债主带了人上门讨债。”
      “有这等事?”
      “是的。”
      “韩公子,我看这就是侯封杀人的动机,为还赌债铤而走险,做下这谋财害命的勾当,真是十恶不赦!”自刚才说到死者身份时韩陵敬就陷入了思考,并没有回复张汲安,张汲安不禁发问:“韩公子,你在想什么?”
      “我先前检查死者身体时,他腰背笔直,双腿内侧皮肤生硬,两手老茧横生,左手虎口磨损严重,右手拇指、食指指尖皮肤坚实。”
      “这些说明了什么?”
      “说明窦洪是经常骑射的军士。”
      “哦?军士不在军营,乔装跑到相州城内做什么?按大宋律,军士私自离营可是死罪。”
      “大人可否打开窦洪的包袱看看?”
      张汲安命人打开了包袱,只见里面有数十两银子,几件衣服,还有一块椭圆形铜制、类似腰牌的东西,上方镶刻了一只展翅翱翔的雄鹰,正反面均是四个弯曲不成形的符号。
      “这是什么?”张汲安拿起铜牌看了看,又递给韩陵敬。
      “这是契丹文。”韩陵敬接过来仔细端详了一会说。
      “啊?上面写的什么?”张汲安抑制不住,惊呼。
      客栈内外气氛因契丹二字变得骤然紧张起来,自契丹人占据燕云十六州以来,一直是中原王朝的心腹大患,及至大宋建立,契丹支持太原的刘汉政权与宋对抗至今,宋人民对契丹人是恨得咬牙切齿,但中原军队与契丹的大小战争每次无不是大败而归,又使人民对契丹人心生畏惧。所以,宋上至官员下至百姓提气契丹人是又恨又怕。
      “我只知道契丹文形状,但并不通晓它的意思。”韩陵敬却并不像其他人那么惊慌,冷静地说。
      “可否让我看看?”混乱之际,兮言快步走入堂内,看着韩陵敬言道。
      “大胆民妇,见了知州大人还不下跪。”马统制大喝。
      心月步履轻盈飞快,只一瞬间就站在了兮言身边,右手紧紧握住剑柄,面色冷峻,身上散发着阵阵肃杀之气。
      见兮言对自己的话无动于衷,勃然大怒的马统制正准备上前将其拿下,韩陵敬抢先了一步,将铜牌交与兮言,大声问道:“你懂契丹文?”
      韩陵敬的一句话转移了众人注意力,马统制看向张汲安,张汲安紧盯着兮言,神色凝重,马统制不得已又退了回去。
      “略知一点,”兮言前后翻看了一下,不由得深吸了一口冷气,“上面写的是耶律窦洪,御帐亲骑。”
      “难道说窦洪真名叫耶律窦洪,真的是契丹人?”张汲安惊讶中又带着惊恐。
      “是契丹人这点可以确定,这应当是他的职官牌,耶律窦洪是名字,御帐亲骑是官职所属。”
      “这个御帐亲骑是什么官职?”张汲安急切地追问。
      “正如韩公子刚才所说,御帐亲骑的确是军队的职位,不过它可不一般,它是卫戍契丹皇帝的御林亲军,成员从各部族中精挑细选而来,军官由皇帝亲自任命,皆出自契丹皇族耶律氏,它是契丹最精锐的军队。”
      “这么说这个耶律窦洪是契丹最精锐军队的军士?”不知不觉中张汲安已感到了巨大的压力。
      “如果是这样,那么有一点便说得通了。洋金花药效极强,死者房内壶中白水被饮用大半,按理来说他至少要睡五个时辰,为何中途能突然醒来?这和窦洪卓越的体质有关,多年的行军打仗、风餐露宿,塑造了他超乎常人的感知力和忍耐力,使得他虽处于深度昏迷状态,但觉察到异常后能聚集身体全力而迫使自己清醒并抓住凶犯手腕留下抓痕。”韩陵敬说道。
      “宋人和契丹人水火不容,他来相州做什么?”张知州现在更在乎的是耶律窦洪的目的所在,而命案似乎已经过去了
      韩陵敬突然眼神一紧,好似领悟到了什么。
      “韩秀才,怎么了?”张汲安注意到了这一变化。
      “大人,回去后可速审问侯封,我想侯封应该知道些什么。也许这也正是侯封敢向死者谋财的关键原因。”
      “你是说侯封知道耶律窦洪是契丹人?”
      “如果侯封知道耶律窦洪的身份,那他的动机就完善了,由于我宋人对契丹人恨之入骨,所以即使这个耶律窦洪财物失窃,他也必然不敢报官,因为一旦报官,那么他的身份也会随之暴露,他就会有性命之忧了。所以我想窦洪也许是看到了这一点,才敢于在此地对他下手。”
      “有道理!我这就回去提审侯封。韩公子,今日之事多谢你相助。”恍然大悟的张汲安神经也由刚才的紧绷到趋缓了几分,但现在还不是放松的时候,现在牵涉到了契丹人,已不是一件人命案那么简单了。
      “大人不必客气。”
      “告辞。”
      “大人请便。”
      张汲安带着众衙役以及耶律窦洪的尸体,证物匆忙离开了客栈。
      韩陵敬也准备朝门口方向走去。
      “韩公子,我有一事不明,烦请告知?”兮言拦住了他。
      韩陵敬停下了脚步,看着兮言,目光如炬。
      “以你的才学,为什么不去考取功名,建功立业?”兮言终于说出了萦绕心中许久的困惑。
      “姑娘,亥时开封城门就关闭了,还是快些上路吧。”
      “你怎么知道我要去开封城?”
      “分析。”韩陵敬说完这两个字,头也不回地出了客栈。
      “他怎么知道我们要去开封?”心月也发出了同样的疑惑。
      “韩秀才是神仙下凡,看你一眼就什么都知道了。”郑伯从门外走了进来,笑呵呵地说。
      “郑伯。”兮言慌忙调气回神。
      “这也是小老二不明白的,以韩公子的一身能耐,做个宰相有什么难的,但韩秀才并不像其他书生那样,一心只想当官。”
      兮言对视心月,两人都差点笑出来,不知道伯父听到这个会怎么想。
      “老伯,先前你说韩公子家中只有一个体弱多病的老母亲?”
      “正是,韩公子对其母是言听计从,百依百顺。”
      “今日多谢郑伯带我们过来张了见识,我们也要赶路回去了。”
      “好的,一路顺风。”
      辞别了郑伯,兮言和心月去香满城食肆取了马车,从东门而出往开封方向驶去。
      兮言望向窗外,虽然日已西倾,但阳光空气依然明艳温润,路旁草木的新芽新枝伴着这绵绵暖意正跃跃欲出,好似不多时便会呈现漫山遍野的富丽堂皇。不知不觉,春光春意已经流进了车里,渗入了心间。
      第四章
      到达开封城时,已经冥色四合,华灯初上了,等熟悉的街景熟悉的府门映入了眼帘,从未离家这么久的兮言感到恍若隔世,好不容易才抑制住了将要从眼睛里奔泻的暖流,不能让别人笑话,我可是当今宰相的女儿,皇上钦封的郡主。
      将马车交与门卫方啸后,兮言和心月进入了府中,府里的人看到她们回来都是又惊又喜,纷纷上前打招呼、嘘寒问暖,顿时一片人世的热闹温情弥漫整个庭院。得知宰相在书房后,她们直奔那里,进入书房时,赵普已经从书案里面走了出来,应当是有人来作了禀报,亦或是听到这喧哗声就明辨出来是侄女她们回来了。
      “伯父!”兮言跑着扑入赵普怀中,用余光看见他头上渐多了青丝白发,书案上的公文又是厚厚的一叠,不禁悲从心起,再也控制不住的泪珠从眼角一泻而下。
      “兮言,你们终于回来了,这一趟还顺利吗?”赵普慈爱地轻轻拍了拍兮言的后背,离身之后看到兮言脸上都是泪,又笑说:“哭什么,我老头子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伯父,我想死您了!”兮言脉脉含情的明眸此时就像是一股蕴含巨大能量的泉眼,眼泪如泉水般滚滚喷出,难收难止。
      “好了好了,别哭了,这不都已经见到了。再说你都已经到了闺中待嫁的年纪,还这么梨花带雨也不怕别人看见笑话,等回头我禀明皇上,让皇上给你赐桩婚姻,也许会是哪个王爷或者将军家的翩翩公子,哈哈哈哈。”赵普乐呵呵地说。又看着后面的心月,补充说道:“还有心月也是啊,都该嫁人了!”
      “您又取笑我!兮言谁也不嫁,我要陪您一辈子!”兮言破涕为笑,开始擦拭着晶莹的泪花。
      “心月也要陪大人一辈子!”
      “我已是行将就木之人,陪不了多少年了,你们还是早日找个如意郎君才是康庄大道,哈哈哈哈。”
      “不许您说这样的话,您还年轻着呢。”兮言佯装生气地说。
      “哈哈,好,不说不说。”赵普收敛起满面笑容,坐到书案外面的椅子上,同时示意兮言,心月坐定后,安详地说:“给我讲讲祖坟怎么样,是不是已经破败不堪了?还有你们这一路的见闻。”
      “正如伯父所想那样,祖坟四周杂草丛生,已有一米多高,我们请当地工匠清除了杂草,重新修缮了坟地,墓碑。我和心月一同焚香做了祭拜。”
      赵普不由望了望心月,心月面色凝庄,眼神坚毅。
      “我们一路昼行暮宿,风雨兼程,见闻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倒是今天在相州城时遇到一件奇事…….”
      “老爷,老爷。”方啸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进屋时绊到门槛差点扑倒在地,好不容易才站稳。
      “告诉你多少遍,遇事要沉稳有度,礼仪得体。瞧你现在的样子,成何体统!”
      “是,老爷。”
      “怎么了?”
      “黄公公来了!”
      “噢?有说什么事没有?”赵普有些愕然。
      “说是皇上宣您即刻进宫。”
      “兮言、心月,你们一路辛苦,让厨房给你们准备些饭食,吃完后早些休息,我们明日再谈。”
      “伯父,您忙您的去吧,我们知道了。”
      “走。”
      赵普带着丁啸心怀忐忑,急急忙忙往前厅走去。
      兮言想起回来路上心月说起皇上三次雨夜寅时来府里的事,心中不免感到担忧与不安,心月冰冷的神色中也是透着同样的气息。
      万岁殿上,大宋皇帝赵匡胤据龙书案而坐,一封摊开了的奏疏歪七扭八得置于书案中间,此时他双目紧闭,好似在休养小憩,又好似在静心思考,即使如此,身上所散发的威仪之势却丝毫不减,使人感到不寒而栗,整个大殿内空气已经凝固在了一起,被紧张、威严的氛围所笼罩。站在他旁边的小太监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宰相到了吗?”赵匡胤问道,但并未睁眼。
      “回官家,黄公公已经去了有半个多时辰了,应该快到了。”小太监借着这个说话的机会,悄悄地深呼了一口气。
      一刻钟后,黄公公带着赵普到了殿内。
      赵匡胤仍未睁眼,小太监正欲提醒,被黄公公伸手制止,自己走到赵匡胤旁边,轻声说:“官家,宰相到了。”
      赵匡胤微微睁眼,赵普已经跪在了地上,磕头喊道:“臣赵普叩见陛下。”
      “宰相免礼,赐座。”
      “谢陛下。”
      小太监搬来座椅,赵普起身坐上后,开口说:“不知陛下深夜唤臣来有何急事?”
      “你来猜猜。”赵匡胤不露声色地说。
      赵普定睛看到了书案上摊开的奏疏,言道:“定是与那封奏疏有关。”
      “没错,继续猜。”
      “可是洛阳那边又发生事情了?”
      “不是洛阳,是相州。”
      “相州?”
      赵匡胤将奏疏和好递给身旁的黄公公,黄公公走下来交与赵普手中。
      “相州知州张汲安说昨日有个契丹军士被当地一个裁缝谋害于客栈之中,经过对那个裁缝的审讯得知,两个月内已经有八个契丹人到过他的店中。”
      “契丹军士?”赵普抬头有些错愕地望着赵匡胤。
      “死的那个军士隶属于御帐亲骑,想必其他七人的身份也是如此。”
      “御帐亲骑是契丹皇帝的贴身亲兵,都驻扎在契丹皇城周边,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我大宋境内?此事甚是蹊跷。”说完,赵普低头快速浏览起奏疏内容。
      案前的赵匡胤并未说话,只静静等赵普看完将奏疏还给黄公公,黄公公又将奏疏放回案上后,赵匡胤对黄公公说:“你们出去,不准任何人进来。”
      “是。”黄公公领着小太监出了大殿,关好殿门。
      “你怎么看?”赵匡胤缓缓开口。
      “奏疏上说这个裁缝共在店中见过八个孤身一人的契丹人,那么没有去过他店中的契丹人有没有或者有多少我们目前还不得而知。这么多契丹御帐亲骑军士怎么能脱离军队所属,在不通语言,不习交通的情况下只身到相州,同时沿路都没有被官府发现。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赵普停顿了须臾,又说:“除非只有一种可能。”
      “什么可能?”
      “这些人是被有组织、有预谋地送到相州。”
      “恩,继续说。”
      “相州处于北面的交通要道,多有北方各地及西域诸国来往东京、西京的客商在此停留,各色人种各种语言混杂,契丹人藏匿于此犹如石落山川、水入大海。要不是这个意外的谋财害命使得他们暴露出来,我想我们还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发觉他们的存在。但是这些人到相州有什么目的?如果说这些契丹人想里应外合,密谋起事,攻占相州,那他们就是愚蠢之极。臣闻听相州知州张汲安礼贤下士、清正廉洁,自他任知州以来,政治清明,人民安居,相州城内已经有两年没有发生过重大案件了,这在僻远人稀的小城都很罕见,更不用说一个四通八达,人口繁茂的北部重镇了。况且相州城身处大宋腹地,兵足城固,远不是几百几千人就能轻易攻下来的。如果他们的目标不是相州,而只是在相州做休整中转,那么他们的目的地会是哪呢,我想只可能是东京开封或者西京洛阳。但开封城内戒备森严,近两个月城内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所以依微臣看他们的目标应当是洛阳。”
      “这就是朕深夜唤你来的真正原因。这些契丹人两个月前开始陆续出现在相州,一个月前洛水上就开始出现护天营的浮尸。这绝不是巧合。”
      “陛下意思是护天营的浮尸是这些契丹人所为?但是契丹人为什么会千里迢迢,不顾性命安危去杀害护天营的人?二者似乎并没有什么关系。”
      “与他们没关系,可能与洛阳城内的人有关系。”
      “臣斗胆问一下,护天营在洛阳主要的目标是谁?”赵普转念一想,问道。
      “你忘了当初我建立护天营的初衷了。”
      “但是郑王不是三年前已死,那些前朝的皇亲国戚,遗老重臣不也都死得死,散得散,难道在洛阳还有这样的人?”
      “王溥。”
      “祁国公,太子少保王溥?”
      “恩,前周朝的三个托孤重臣中就剩他了。”
      “但他不已经在太子麾下效力了?”
      “人心难测,你忘了当年李重进、李筠的叛乱了。”
      “噢,那陛下的意思是?”
      “朕想让你找有才能的心腹去洛阳秘密调查这些契丹人的行踪,目的以及与浮尸案的关系。”
      “秘密调查?”
      “迁都之事已闹得满朝文武人心惶惶,如果契丹人潜入洛阳的消息再散播开来,朕恐有些居心不良之人会趁此时机制造舆论蛊惑人心,拨乱朝局,甚至会使得江山不宁,生灵涂炭。”
      “陛下所虑极是,臣这就回去查选能胜任这个任务的人。”
      赵匡胤从袖中拿出一封信递给赵普,并说:“这封朕的亲笔信你拿着,让心腹之人到达洛阳后,去城东门找一个铁匠铺,将此信交给一个叫丘中梁的人,他是洛阳护天营的统领,朕已经在信中言明让他全力协助。”
      赵普起身走上前接过信,收入怀中。
      “一定要尽快查明真相。朕最近总是心神不安,感觉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是。陛下请宽心,如今四境皆平,北部契丹与我大宋互签盟约,太原刘汉偏居一隅,早晚会为大宋所灭。”
      赵匡胤作了短时间的沉吟,说道:“记得去洛阳探案之人只可找门人,学生,不可找至亲。”
      赵普顿时愣了一下,问道:“这是为何?”
      “不必多问,照做即是。”
      “臣谨遵圣命。”赵普正欲离去,突然想到一件事,说道:“臣刚才入宫时碰到了晋王,不知晋王深夜来为了什么事?
      “迁都的事。”
      “晋王什么意见?”
      “晋王说千秋社稷的安稳在德不在险。”
      “好一个厉害的‘在德不在险’。”
      “晋王虽然说的好听,但我敢断言不出百年,天下民力耗尽,百姓危矣,大宋危矣。”
      “陛下宅心仁厚,爱民如子,真是社稷之幸,黎民之福!”
      回府的路上,赵普回顾了自二十年前跟随赵匡胤平定淮南以来,还不曾见过他这样忧愁过。南征北战时他总是身先士卒,骁勇无畏;陈桥兵变龙袍加身后,宽仁大度、兵无血刃;及至雪夜定策,一统华夏后,外宽内明,文治有方。经过十几年的修养积蓄,终于使得国力民力渐渐精壮富裕起来。虽然他贵为天子,一言九鼎,但因为肩负着天下苍生黎民的福祉与安康,他需要君臣一体、同心同德,便立下了‘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誓言,也正因为这样,今天的他看起来是这般无力。
      赵普想到这里不禁潸然泪下。
      临近丑时,赵普回到了府中,直接将自己关进了书房,来回踱步思考着选心腹去洛阳探案的事情,但思来想去,也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选。
      “伯父!”兮言款款地走了进来,打断了赵普的思绪。
      “兮言,还没睡啊?”
      “睡不着,皇上这么晚宣您进宫是什么事?”
      “朝堂上的事。”
      “和我们出发前皇上三次寅时来府上有关吧。”
      赵普先是一怔,随后又恢复神态,说:“是方顺告诉你的?”
      “不是,心月无意间听见了方顺和方啸的谈话,他们毕竟是亲兄弟。心月很关心这件事,回来路上就向我问起了。”
      “心月这一路怎么样?”
      “还是说话不多,不过有时也能和我说上一会。”
      “唉,这孩子太可怜,小小年纪就失去了父母亲人。”
      “但是伯父,只要和府里有关的事情心月就特别上心,祭拜祖坟时,心月给自己点了一炷香做了跪拜。我想心月已经把这里作为家,把我们当成她的再生亲人了。”
      “这点我能看得出来。府里上下心月也就和你亲近,你要多关心她。”
      “我知道。”
      “皇上来府上因为西京有事。”
      “您是说洛阳?”
      “对。一个月前,每逢暴雨的晚上,洛水上就会浮现人的尸体,刚开始是一具一具,后来就变成了两具三具。”
      “啊?人的尸体?”兮言大惊失色,不曾想到会是这样诡异的事情。
      “恩,至今在洛水上总共浮现了十五人的尸体。皇上令河南府尹卢多逊严密封锁了消息,才至今没有被外界所知。令人头痛的是,案件一直没有眉目,而浮尸却从不间断地出现。”
      “这些人和皇上有关?”
      “皇上有一个御用侍卫机构,名叫护天营,专门负责监视、侦查各地方官吏、权贵、前朝旧臣,这些人都隶属于此。”
      “前朝旧臣?”
      “当年陈桥兵变,皇上接受了周恭帝柴宗训的禅让建立大宋,保留了大量前周朝的官员。”
      “那洛阳城要监视的是谁?”
      “祁国公王溥,前周朝唯一在世的托孤大臣,也是太子的老师。”
      “可是伯父,宋建朝至今已经一十六年,国泰民安,四海升平,还有人敢对赵宋江山包藏祸心、图谋不轨?”
      “人心莫测,北边还有盘踞太原的刘继元和强敌契丹,不免有些人想制造混乱引狼入室,以达到不可告人的秘密。”
      “说起契丹,我们今天在相州遇到了一件事,一个契丹军士在家客栈被名裁缝谋财害命。”
      “我出门前你说的奇事就是指的这个?”
      “正是,这个凶杀案被当地一个教书先生用不到两个时辰就破获了。”
      “此人可是叫韩陵敬?”
      “您怎么知道?”
      “相州知州张汲安曾经多次举荐过他,说他心思缜密,才智过人,探起案来能在蛛丝马迹中层层推理寻得事情真相,是当世不可多得的少年英才。可是朝廷几次授给他官职,都被他予以推辞,说是母亲年岁过大,需要他时刻服侍左右。”
      “原来这样。”想不到自己的困惑在伯父这里得到了答案,但直觉上这只是个托词,肯定还有其他原因。但不管怎样,在回来的路上我已经想好了能让他出仕的策略,而且一定有效。
      “为什么一个契丹的军士会出现在了相州城?”
      “不是一个。”
      “您什么意思?”
      “相州知州张汲安所呈奏疏上说据凶犯交代近两个月内共在店中见过八个契丹人,凶犯因为幼年时候在幽州生活过,通晓一些契丹语,知道契丹人不同于汉人的一些体貌特征。所以能轻易分辨出来。”
      “八个?这么多。”
      “这是已经知道的,不知道的契丹人数量可能更多。”
      “这个张汲安真是不简单,奏疏来的居然比我们都快。”
      “张汲安素有勤政奉公之名,况且此事关乎契丹兹事甚大,使得他不得不更加惜时用心。”
      “皇上今夜宣您进宫就是因为这个奏疏?”
      “不错,两个月前相州城内出现契丹人,一个月前洛水开始出现浮尸,皇上认为洛水浮尸可能和这些契丹人有关,特命我派遣有才能的心腹之人去暗中调查此事。”
      “为什么要找心腹,而且要暗中调查?”
      “当今朝中各种势力盘根错节,如果派遣钦差前往,一来恐查不到真相,二来怕人言猜忌引发恐慌。最近皇上在迁都的问题上已经和百官起了争执,如果此事如理不好,可能会使得国本难稳。”
      “皇上要迁都?迁往哪里?”
      “西京洛阳。”
      “为什么?”
      “开封城地处黄河南岸的平原,四周沃野千里无险可守,有利于契丹骑兵长途奔袭,倘若契丹人突破河北,河东防线,顷刻间就可兵临城下。所以现今在开封城周边部署数十万军队来拱卫京师,每年仅军饷粮草就不计其数。而洛阳坐拥山川之险,重重雄关环绕,背负邙山,面临洛水,东有虎牢,西有函谷,形势甲于天下。据山河之胜,可除去冗兵,削减民力负担。”
      “皇上真是宽宥仁德,体恤百姓。那百官为什么不同意呢?”
      “百官认为开封位于关东冲要,地繁人富,漕运兴盛,是全国之要会,如果迁都,必会动摇大宋根基。”
      “哼,我看动摇根基是小,不想离开东京这温柔乡是大。”
      “哈哈哈,一语中的。此话切不可和别人乱讲。”
      “晋王什么意见呢,皇上不是最看重他这个亲弟弟吗?”
      “这就是皇上最头疼的,连一向与皇上同气连枝的晋王,这次都与百官同列,甚至还说了句‘在德不在险’来明确反对态度。”
      兮言想起心月所讲皇上三次来府上时晋王也不在身边陪伴,看来兄弟二人是有了嫌隙,这次皇上真的成了孤家寡人。
      “唉,原来当皇上也这么不容易!”
      “确切的说是当个好皇上不容易。”
      “那伯父有合适的人选吗?”
      “我素来少与朝臣结交,也不豢养门客,能堪大用的学生也都在千里之外,而此事又耽搁不得,远水解不了近渴。所以也正在为此事发愁。”
      “我倒有一合适人选。”
      “噢?”
      “就是破那契丹军士被杀案的教书先生。”
      “他连朝廷的官职都不接受,怎么会接受派遣去洛阳暗中调查此案。”
      “我有办法能让他接受。”
      “噢什么办法?”
      “不可说。反正有办法就是了。”
      “哈哈哈,你这丫头,还和伯父打起哑谜了。”
      “但是有一点,我要与他一同前往。”
      “胡闹,洛阳的事情离奇怪异,而且已牵涉契丹人,我隐隐感觉这中间一定有个惊天的阴谋。此行必定凶险难料。我不能让你去冒这危险。”赵普面上的憨笑可掬顿时消失殆尽,一本正经地说。
      “伯父,您就让我去吧!我自小跟随伯父,伯父一直待我如同亲生女儿,对我有天高地厚的抚育之恩,我只想尽自己所能,为伯父分担些忧愁,来报答这份恩情。何况我们去契丹统辖下的幽州不都一路平平安安地回来了,何况洛阳还在我大宋境内,离开封仅四百里之遥。”
      “探案非同扫墓,岂可同日而语,你父亲把你托付给我,如果你有个闪失,我怎么和他交代。”
      “大人,心月愿意和郡主同行,一路保护郡主安全。”
      “心月,你还没睡?”赵普看向突然出现在门口的心月,装扮还是和回来时一样,似乎也是一直在等自己,严厉之情略有松弛。
      “伯父,有心月保护,您可以放心了吧。而且我向您保证,一旦感觉到危险,我们即刻返回开封。再说如果您真找不到合适的人,怎么向皇上交差。”
      皇上,赵普眼前浮现出刚才在万岁殿内那个疲惫无力的皇上,共事二十载早已经亦君亦父了,何时见过他这般愁容,恻隐之心忍不住流出。
      回过神来看着面前这两个神情坚定果决的至亲之人,不正像我和皇上的关系,心甘情愿又竭尽全力地为对方分忧解愁。此时的赵普本想妥协,但忽又想起皇上那句模棱两可的话,重又坚定了立场:“不行,你们不要多说了,皇上特别指出不准我的至亲前往。”
      “皇上为什么这么说?”
      “本来我也奇怪,但现在想想,兴许皇上是感到洛阳此行安危难料,怕万一出现意外,因为是至亲,我可能会过度悲恸不堪重负。皇上这是怜悯我年迈啊!”
      “皇上对伯父真是情深义重。他还有其他交代吗?”
      “皇上还给我了封亲笔信,让我交与去洛阳探案的人。”
      “这信有什么用?”
      “将此信交给洛阳城东门的铁匠铺一个叫丘中梁的人,他是护天营的统领,他会提供帮助。”
      “可否让我看看这封信?”
      “你看这个干什么,我说了不能去就是不能去,不要打什么歪心思。”
      “怎么会,兮言一向最听伯父的话了。我就是好奇皇上的亲笔信是什么样子?它是会腾云驾雾呢还是会点石成金?”
      “哈哈哈,你这丫头,古灵精怪。只是封书信又不是什么神器,哪里有什么特异功能。”
      “兮言就是好奇嘛,伯父,您就给我看一下吧。”
      “好好,给你看一下也无妨。”赵普从一摞奏章下面抽出一封书信,递给兮言。
      兮言前后仔细观摩,指着印章问道:“伯父,这是什么?”
      “这是皇上的印章。”
      “那信里面写的什么啊?”
      “这我可不知道,皇上的亲笔信就如同圣旨,只有指定的人才可以拆开读阅,其他人擅自启封都是杀头的死罪。”
      “哦,我懂了。”
      “你懂什么了?”
      “啊,没什么没什么。”
      “好了,你们都早点去休息吧。”
      “诶!”
      兮言和心月相伴向外走去,临出门时兮言略微回头用眼角余光看见赵普又将那封书信压回了奏章下面。
      等到快进闺房时,兮言回望书房里那飘忽摇曳的烛光,正是它照出了一片锦绣河山,又照出了一个太平盛世。而光影中的人却像蜡烛一样不断地燃烧着自己,渐渐地消逝着生命。
      今晚这里又是个通宵达旦。
      兮言转身小声叫住心月,走过去悄悄在她耳边搭了几句言,心月惊讶之后又重重点头,之后两人都分别各自回房休息了。
      第二日曙光初现时,兮言和心月同时走出房门,心月走向书房,兮言则走向门房方啸的住处。
      巳时一刻,心月驾着马车出了开封城的北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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