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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一路向北 20 ...


  •   邵远泽的鼻子刚领教过荆六郎的黄铜剑鞘,这一下又给重重地磕到脚踏上,真个是痛彻骨髓,疼得眼泡儿里都憋出两行泪来,偏左脚还在床顶的绳套儿里吊着,整个人倒悬在床边儿扒拉了半天愣是挣扎不起来,只能卧在那儿哀嚎。

      荆六郎回过头来,见邵远泽疼得手都抽搐了,还是抓着他的袍子不肯丢,无奈何,黑着脸弯下腰去抓住邵远泽的胳膊把他揪起来,重重地给扔到床上,又把他的脚从绳套里摘出来,跟撂石头似的甩到了被子上去。

      邵远泽见荆六郎把他薅起来往床上丢的时候一脸的嫌弃样儿,发怒道:“好你个鳖犊崽子,忤逆犯上的混账玩意儿!你这是扶舅舅呢还是扔粪球呢,还有点儿孝道没啊!”

      邵远泽手一拿下来,荆六郎就看见他的鼻子,红肿青紫一大片,还渗出血丝来。本来是挺惨的一件事儿,但搁不住邵大当家的皮子白啊。这上了颜色的鼻子衬到他那张莹白如雪的脸蛋儿上,跟雪堆里卧了个半青不红的大菜椒似的,看起来十分可笑。

      荆六郎这样想着,就翘起了嘴角。

      邵远泽见荆六郎看到他这凄惨的狼狈样儿,不说心疼,还给那儿笑,气得眼睛都瞪圆了:“小畜生,还笑!”

      若说荆六郎从他爹那儿继承了什么让邵远泽非常讨厌的脾性,好跟人打别扭那绝对算是第一桩。只不过荆百川是好跟自家人打别扭,对外人爽朗大方的不得了。

      这荆六郎嘞,那绝对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不管是对自家人还是对外人,他全都一视同仁,谁的面子也不给。倔脾气一旦犯上来,管你是真情好意,还是祸心歹言,哪怕是皇帝老子来降旨呢,他都非得跟你对着干到底不可。

      就像这会儿,邵远泽不愿意他笑,荆六郎就想:哦,你不让我笑我就不笑了,凭什么得听你的呀?不让我笑,我偏笑!本来只有一分好笑,非要笑出十分惬意来不可。只不过他从小到大都不爱笑,这会子硬想笑,也只是把两边儿嘴角都翘起来罢了。眼睛里倒是乐了个开怀,眸光熠熠生彩。

      把个邵远泽气得直呲牙:“嘿,你个兔崽子,越说你越上头是吧。要不是我没儿子,这会子就到官衙里去告你忤逆,让城守大人把你个小畜生乱棍打死,挂到城楼上去,以儆效尤。叫江城里那些小混球们都来看看,不孝顺长辈的下场。”

      荆六郎从小就知道,他爹要把他过继给舅家的事儿,所以打小就不喜欢邵远泽。虽然邵远泽一直对他好得没话说,但少年人的自尊心作祟,总觉得这个舅舅比他小了好几岁,已经是占了他很大便宜的事儿了,偏还要上赶着当他老子,叫人脸上心上无论如何也下不去。

      因此荆小郎君见到他舅舅,没有一次不是黑着脸儿的,行动处全无尊重,说话也歹声歹气。只不过荆小郎君是出了名儿的臭脾气,对谁也没给过好脸儿。所以他心中的这份儿怨念,大家伙儿也都没能看出来。

      这会子听邵远泽嚷着要到衙门去告他忤逆,荆六郎冷笑一声说道:“要去现在就去!犯不着拿没有儿子说事儿。你想要儿子还不容易,娶个老婆自己生呗,你又不是娶不起!”

      邵远泽叫荆小郎君这一通抢白,顶得一口气噎在嗓子眼儿里上不来下不去,怄得直翻白眼儿,恨声说道:“我倒是想啊,我也得有那命啊!”

      荆六郎抱着剑斜倚在床柱上:“你想娶媳妇儿还不容易!手指头缝里露点儿银子出来,几十担聘礼抬出去,五六房妻室都能娶回来。自己不娶,偏要做出这幅嘴脸来,赖上命了还!”

      邵远泽盘腿坐在床上,捂着鼻子直咧嘴:“你小孩子家家的,懂个什么?媳妇儿那是能随便娶的吗?你没听古人说:‘妻者,齐也!’那能是花点儿银子,央个媒人,一顶花轿抬进门儿就算完了的事儿吗?

      “这新媳妇儿进了我家门儿,坐了我家床,那可就是我们邵家的当家太太了。在这宅子里,站起来跟我一般高,坐下来跟我一般齐,拿钥匙,掌对牌,那是要管着我一大家子活计的。”

      邵远泽一边儿轻轻揉着鼻子,一边儿瞥着眼珠子瞪了荆六郎一眼:“你舅舅我这一年风里浪里,甭管挣下多少钱,到时候都得交给她管呀!我要是娶了谁当媳妇儿,那可是等于把我水龙王的身家性命都交到她手里了!

      “这么要命的事儿,能马虎得了吗?你不仔细打听清楚了,随便娶个婆娘回来,万一是个不安分的主儿,旁的不说了,就我这一年四季飘在水上不着家,她偷人可咋整呢!”

      荆六郎本来听邵远泽说得一脸严肃,头头是道,心下也稍微有点触动,可谁知道这家伙说着说着就开始不正经了。荆小郎君心头一恼,脸都烧红了,白了他舅舅一眼,扭头就走。

      邵远泽慌忙拉住他,一叠声说道:“哎哎哎,别走呀,舅舅有正经事儿要跟你说呢。”

      荆六郎重又黑着脸在床上坐了下来。

      邵当家每次看见他外甥的那张脸,都愁得想笑。也不知道这姐姐生六郎的时候是冲撞了什么,怎么就给儿子修了这副嘴脸出来。每次这荆小郎拿眼睛瞧人的时候,那脸黑得都好像你跟他是上辈子仇人似的。

      邵远泽见荆六郎坐在他旁边儿,又是摆着一张臭脸对他,忍不住说道:“六郎呀,你为啥总是好黑着张脸呢。你说你托生成个人,一路长到现在,也没谁苛待过你呀,你哪儿来那么大仇气?不管看见谁,你都是这个模样。你能不能跟平常人学着点儿,别这么特立独行。不说让你待人和善了,也别弄得跟谁都欠了你的钱似的呀。”

      荆小郎君板着脸不理他,从床内侧把那盒点心匣子抱出来,一扭脸儿转过身去,背对着他吃了起来。

      邵远泽见荆六郎又是这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着实气不打一处来,忍着气苦口婆心地劝道:“你能不能别老拿舅舅的话当耳旁风?六郎,你年纪小,经事儿少。你是不知道,这世上有那起子小人,就因为一个眼神,一句话,都能跟你结一辈子仇。

      “你要是真能做到心跟脸一样黑,狠得那起子小人不敢打你的主意,记你的仇,那也行啊。偏你又做不到!心软得跟和了水的泥一样,偏脸黑得跟要吃人一口肉似的。你何苦来,平白无故招惹这般暗地里的怨怼是非!”

      荆六郎抱着点心匣子坐在床边,风雨不动安如山。邵当家见荆六郎吃点心的频率都没波动半点儿,就知道他的话这家伙一句也没听进去。

      邵远泽真是叫他这宝贝外甥气得无可奈何,摇头叹息道:“行,六郎,舅舅知道这话你不爱听。但就是因为咱们实在太亲,舅舅才说你的。我怎么不上大街上说旁人去呢!你好歹听两句进去呀。我是你亲舅,我还能害你?如今在江城,有舅舅给这儿拄着刀,没人跟你计较。要是哪一天舅舅蹬腿儿去了,你怎么办?还有谁能站在你后面,替你震慑那帮子小人,给你挡身后冷箭。”

      荆六郎闻言大怒,把点心匣子往床内一扔,扭过脸来瞪着邵远泽说道:“就为这个,你就要把我认给别人当儿子是吧?!”

      邵远泽一听就明白了,原来六郎今天的气儿都给这儿憋着呢。

      邵远泽也觉得自己没跟六郎打个招呼,就擅作主张,确实忽略了荆小郎君的面子,怨不得他生气。但他本人可一点都不觉得这事儿办错了,相反他觉得自己做得很对,而且很有必要,所以就抹开了牌面儿给荆小郎君讲道理:

      “舅舅是想着给你找个靠山。这是为你好呀!你老是性子这么暴躁,脾气这么执拗,说风就是云,听雷就是雨,干事儿都不知道思量思量前后。

      “你以为这天下之大,就没个厉害茬子收拾你了是吧?由着你这么不管不顾的横冲直撞。万一哪天你出了什么事儿,舅舅若在,刀风剑雨替你抗!舅舅若是不在了呢,你怎么办?你能指望上哪个?”

      荆六郎听了怒不可遏,一甩膀子站起身来,怒冲冲说道:“我秉承剑宗大义,严守人间正道,自律自持,自正自省,能闯什么祸?便真闯了祸,要杀要剐我自己担着,也用不着你替我抗!”

      邵远泽真是叫这家伙气得仰倒,歪到床上拿手抚着胸口顺着气儿,另一只手指着荆小郎骂道:“你个小畜生。真是气死我!我真是……我死了都闭不上眼睛。”

      荆六郎虽然脾气暴躁,嘴上不服输,逮着话头子就歹毒,但心里其实是明白的。邵远泽当舅舅,实在是对他好得没话说,大大小小,替他抗了多少事情去。

      自己打从会走路起,就没安生过。从小到大,不知道闯了多少祸,哪一次不是这个当舅舅的替他抹平了?说用不着舅舅管他,实在是说大话了。

      远的不说,就说上次去大愚江上找那妖怪报仇,当时情景,荆小郎情知道自己是活不了的。最后还不是邵远泽追去浑海上,硬生生把他从鬼门关里拉了回来。自己的命,难道不是舅舅救回来的?

      邵远泽说的道理,其实他自己心里都明白,只是抹不开这个面子,软不下这个话头,也深恨自己无用,气得眼圈儿都红了。

      邵远泽躺在床上,只觉得自己的肺泡都快让这混账东西给气炸了,鼓囊馕如同吹起来的猪尿泡一样,只差一阵风就能飘起来。正想不出来该如何骂这家伙呢,谁知道一转眼却瞥见荆小郎君的泪珠子都眼里打转嘞。

      嘿,这个不省心的东西,明明是他把别人给气得半死,他自己还在一边儿委屈上了?

      邵当家有心坐起来骂他几句,又怕话说重了再把这火药桶子给点着,又怕话说错了招惹这家伙心中不快,一会儿赌着气吃饭再给沉到胃里,咕嘟出病来。

      自己明明是长辈,给这兔崽子说话都得掂量着说。真是贱的!没奈何,只好爬起来,软软和和地说:“你看你这孩子,你委屈个什么呀?我当个长辈,还不能说你两句了?”

      荆六郎凝着泪眼发怒道:“你以后少干这种自作聪明的事儿!我有手有脚,有脸有皮,又不是没了依仗,活不下去,上赶着要去给别人当儿子!”

      邵远泽知道荆六郎还是因为自己给他认干爹的事儿过不去,心里也觉得有点儿愁,好言相劝道:“你怎么能这样想呢。你舅舅我是那种拿了自家人的脸面上赶着送给别人踩的软蛋吗?这事儿你不值当委屈的!”

      邵远泽私心里想着,荆小郎君这么委屈,多半是因为看不上那个姓魏的,觉得认他当干爹辱没了自己。

      其实也不能怪荆小郎君委屈,邵当家自己都替外甥觉得委屈。那个姓魏的,除了一张脸板正能看,也就身段好点儿,个子出挑,旁的还有什么能拿得上台面?

      当个师父,自己破衣烂衫穿得跟个要饭的一般,这就不说了,徒弟那么大个姑娘了,只套了个绸衫就敢出来晃,一点儿都不体面!而且到了秋天还得自己回去收玉米,家里连个长工都雇不起!这家境,这做派,怨不得荆小郎君看不上他们。但人家那家伙本领大呀,法术高强,这你不得不承认啊。

      邵远泽心道,要不是为了保你命,舅舅也不能让那种人跟你攀上亲戚啊。可人在屋檐下,必须得低头。只要他能答应照拂你,别说让你认他当干爹,就算让舅舅我认他当干爹,我也没二话。

      必须得在荆小郎君面前给那俩家伙长长面子才行,邵远泽:“六郎,舅舅知道你不乐意攀这门儿亲戚。可人不能只看表面嘛,内里子才是最关紧的。你甭瞅着那俩人一副穷酸样儿,人家那可是神仙。神仙都好装没钱,试探凡人有没有诚心,爱不爱财。说不定他家玉米地里埋着金矿呢。”

      荆六郎一听邵远泽这扯那么远,觉得自己跟他真是鸡同鸭讲,根本说不到点儿上,发怒道:“他算哪门子神仙!年纪还不一定比我大呢,也只不过跟我一般是个修行的罢了。只不过道行比我深些,法术比我高些,你就这样高看他!你怎么知道我将来一定比他差,就得吃他照拂了?”

      邵远泽一听,荆小郎这是嫌弃人家长得小,自己丢了面子啊,慌忙说道:“舅舅没说你将来肯定比他差。你天资聪颖,又这么刻苦,怎么可能会落到人后面去呢?可是将来太长,舅舅看不到,就只能说现在了!

      “再说神仙哪有年纪?你别看那个仙家一副嘴上无毛的愣头青模样,谁知道他都是几百岁的老怪物了?还有他那个徒弟,看着十六七了吧,可人家偏才两岁!这神仙的记年,哪能跟咱们凡人一样?认了这门儿亲戚,也不小了你!”

      荆小郎真是气得快爆炸了,脸一黑,眼一瞪,咬牙切齿地又是站起来要走。

      邵远泽急了,一把捉住荆六郎的胳膊,说:“但凡舅舅能一辈子罩着你,绝不会送你出去受这份儿委屈!你觉得我乐意让你管旁人喊干爹呀?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你舅舅我成天在江面儿上跑,风浪无眼,万一哪天碰上歹运,死在外头,你怎么办!”

      荆六郎见邵当家今天不知撞了什么邪风,老是把“死”字挂在嘴上,觉得心里烦躁无比,发怒道:“你老说这种不吉利的话做什么!”

      邵远泽心里一阵发苦,怕六郎瞧出端倪,勉强撑出个笑容来:“这不是,咱爷俩在这儿说闲话呢嘛,扯到哪儿是哪儿,你当真动气做什么?

      “不过话说回来,你真的得给自己多做打算。你别看舅舅现在给大愚江上有点儿名头,人送外号水龙王,难道我还真的成了龙不成?便真是龙,也有个终为土灰的时候。你还是得多为自己想想长远才行啊!”

      荆小郎君见他舅舅说的苦情,低着头不吭声了。

      邵远泽拉着他坐了下来:“你也都老大不小了,难道打算这么一直晃荡下去吗?你说要修仙,可也修了这么多年了。是不是也该收收心了?你回自己家看看去,你爹把家里给折腾成什么样儿了。这家业要是再不整治起来,眼瞅着都要败落了。难道你真的不心疼祖宗基业,打算要一辈子飘零下去,当个孤家寡人吗?”

      荆六郎一听他舅舅说这话就不耐烦:“我修的是神仙道,求的是无上正果。要这些凡间富贵做什么!人生如逆旅,百代为过客。富贵权势,不过败絮刍狗;娇娃佳人,不过红粉骷髅。岂是吾辈所求?待我大道修成,纵横天地外,逍遥宇宙间,那才是真正的极乐快活!你这个钻到钱眼儿里的俗人,是不会懂的!”

      邵远泽:“是,是,我是不懂。可你不是还没纵横天地外,逍遥宇宙间,修炼到那吸风饮露的份儿上吗,还是得吃饭呀!这凡间的富贵,等你真的成了仙儿,再扔也不迟啊。

      “你做事儿的时候能不能多想想,别这么憨头狼似的,一头扑腾,两头抓瞎。你好歹给自己留个后路啊!万一修仙不成,这家业也舍下了,你是打算饿死在山上吗?”

      荆六郎冲邵远泽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说来说去,还不是你的粗鄙见识!整天为了一点子钱,蝇营狗苟,鸡争猫斗,没个消停的时候!

      “都是你们这些贪财吝啬的蠢蠹念头,才使得世间生出了这么多邪气歪魔!要不是你见钱迷心,为了这点子破事儿骗我回来,我早就找到那个妖怪了!”

      邵远泽一听这话,立刻伸手抓住了荆六郎,紧紧地扼住他的手腕,眼神定定地看着他,说:“六郎,咱不报仇了行吗?”

      “你说什么?”荆六郎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

      邵远泽:“那个妖怪,不是咱们能惹得起的!你非要豁出性命跟它斗,争一时意气,就算赢了又能怎么样?他打你一耳光,你就非得还他一巴掌才行吗?人活在世上,保住性命才是最关紧的,其他都是浮云!咱就吃个亏,让他这一次,又怎么了?”

      荆六郎简直不能相信这是从邵远泽嘴里说出来的话。

      他虽然表面上对邵远泽不怎么恭敬,但心底其实一直都是很佩服这个舅舅的。

      邵远泽在江城,那可是出了名的狠人。七岁的时候,就在大愚江里,抹了三个水匪的脖子。跟着邵老爷子跑船,远山寒水,一路刀头舔血长起来的。干仗拼命,从来就没有怂过。

      荆六郎还记得小时候,父亲不在家,有强盗入门,家中只有两个仆役,吓得直哭。母亲抱着他,瘫软在堂屋的地上,浑身直抖。火光中母亲的眼神,他一辈子也忘不了。

      是邵远泽,拿着双刀挡在他们身前,冲那群明火执仗的悍匪说道:“这家里的钱财,许你们搬走。但是谁要敢踏入这堂屋一步,我邵远泽对天发誓,就算追到黄泉地狱,也要砍他狗头!今生今世,不死不休!”

      火光中,邵远泽小小的身躯,就像一座山一样矗立在那里。让站在他身后的人,感到无比的安心。

      虽然邵远泽在外面,为人狠厉,但是回到家中,对父母,对亲戚,对帮会里的兄弟,对他,从来都是一团和气。即使小辈不懂事冲撞了他,他也多是一笑了之,从不乱发脾气。比起父亲,舅舅才是那个教会荆小郎什么叫做“男子汉”的人。

      可是现在,邵远泽居然当着他的面,说出这么怂的话来!荆小郎只觉得自己心中的信仰都要崩塌了,直着眼睛瞪着邵当家,说不出话来。

      邵远泽也知道,这话真不像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但他此时不觉得丢人,只是觉得后悔,当初不该那么嚣张跋扈,横行无忌,叫六郎有样学样,也跟着长出这一身不肯吃亏的暴烈脾气。只是事到临头,后悔也无用了,只能苦兮兮地劝道:

      “你别看舅舅平日里在江城,蛮横霸道,跟螃蟹似的横着走。那是没碰着难啃的硬骨头!真要是碰上了狠茬子,你以为就凭我水龙王的混号,还真能在这江城里翻天不成?你小孩子家家的,少不更事,不懂得这世道的艰辛厉害。人活一世,不能单争口气,关键时候,也得认怂啊!”

      荆六郎真是气得身子发抖,眼珠子都要爆出火星儿来,一把甩开邵远泽的手:“你爱认怂你就去!别瞎耽误我的工夫!”

      邵远泽见荆六郎挣脱了他的禁锢,赶紧抬手又是一把揪住:“你先打住!别的事儿你不想管也就算了,有件事必须要交待你!性命攸关啊!”

      荆六郎见他说得恳切,不像是托词,忍着气耐着性子问道:“什么事?”

      邵远泽:“说来话长……”

      荆六郎作势又要挣脱:“你爱说不说!”

      邵远泽慌忙道:“行,行,长话短说!你也知道,舅舅家世代行商,都是在大愚江上讨饭吃的。这么肥的航道,那么多人盯着,狼多肉少,抢急眼了免不了要干仗的。干仗哪有不结仇的?这么多年下来,你舅舅的仇家海了去了。”

      邵远泽说着叹了口气:“将来若是舅舅不在了,这些账少不得是要背在你身上的。回头若是遇上了,你不认得他们,他们认得你,那你该多危险啊。你在明,他们在暗,当真是容易吃亏!你记住了,无论是做生意还是混江湖,防人之心不可无。万事都得提前提防,小心为妙。”

      邵远泽在荆六郎的目光注视下,从褥子底下翻出一本厚厚的账簿来,一边儿翻一边儿说:“远的仇家就不提了,没收拾完也死得差不多了。就先从我爷爷那辈儿说起吧……”

      荆六郎起来就走。

      邵远泽一下子从床上蹦下来,光着脚追,边追便吆喝:“哎哎,你这是干啥呀?这等要命的关紧事儿,你好歹听两句啊。”

      追到院子里,揪住了荆六郎,邵当家有点儿生气了,瞪着眼睛说道:“就算这回是舅舅装病骗你,你就不能看在舅舅素日里那么疼你的份儿上,假装孝顺,给这儿伺候我一天吗?好歹让我把该交待的话给你交待完呀!”

      荆六郎一把甩开他:“滚!”

      邵远泽被荆小郎甩开,也是无奈,跟屁虫似的黏在他身后:“那你好歹吃了饭再走啊!”

      荆六郎在气头上,也不理他,直接跑到马厩里,牵了匹马出来,扭头就朝门口去。

      邵远泽一看急了:“你这是干什么呀?饭不吃,连水也不喝一口呀?你好容易回来一趟,不愿意给舅舅这儿呆,回家看看你娘也行啊!”

      荆六郎黑着脸,一句话也不应他,出门儿跨上马背就走。

      邵远泽一直追到门外,看着荆六郎骑马绝尘而去的背影,冲他喊:“回头你要是有什么事儿不懂,记得问你奎叔叔啊!”

      晴晴碧空,净净秋日。阳光透过树枝照射下来,在墙角边投下些暖暖的可爱倒影。邵远泽立在门口,看着荆六郎一点点跑远,直至消失不见。

      年轻的孩子都是狠心的贼,说是要走,便头也不肯回。总以为这大千世界,任他闯荡,便把家当成借宿的旅店一样。

      离开家的时候,是那么急不可耐,一刻钟也不愿意多呆。说走就走,潇洒恣意。总以为,这背后的家门,门里站着的人,会一直在那里等着,等你壮志满酬,策马归来。

      却不知道,这人与人之间,就是那么点儿缘分,说尽就尽了。你以为时间总是漫长,未来总是可期,却不知道,时间是这世上最残忍的东西,它不允许任何人,任何事,停留在原地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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