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缘》死生闲话

4、瑶夫人

　　“本大王乃青丘之主，命你立刻加入万兽谷，否则本王将率万兽来攻打枢阳山——你看着办吧。”
　　九尾狐神光奕奕，那八条大尾巴白光缭绕，将暗夜中的浓雾都驱散了，好似耀眼的神祗。
　　“唔——”
　　作为一只百年酣睡的神兽，一觉醒来，不是沧海变桑田，就是海枯石也烂，关于一座山头是不是真的建了谷称了王，它一点不在意。
　　“大王来枢阳何事？”
　　它摇摇晃晃醒来，抖了抖身上落叶，忽然发现身上叶子并不多，它向来是以身上埋的土来计算时间的。
　　“这附近一片山头，都是我的了，我命你即刻加入万兽谷。”
　　“……”
　　鹿蜀趴在地上，虚虚抬了抬眼皮，那处惊不变的深沉气度，好似一头万年巨兽，九黎心里直打鼓，威胁道：“本王的大军马上要到了，你还不快快受降！”
　　“……”
　　鹿蜀缓缓站起身，树叶哗哗从它身上滑落，九黎越发紧张，忽然间，从天而降一道暗绿色极光，从鹿蜀喉间一闪而过，不过眨眼间，沿着它山林之王的虎纹，便裂开几道深深的血口，鲜血从它白色皮毛上滴落。
　　九黎心中一惊，那头鹿蜀闷哼一声，吃痛的跪了下去。
　　它的腿被人砍伤了。
　　原来这头神兽比它还弱，九黎瞬间放下心来，露出它那张特有的狐狸笑脸，嚣张道：“看到没，本王一声令下，天神也得听命！”
　　黑暗中忽然传来‘咔咔’的折骨声，九黎马上摆正态度，说：“本王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加不加入我万兽谷？”
　　鹿蜀舔了舔伤口，哀伤的道：“加入万兽谷，还能整天睡大觉吗？”
　　还没入谷呢就想着偷懒，但是看它神态，好似不能睡，宁愿死。九黎马上放宽政策，“可以，不过，本王需要你交出一滴血。”
　　黑暗中的廉贞耐心的等着九黎装模作样完，才缓缓现身。
　　他远远站在树下，身上树影明灭不定，面容模糊不清，道：“招摇府城主姬望，而立之年，膝下无子，希望我能取它皮毛绵延子嗣。”
　　九黎一愣，那头事不关己摇摇挂起，只要睡觉不要命的鹿蜀，忽然抬起头，问：“姬望？你见过瑶儿？”
　　“瑶儿？”
　　可惜廉贞摇了摇头，说：“我没见过瑶儿，但是听说姬望城主有一房妾室，名瑶夫人，去年难产，死了。”
　　鹿蜀不顾身上伤口，猛地起身，盯着他说：“佩我的毛皮之人，不会难产。”

　　……

　　鹿蜀回想起来，仅仅只记得他哀哀的叹息。
　　将瑶儿嫁给一个只会唉声叹气的男人，鹿蜀并不满意。
　　但听他说，家中有万亩良田，牛羊千匹，想他家世不错，养儿育女不成问题。它担心男子身娇体弱，难以繁衍，便咬下它尾巴上的一块红色毛皮送给瑶儿。
　　神灵眷顾，让百年酣睡性情和善的鹿蜀帮万物繁衍子嗣，凡取它毛皮者，无论长幼雌雄，血肉植姝，皆可孕育。
　　而本就得天独厚的妙龄女子，更不可能难产。
　　鹿蜀将红色的尾巴露出来，果然有一截腐烂的伤口，光秃秃的没了毛皮，神兽恢复能力很强，然而近一年间，它尾间毛皮竟没有再生。
　　“我曾送一块毛皮给瑶儿做嫁妆，让她孕育姬望的孩子，没想到……”鹿蜀的声音好似暴风雨前的平静，它道：“瑶儿死的不明不白。”

　　气氛一时有些僵硬。
　　作为万兽谷的大王，九黎有点紧张，刚想说点什么，那头廉贞淡淡瞥了它一眼，格外通情达理的说：“我可以回去帮你问问瑶夫人的死因，不过……”
　　他目光在鹿蜀身上巡视一圈，鹿蜀听他主动，略带感激的道：“我的皮毛可以让你怀孕。”
　　廉贞：“……”
　　九黎：“……”
　　听了这个让人退避三舍的建议，廉贞看它半晌，终于确定，无论是吃肉还是剥皮，这位神兽身上，确实没有一丝可以让他占便宜的地方。连佩戴它的毛皮都能怀孕，还男女不忌，那画面简直是难以想象到的绝望。
　　连根毛都收获不到的战斗，是不值得动手的，廉贞马上得出结论，于是他的目光又转到九黎身上。
　　九黎讪讪一笑，问：“需要我帮忙吗？”
　　廉贞还没发话，九黎已经很自觉的问道：“你会打我吗？”
　　“……”
　　他冰冷的目光，让兽感受不到丝毫温暖，九黎委委屈屈的说：“你要对我好点，不要动不动就剥皮。”
　　它叼起乌龟，奔跑到廉贞身旁，觉得之前错怪了他，他不仅没剥皮，还帮它收了个小弟，现在还要帮小弟找孩子！虽然是个没钱的穷光蛋，但是本性可嘉。
　　“你怎么找到我的？”九黎问。
　　这头狐狸蠢得简直违背天性，廉贞懒得跟它计较，拍了拍它脑袋让它伏下身子，长腿一跨，骑在它背上，说：“一直跟着你呢。”
　　九黎仰着头把乌龟叼给他，说：“别忘了我的乌龟。”
　　廉贞沉默的看了它一眼，勉为其难的伸出手，抓住了乌龟壳，说道：“夜里不安全，先休息一晚，明天再回去。”
　　坐在神光奕奕的九尾狐背上，从山巅往下打量，暗夜里，枢阳山好似被一条深蓝色大河，分成南北两极，南面山脉呈现暮光沉沉的金芒，北面山脉呈现烟雾茫茫的白光。
　　九黎见他不说话，便问：“现在去哪儿？”
　　路痴是从来不考虑住行问题的。
　　廉贞指着南北两边不同的颜色，问：“你知道这两片颜色的区别吗？”
　　九黎回望他，暗夜中，他隐约映在深蓝月光下的眉眼，沉寂的好似枢阳山下那条分割南北山脉的大河。
　　“那颜色，是天地矿脉，南山有赤金，北山有白金，只有夜里，才会被地下混沌之气渗透，涌出地底。”他指着那条大河，道：“这条蓝色大河，向东流入宪翼之水。”
　　“哦……”
　　“传说，当年天神聚世时，天地混沌，为一整体，天神纷纷离开后，天地才渐渐显露出山川大地的模样，所以这些混沌雾气，可能是神唯一留在世间的遗物。然而，随着时间，这些混沌雾气正在逐日减少，可能有一天，夜里再也看不见这些白雾。”
　　九黎伏在地上，像听故事一般，它天生地养，载着廉贞恍若无物，恍惚中，它脑子灵光一闪，说：“等等，有金子。”
　　廉贞望着白雾，还没沉思完，已经被九黎一个飞跃，财迷的奔向赤目灼灼的南山。
　　听它边跑边喊：“苟富贵，勿相忘！”
　　“……”
　　这个财迷。

　　黎明升起，九黎便载着廉贞返回招摇之山。
　　哪怕仅仅是两百里地界的小城池，招摇府仍然守卫森严。
　　关于城主夫人的小妾难产，廉贞不打算直接问姬望，如果瑶夫人的死非自然因素，那么其中必有隐情。
　　无论战斗或者其他，廉贞都习惯藏在暗处，一击毙命，绝不会冒然打草惊蛇。他让九黎呆在山下，自己进招摇府悄悄打探情况。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招摇府城主姬望不孕不育，是招摇府人尽皆知的糗事。
　　他有一房国色天香的正室，多年来未有身孕，便遵从父母之命，又娶了三房如花似玉的小妾，可惜，一年又一年，姬望依然未有一子，城里渐渐谣言四起，说什么的都有，而作为世袭制度下的城主之位，姬望的压力非常大，若是没有下一代，代表他的权势将被青丘国收回，他整个嫡系家族都不会同意。
　　瑶夫人一年前忽然嫁给姬望，不足一月便怀有身孕。
　　这事在当时颇为轰动，姬家上下敲锣打鼓，姬望更是满心欢喜，直夸鹿蜀神异，感慨自己后继有人。
　　没想到，瑶夫人猝不及防的难产死了。
　　这下，别说一日三叹的姬望本人，招摇府所有人都替他叹气，命中注定无子，哪怕怀了孩子，老天也要给他收回去。
　　招摇府地处偏僻，民风淳朴，廉贞茶余饭后，很简单便打探出他想要的情报。

　　瑶夫人的埋骨地，在招摇之山的一座小山丘上。
　　那是姬祖王陵，姬家的祖坟，瑶夫人因怀了姬望的骨肉，才因此埋在此地。
　　山丘上竖立着无数石碑，瑶夫人的石碑是最不起眼的一座，纵然她仅仅去世一年，石碑上却落满灰尘，可能自去世后，便再无人问津。
　　从她墓碑看来，瑶夫人在姬府并不受宠，哪怕她怀有姬望唯一的骨肉。
　　姬望对她的感情很淡薄，瑶夫人的墓碑前也没有丝毫供奉，说明她在招摇之山，没有朋友。
　　廉贞擦了擦她的石碑，上面写道：
　　姬瑶氏兼子之墓。
　　被神兽鹿蜀当孩子养大的女孩儿，嫁给了心爱的男子仅仅一年，便香消玉损，带着肚子里本应受到鹿蜀保佑的孩子，孤零零的埋葬在山丘上，只留下一块石碑。
　　不知道，她在临死之际，有没有后悔离开枢阳山。
　　石碑底部被泥土冲刷的有点松动，廉贞使劲往下按了按墓碑，一抬头，忽然喊道：“你在做什么？”
　　他在这头小心翼翼的坚固碑墓，九黎在那头不遗余力的刨土，还奋力的说：“我把瑶儿挖出来。”
　　廉贞怒道：“别捣乱！”
　　“没捣乱，鹿蜀让我找到瑶儿，就把她带回去。”九黎说。
　　动手挖祖坟这种缺德事儿，也就野兽干的出来，廉贞那张殷红蛇皮面具上的双眼，好似闪过一抹绿光，似凝非凝的看着它，忽然平静的说：“那你继续挖吧，别把棺材刨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