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缘》死生闲话

6、类

　　“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的。”姬望深情的道。
　　女子跪在地上，悲喜交加，劝道：“城主请以子嗣为重，将我交出去吧，若是九尾狐在，妾身怕是躲不过去的。”
　　招摇之山背靠一条大河，名丽奢之水，多产琥珀，这种琥珀颜色有深有浅，人佩戴上，可以不得寄生虫病，招摇府的人，便多以琥珀点缀。姬望看着她黑发上挽着一枚不起眼的淡黄色琥珀簪，恍惚中回想起，两人青梅竹马，相濡以沫，已经二十多年了。
　　都怪自己没用，才会让她犯下大错。
　　姬望将她扶起来，哀声说：“唉，你知道，妻妾中，我最舍不得你。”

　　廉贞再次登门时，被拦住了。
　　姬望城主病了，府内戒备森严，暂不见客。
　　这小小招摇府的守卫，不一定能拦得住廉贞，但廉贞是个聪明人，姬望在这骨节闭门不见，摆明了想将此事大事化小，不了了之。让人耍了这好几天，便是向来冷静的廉贞也忍不住怒火节节攀升。
　　但他的心犹如寒霜般冷冽，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的目标，是回到昆仑仙山，而不是跟一个小城主斗气。
　　身旁九尾狐温暖的皮毛让人忍不住想躺下，他忽然伸手揉了揉九黎的毛，心想若是剥了皮，应该比他身上这件衣服舒服多了。
　　不过一张毛皮，总不如一个坐骑值钱，昆仑山另一位神守有一个坐骑叫英招，跟九黎一样，是个战斗力负五渣的神兽，人面马身，老虎花纹鸟翅膀，叫起来像轱辘抽水一般难听。经常载着他在人类城池现身，那英招用沙哑难听的嗓音传达他的指示。
　　只要英招载着这位神守一现身，连帝王都会出来跪拜，喊他天神。
　　说起来，不过就是比廉贞多了只愚蠢的坐骑。
　　廉贞忍住了剥皮的冲动，站起身来，他不得不承认，他羡慕嫉妒那人的坐骑，已经很久了。
　　“我们走吧。”
　　九黎还等着他带人来恐吓，见他偃旗息鼓，不由道：“你怂了吗？”
　　这坐骑是要蹬鼻子上脸了？廉贞倒提着它的大尾巴就是一顿胖揍，问它：“替你报仇，或替瑶儿报仇，你选一个。”
　　九黎皮糙肉厚，耐热扛揍，眼珠子乱转，闪着不怀好意的光，还用那张典型的狐狸假笑回道：“你不要考验我，我是一只善良诚实的狐狸，不爱说假话。”
　　操了。
　　这言下之意，当然是自己的仇比较大。
　　可恨是这蠢狐狸将自己说的这般诚实善良，又可爱无辜。
　　廉贞被恶心的问不下去了，他长腿一跨，坐在九黎身上，说：“招摇府是青丘的领地，一个小小的城主而已。”他眼神隐在长袍下，偶尔殷红蛇皮面罩上闪过一抹绿光，像长蛇吐信前的预兆。

　　日行千里，过了枢阳山，再往东三百里，便是柢山。
　　这山上多是潺潺流水，地面很滑，九黎稍有不慎，便摔了一跤。
　　一只会撒娇的坐骑，廉贞可以忍受，但是一只会摔跤的坐骑，则犯了原则上的错误。
　　廉贞倒提着他两根长毛大尾巴，亲手将它拖到山上。
　　山中没有花草树木，连山坡都是清澈的河流，这种光秃秃的山脉，地势险峻，很少有厉害的野兽。
　　水中不时划过几条鱼，廉贞在山顶抓到一条鱼，这条鱼形状像牛，蛇尾，翅膀插在肋骨上，其丑无比，被抓到时，它正显露出小半身子，蛰伏在河流中沉睡。有些动物，冬天沉睡，夏天复苏，但是大都会找隐蔽的地方。
　　一条长相奇丑，喜欢沉眠的鱼。
　　廉贞提着九黎的大尾巴，一步步逼近，九黎正好奇的打量这条怪鱼，只见一道极光划过，那是廉贞的黑金长刀，闪电般横劈而过，出手之前，九黎竟对他的意图毫无预警，甚至没有听到他近在咫尺的心跳。
　　长刀划过它心脏，黑刀子进，白刀子出，那鱼突然瞪大眼扑棱着抽搐了一下，那黑金长刀上滴落的血，竟是乳白色的。
　　“一条沉眠都不警惕的鱼，就像一只不守夜的狐狸。”
　　廉贞半提半点的说，在水中冲了冲黑刀，山上潮湿，没有草木，点不了火，他生切了一块鱼肉，刚要入口，九黎忽然问：“这鱼肉吃了会不会怀孕呢？”
　　“咳——”
　　鱼肉鲜美，廉贞却被刺卡住了，好半晌止住咳，廉贞忽然抓起一块鱼肉，笑容狰狞的给它塞嘴里。
　　“要生，我们一块生。”
　　四海五陆那么大，一棵长在荒野的草，一条冬眠的鱼，没有人知道它们是好是坏，是圣草还是毒药，只能试。廉贞吃过不少稀奇古怪的东西，那些东西有的让他力量倍增，也有的让他生死一线。
　　但不尝试，只能止步不前。
　　而他的能力，还远远不够。
　　像此刻这条鱼这般吃过之后……嗯，不好不坏的，也不少。
　　廉贞也不怎么失望，要杀一只天赋异禀的神兽不容易，哪怕如鹿蜀那般看似软弱好欺的，谁知道它会不会临死反扑呢？临死反扑都不要紧，最大的危险，还是吃了它的后果。
　　真的有野兽的肉，吃了让男人也能怀孕吗？
　　廉贞眼角抽动了一下，噤若寒蝉，不敢尝试。

　　檀鸢之山距离柢山约东方四百里，这一片山脉似乎大都水流湍急，山上没有花草树木，九尾狐很难攀登。
　　这种光秃秃的山上，别说厉害的神兽，就是普通野兽都不见一只，廉贞坐在流水瀑布前，在地图上细细做着标记。
　　他自从做神守开始，巡游四方，发现四海五陆，无边无际，所有风土人情或神兽山脉，隔着千里万里，世人一无所知。
　　当年神灵消散时，尚存于世的老人们没有留下任何书卷典籍，乃至于当年神民同位，家为巫史的辉煌历史，犹如神话一般，迅速成为过去。
　　然而廉贞对那一时代的追根溯源，起源于他负罪的祖先。
　　他们是戴罪之身，罪人一族，被神惩罚，世世代代流放荒地，奔赴大海。
　　他一直想找到当年那位神，从未停止。
　　可惜这位神在一百年前，无声无息的消失了。
　　他不希望有一天自己所生存过的世界，也这般无声无息的消失，不留一点痕迹。
　　虽然内心深处是这么想的，但是要跟别人这么说，廉贞自己都觉得有点厚脸皮，其实他画山海图的初衷，不过是不认路而已……
　　廉贞目光深深的望着对面河流辉煌的粼光，忽然感觉脖子有点痒，他条件反射伸手去摸，摸到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
　　九黎闭着眼趴在地上懒洋洋的晒太阳，狐狸尖尖的嘴筒子像是在笑，大概是这段时间被廉贞顺毛顺惯了，又经常骑着它，习惯了两人亲密的肢体接触，它毫无戒备的将嘴筒子杵在廉贞大腿上，亲热的卷着八条大尾巴，在廉贞身上扫来扫去。
　　不过几天，就被人喂熟了，记吃不记打的东西，果真是个蠢兽。
　　廉贞目光沉沉的落在它尾巴上。
　　被砍了一条，所以九尾狐目观皇气的神异消失了吗？‘神’真是奇怪的东西，说有就有，说散就散。
　　他抓着九黎的尾巴，问：“还能长出来吗？”
　　话音刚落，他忽然起身，顺便把不警惕的狐狸也拽起来，接着便听山下传来人类喘着粗气的声音。
　　“这光秃秃的山，那‘类’跑哪儿去了？”
　　“这地方不好藏，‘类’不会潜水，它跑不远。”
　　“候王为什么要抓‘类’？这畜牲，没听说有什么用啊。”
　　“听说这畜牲雌雄同体，吃了它的肉，就不会嫉妒别人……嘿嘿，你们不知道吧？据说候王看上了个美人，王妃嫉妒，不让那美人进门。”
　　“听你这么一解释，忽然觉得这畜牲至关重要啊，嘿嘿。”
　　“走，去北面看看。”
　　听说是一只吃了不会嫉妒的野兽，廉贞失望的摇了摇头，若是一个人连嫉妒都不会了，人生岂不是少了一大乐趣？这么想来，这‘类’并不如何吸引他。
　　“从这儿再往前三百里是基山，这座山在青丘山附近……”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深水岩石后面，一只长毛狸猫湿漉漉的躲在水中，毛发在冷水中颤颤巍巍的打着哆嗦，大概是看到了廉贞跟九黎，它猛地将头扎入水中。可是廉贞却知道，它不能在水中呼吸，果然，不久它便狼狈的从水中冒头。
　　见那浑身冰冷的人类依然坐在神采奕奕的九尾狐背上看它，它大概自知是逃不过去了，惊恐又哀伤的看他，发出‘类’‘类’的鸣叫。山中不知名的野兽，人类大都以它的鸣叫声命名，连九黎都不例外。
　　看了它半晌，廉贞低头问九黎：“你不为你的万兽谷扩充兽脉吗？”
　　九黎一爪子拍在水面上，把‘类’又吓回水底，得意的笑道：“万兽谷，不养猫。”
　　水底深处，突然传来一阵哭声。
　　九黎爪子停在原地，目露凶狠的朝水里又拍了一爪子，凶道：“哭什么哭！谁准你哭的！”它向来狐假虎威，欺弱怕强，难得碰到比它弱的，这威风都快抖的廉贞不认识了。
　　他低头咳了一声，这时水底的‘类’终于憋不住，又浮了上来，一身毛湿漉漉的贴着瘦骨嶙峋的身体，显得格外可怜。
　　九尾狐比起人类，还算半个同类，它抽噎着说：“大，大王。”
　　它一开口，廉贞不由多看了它两眼。神兽跟野兽最普通的区别，就是口吐人言。哪怕这类弱的像只猫，它也是得天独厚的上天的宠儿。
　　“你哭什么？”
　　“有，有人要杀我。”它可怜的道。
　　九黎淡定的说：“这不是很正常的事儿吗？你要是像凤凰一样强大，像龙神一样凶恶，可就不是人吃你，而是你吃人了。说不能还可以像龙神一样换着口味，变着花样，挑着老幼和身份的吃人呢，啧啧啧，那真是我兽界楷模。”
　　弱肉强食，天经地义，这大尾巴狐狸向来不承认自己跟狌狌或类是同一类兽，这时候遇到强大的龙神，倒是肯承认两兽是一家了。
　　一条龙跟一只狐狸。
　　沉默寡言的廉贞忽然微不可查的皱了眉。
　　龙神？
　　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