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欲来》浅斟一盏

85、一路向北 19

　　庆有余正在鱼市上看着伙计们卖鱼，猛然间听见旁边儿的人吆喝道：“呀，快看天上！”他也强呲着青紫的嘴角，硬抬着红肿的眼皮儿，用手搬着脖子，支着脸儿往天上望去。

　　这一看不打紧，慌得手里的秤都丢了，撒丫子就往邵远泽家跑去。这一路狂奔疾驰的，连口气儿都不敢喘，生怕耽误了一丁点儿工夫，愣是把小时候吃奶的力气都给使出来了。

　　鱼市上的摊贩们都惊讶道：“哎呀，这庆大管事儿的干嘛呢，一扭脸儿跑这么快？”

　　跟着庆有余一块儿来的赵七看看天上，又看看狂奔而去的庆有余，乐呵呵地说：“可能是看见荆小郎君回来了，高兴坏了，赶着去给荆大爷报信儿了吧。”

　　旁边儿的伙计憋着笑说：“看不出来老庆还有这能耐呢，蹿的这叫一个快。要是昨个儿私房钱被翻出来的时候能拿出来这股子劲儿就好了，也不至于刚跑两步就被老婆撵上，给打成这个猪头样儿。”

　　邵远泽正坐在堂屋里，翘着腿听手底下的管事儿们报账，及听到鹰嘴涯的李盅儿说今年富远船行的过路费又是拖欠了俩月才交上来时，邵远泽的眼神一下子就冷了下来，抬手止住李盅儿的话头，坐直身子，把手按在桌子上，漆黑的眼底涌起了幽暗的冷光，斜挑的嘴角勾出了一个愤怒的笑容：

　　“这个不知死活的混账玩意儿！以为这两年吞了两个小小的码头，就敢拿自己当碟子菜了是吧？如今我好端端地在这儿坐着，他就敢这么滑不溜手的来试探，要是将来我不在了，还想翻天不成！上次他拖欠银款的时候我是怎么说的，嗯？给他脸面，他不知道收拾。在这大愚江上趟水路，拿我水龙王的话当放屁是吧！”

　　屋子坐着的俱都是水龙帮里得力的堂主，见邵大当家的动了真怒，也都跟着义愤填膺，李盅儿赶紧点头说道：“属下知道该怎么办了。”

　　邵远泽冷哼一声，靠着椅背躺下了去，重又把脚翘到桌子上，慢悠悠说道：“既然知道，就把事情给办的漂亮点儿！让这大愚江里，犯了糊涂心思的大鱼小鱼都醒醒眼，别成天想着那些有的没的玩意儿。在这条江面儿上，是风平浪静，还是恶浪滔天，我水龙王说了算。只要我们邵家的旗面儿不倒，就轮不到别的杂鱼出来探头！”

　　众人听了都低头答道：“是！”

　　邵远泽眯着眼睛思量了一会儿，又把脚给收下去，端端正正地坐好，望着屋里的兄弟们说道：“你们都是我邵远泽信得过的弟兄，是我水龙王的左膀右臂。索性今儿就给你们撂个底儿。我这万贯家私，都是挣给六郎的。我若是有什么不好，那我留下来的担子，就得让他挑起来。我的水龙帮，我的大愚江，将来尽属六郎，没有谁能跟他争。旁姓的不行，我邵家的也不行！”

　　邵大当家平日里待荆小郎君什么样儿，众人都心知肚明。虽然说荆小郎只是个外甥，但毕竟是邵大小姐的亲骨血，邵老爷子的亲外孙。偌大的邵家，家大业大，却人丁稀薄，嫡脉凋零，旁支也不旺。邵远泽如今孑然一身，除了嫁到荆家的姐姐，六郎就是他在这世上最亲的人了。

　　而且荆百川还说过“将来要是再生了儿子，就把六郎过继给远泽。”这样的话，帮会里年纪大点儿的都知道。虽然荆大爷到现在还是独子一个，过继的事儿也没再提起，但邵当家从小就把荆六郎当继承人一样看待，众人都是瞧在眼里的，是以听到这样的话，也没有什么说的。

　　邵远泽说着，拿眼睛溜了一圈儿在座的众人，见没有人提出异议，又接着说道：“但他到底是年轻，又心慈手软，没经历过多大的风浪，也没见识过多少手段。江上若是起风了，我的外甥，你们都给我煞尽心血地扶持住！”

　　众人齐声答道：“邵大当家放心！”

　　邵远泽展颜道：“好，有你们这句话，我就放心！将来我若不在，六郎要是有什么主意，只要不是太过，都随他去！但是，该守住的东西，你们务必得替他守住了！”又对奎达诺说道：“老奎，你是看着六郎长起来的，替他多上点儿心！”

　　奎达诺：“放心，我现在怎么待你，将来就怎么待他！”

　　邵远泽一笑，正要说话呢，就看见庆有余撞开门儿一头扎进来，挥着手喊道：“来了！来了！”说话间动作幅度太大，扯动了青紫的嘴角，疼得他捂着嘴直跳脚。

　　邵远泽一愣，紧接着一个健步跳起来，甩开腿子就往里屋蹿，一路乒乒乓乓的撞倒了不少椅子。好容易蹿进里屋来，还被门槛给绊了一跤，一头撞倒在地上，摔了个眼冒金星，鞋子都给摔掉了。

　　真是越急越出鬼！邵当家心急火燎，当下也顾不得掸灰抹土，收拾嘴脸，赶紧一脚把鞋勾起，爬起来跳着脚就往床边儿蹿。

　　到了跟前儿把鞋子往床底儿一扔，身子往床上一滚，拉过来被子一裹，把自己头脸遮得严严实实，又把左腿翘起来挂在床顶系着的绳兜儿里，在被子里发出虚弱的“哎哟，哎哟……”声。

　　殊不知，他刚才撒丫子狂奔时，早被从空中落下来的荆六郎看了个正着。那被门槛绊倒，又把左脚丫子伸出来在地上点来点去找鞋的情景，更是被看了个一清二楚。

　　荆六郎一路北上，寻找附身于他的那个妖怪，好容易在锦云城附近打探到了点眉目消息，突然就被叫了回来。原本还以为邵远泽真的受了重伤，一路上焦急得不行，连水都没有喝一口，径直就飞了回来。谁知道居然是骗他的。

　　荆六郎握着剑的手立刻就暴起了青筋，脸色也瞬间沉了下去。

　　邵远泽躺床上无病呻吟了半天，也没听见什么动静，心想，这不对呀，六郎回来，应该第一时间来瞧他才是呀，怎么这么半天还没个响动？难道直接回家去了？

　　邵远泽心下泛着嘀咕，想叫个下人出来问问，谁成想刚把头从被子探出来，就看见了黑着脸站在他床头的荆小郎君。

　　这猛一下差点儿没把魂儿给吓掉了。

　　荆六郎抱着剑，拧着眉，眼底翻滚着怒气，一声不吭地站在那儿。

　　邵远泽瞧着荆六郎的脸色不太对，心里有点儿打鼓，但戏还得演下去啊，兀自假装着虚弱，颤声说道：“啊……六郎啊，你回来了……”话音未落，便被荆六郎一剑鞘结结实实地拍在了脸上。

　　邵远泽惨叫一声，捂着鼻子坐起来，骂道：“小畜生！要死啊你！”

　　荆六郎满含着怒气地瞪着邵大当家：“骗我回来干什么！”

　　邵远泽捂着鼻子蜷缩成一团，窝在床里面，疼得直哼哼，忍着泪花子说道：“舅舅有要紧事儿要交待你。怕你不回来嘛，才出的这个主意。你个小兔崽子，下手也忒狠了。”

　　荆六郎才懒得跟邵远泽啰嗦，冷冷地白了他一眼，兀自恶声恶气的：“什么事儿，说！”

　　邵远泽赶紧坐起来，捂着鼻子，拍拍床沿，赔出一个大大的笑脸：“来，来，过来坐。”

　　荆六郎黑着脸坐下来。

　　邵远泽从床内侧抱出个匣子来，笑嘻嘻地说：“还没吃饭吧？来，舅舅买的糕点，你先吃点儿垫垫肚子，舅舅这就叫下人做饭去！”说着把匣子往荆六郎怀里一塞，乐呵呵地笑道：“这两天记挂着你要回来，舅舅我每天都天不亮就跑去买了点心回来备着，好让你一回来，就能吃上新鲜的！”

　　荆六郎看着邵远泽欢喜的笑容，再大的火气也觉得发不起来了，只冷着脸说道：“我还没洗手呢！”

　　邵远泽“啧”了一声：“哪儿那么多穷讲究？不干不净，吃了没病。吃吧吃吧！”

　　荆六郎一边儿板着脸吃点心，一边儿冷冷地问道：“你叫我回来到底有什么事儿？”

　　邵远泽窥着荆六郎的神色，赔着小心翼翼的笑脸，软哈哈地说道：“舅舅上回不是把财产都过给你了吗，日后你是要当家的。这生意上的事儿啊，弯弯绕绕太多，怕你以后整不明白，攥不住舵。

　　“这次叫你回来，就是想着趁舅舅还在，把这里面的门道儿，给你交代交待。省得日后你仓促上任，不懂关窍，诸事抓瞎。那就先从咱们帮会里最大的生意说起啊……”

　　荆六郎一听这话，把点心匣子往床上一扔，起来就走。

　　邵远泽慌得赶紧一把扯住六郎的袍子，吆喝道：“别走啊！你这是干啥呀，舅舅一句话还没说完呢！”

　　荆六郎发怒道：“当初不是说只挂靠在我名下吗！如今又变脸说这话！你的生意，我才懒得接手。你爱给谁给谁，休想赖上我！”

　　邵远泽：“此一时彼一时啊！世事不由人，随时转换啊。舅舅也没想着会这么早就把家业交给你呀，原想着等你娶了媳妇儿再说呢。你也别走，听我把话说完！”

　　荆六郎哪里会听，一甩袖子就走。邵远泽拽着他的袍子不丢，硬是被拖到了床底下，可腿还吊在绳儿上呢，挂住了，这一绊，脸又给结结实实地磕到脚踏上了。

　　邵远泽鼻子又受重创，发出了杀猪一般的惨叫。

　　六郎听见邵远泽的喊声，回过头来瞪着他怒声呛道：“叫什么叫！腿吊着自己不会爬起来解开呀？再装腿真给你打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