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欲来》浅斟一盏

79、一路向北 13

　　那中年男子毁完告示，便一路往码头方向去了。魏清明领着阿蒙一路暗搓搓尾随，见这男子拐进了一条无人的小胡同里，行到一户人家房檐下，抄着袖子立在门口，喊了声：“胖头，浮標了！”

　　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从门内走出个精瘦的年轻人，见了中年男子，满脸惊喜地说道：“这么快就有消息了？”

　　中年男子嘿嘿一笑，说：“也不看是谁出马？”言罢从兜儿里掏出一沓告示，递给这细瘦的年轻人，嘱咐道：“赶紧带着人呢，往玉华县四周找找，广撒网，多敛鱼，别惜脚力。说不定这二位还没走远呢。你们多往山里找找去啊，修仙的都好往山上去。”

　　阿蒙扭头对魏清明说：“你看，我说他是想来逮我们的吧。”

　　中年男子听见声音，回过头来，看见魏清明和阿蒙，黑豆般的小眼睛登时绽放出惊喜之光，慌得脚不沾地，一撒膀子欢天喜地跑上前来，冲魏清明深深作了个揖，热切地叫了声：“大仙儿！”

　　魏清明被他叫得一愣，问：“你谁呀？”

　　中年男子抬起喜眯眯的笑脸儿，半斜着身子，凑到魏清明脸前儿，眼眸里满是谄媚：“回上仙儿的话，小人是水龙帮专管盐运的槽头！名叫周苏碴！邵当家打发我们帮会的弟兄来寻您老人家呢。天可怜见的，这刚一下船就碰着你们了！”

　　“水龙帮的人？”魏清明躲开了中年男子腻死人的笑脸，皱着眉头回忆了一下，想起了那个在海岛上叫嚣着要把他脑袋拧下来的凡人少年和他那个总是板着脸的外甥。那少年叫什么来着，好像是叫邵远泽吧？

　　“对呀！”周苏碴笑得见牙不见眼的，一拍手说道：“神仙爷爷您想起来了吧？您跟我们邵帮主，在浑海上还有过一面之缘哪！最后还是您老人家把我们邵帮主和荆小郎君送回江城来的，救命之恩如同再生父母，我们水龙帮上下都感激您的恩德，铭记五内，永不敢忘！”

　　这姓邵的还真是个咬住不丢的性子，当初分别时一个劲儿的缠着要来拜会，烦得人要死，好容易以为摆脱他了，谁知道这没几天又给追上来了，真比飞鹰卫的效率还高啊。

　　魏清明一想起那个雪团儿般的少年，脑门儿就是一阵发紧，斜了周苏碴一眼，撇着嘴角道：“你这脚程够快呀？从江城到这儿来这许多路，竟然短短几天就能追上我们。”

　　中年男子极会察言观色，见魏清明面露不喜，以为这神仙因为他们黏得太紧了心生厌恶，连忙解释道：“大仙儿您误会了！小人不是打江城来的。小人是在运货途中，接到了邵当家的命令，这才留心来找您二位的。我今儿也不是专程来寻您的，是趁着船靠岸的空档来锦云城采买补给的。可巧刚到街上就看见了衙门差役张贴您二位的画像，这不，我就赶紧把这告示给您撕了。”

　　魏清明呵呵一笑：“你们这消息倒是灵通的很哪。”

　　周苏碴笑道：“那是。有水运的地方，就有我们的船。有船停靠的地方，就有我们的人。有我们的人，那就能传递我们的消息。”

　　魏清明：“你又没见过我们，你怎么知道告示上的画像是我们？”

　　周苏碴：“我们邵当家给我们详细描绘了您二位的相貌。我一看画像就知道，准是您二位，错不了！”

　　阿蒙问：“你们邵当家找我们干什么呀？”

　　周苏碴黑豆般的眼睛往四下滴溜溜一转，小声对阿蒙说道：“仙姑，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烦请您二位跟小人到船上一叙，小人慢慢告诉您二位知道。这大冷天的，何苦在这巷子里吹冷风？小人船上敬备了果品香茶，二位大仙儿跟我到船上去，咱坐下来，慢慢聊。”

　　魏清明冷下脸来：“不管是什么事儿，我都没兴趣知道，你也别再跟着我们。回去给你们邵当家说，让他别误会了，我并不像看起来那么好说话。”

　　周苏碴一听都愣了，“噗通”一声跪下来，泪珠子就开始噼里啪啦往往下掉，咧开大嘴就是哭：“神仙哪，您老人家可不敢说这样的话呀！要不是性命攸关的大事儿，我们邵当家说什么也不敢来叨扰您老人家！您可是救苦救难，普度众生的神仙啊，千万别跟我们这些凡人计较。我们有什么做的不对的地方，求您老人家多担待着些，今儿就发发慈悲吧！”哭得那叫一个肝肠寸断。

　　阿蒙见这男子哭得实在可怜，又想起来邵当家还给过她一个爬竹竿的小木猴儿，觉得还是有必要帮他们一下的，就拽住魏清明的袖子说：“师父，可能他们真的遇到什么麻烦了。咱们去听听呗，能帮的话就帮他们一下吧。”

　　周苏碴一听大喜过望，泪珠子都顾不上擦，赶紧爬起来，对阿蒙连连作揖，一叠声说道：“仙姑说得是！仙姑说得是！您二位这边请。”

　　那个叫“胖头”的年轻人见周苏碴领着师徒俩往码头去，他也跟在后面走。周苏碴真是被这没眼色的憨货气得火大，扭过去恶狠狠瞪他一眼，咬着牙低着声呵斥道：“你跟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报信儿去！”胖头赶紧答应一声，扭头跑了。

　　阿蒙听见这话，揪住魏清明的袖子躲在他身后，瞪着周苏碴说道：“怎么看你不像个好人哪！”

　　周苏碴一听，赶紧大叫冤枉：“仙姑您老人家可是误会我了！我怎么会不是好人呢？那好人坏人，还能在脸上写着啊？我们老周家，从我父亲那辈儿起，祖孙三代，都是良民！”

　　阿蒙还是头一次，听人如此自报家门呢，觉得十分好笑，遂问道：“那你爷爷那辈儿呢？”

　　周苏碴抿了抿嘴，不想直说吧，又怕神仙看出来，说他不老实，扭捏了半天，露出了不好意思的笑容：“我爷爷……是鹰嘴峡劫江的水匪。”看见阿蒙揶揄的笑容，又赶紧补充道：“自从娶了我奶奶，就洗手不干了！”

　　魏清明和阿蒙跟着周苏碴来到了他的船上。要说这水龙帮还真是财大气粗，一艘运盐的货船，也装饰得富丽堂皇。这周苏碴待客的船舱，比起锦云城内最豪华的酒搂也不遑多让。

　　周苏碴热情地招呼魏清明跟阿蒙到桌边儿坐下，吩咐伙计们赶紧把好酒好肉端上来。他本人则立在桌子边儿小心伺候，又是斟酒，又是布菜，殷勤得不得了。

　　阿蒙一看见她最喜欢的卤鸡腿，高兴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了，挽起袖子抓起一只鸡腿吃了起来。

　　魏清明不为所动，瞥了一眼周苏碴，淡淡地说道：“你们找我到底什么事儿？现在可以说了吧。”

　　周苏碴放下酒壶，露出一脸讨好的笑容：“那个，我们邵大当家的外甥，荆小郎君，您见过的！大仙儿您还有印象吗？”

　　魏清明点点头表示记得。

　　周苏碴一拍大腿，手指舞之的：“这孩子呀，打小儿就是个聪明伶俐的，最是乖巧懂事，又极孝顺长辈！从小到大，不叫大人操一点儿心！最是个正儿八经的好孩子，您满江城打听去，看谁不夸他……”

　　魏清明不耐烦道：“你到底想说什么呀？”

　　周苏碴顿了一下，掐着手立在一旁，露出了腼腆的笑容：“我们邵当家，想让他外甥，认到您老人家膝下当个干儿子！”

　　魏清明叫他说得一愣，阿蒙“扑哧”一声笑了。

　　周苏碴急了，赶紧说：“姑娘，您甭笑啊。我们邵当家这可是一片诚心啊！再说了，荆小郎君您是见过的，多好的人物呀。认下这孩子，您不吃亏啊！再者说，我们荆小郎君虽然年纪小，那也是有修行的，心眼儿正的没话说，对长辈最是贴心贴肺，知冷知热。您二位若是认了他，还怕将来他不孝顺你们吗？

　　“我们邵当家可是说了，只要您二位点个头，咱以后可就是一家人了。只要咱成了一家人，我们水龙帮的船，您二位随便用。账面上的钱，您二位随便支。无论走到哪儿，只要碰上我们水龙帮的人，但凡有什么差事，您二位逮住人随便差遣，没一个敢不尽心的！”

　　周苏碴说着从柜子里搬出一盒子元宝来，放到桌子上：“我这走在路上，身边没多少钱。这点儿孝敬银子，您二位先拿去花着。等会儿我就往柜面上支去，您要多少，我有多少。您二位吩咐一声要送到哪儿，我麻溜给您二位送去。”

　　这还有上赶着倒贴钱给人当儿子的？阿蒙一脸狐疑，魏清明也蹙起了眉峰。

　　周苏碴一看到魏清明皱起的眉头，就赶紧说：“当然啦，我们邵当家也说了，就算您不同意，我们六郎还是一样孝顺您！亲戚不成仁义在，您甭拿自己个儿当外人。您以后但凡见着我们水龙帮的人，有什么事儿都只管吩咐，甭客气！”

　　阿蒙拿啃了一半的鸡腿指着周苏碴：“你这条件，简直让人不能相信。你们荆小郎君看着也没什么毛病，长的端端正正，还会御剑飞行呢。这么能拿得出手的一个小伙子，干嘛这么着急忙慌的上赶着倒贴给我师父当儿子？说，到底怎么回事？你们打什么鬼主意？”

　　周苏碴讪笑了一下，蹲下身子，斜坐在一旁的凳子上，对阿蒙说道：“实不相瞒，我们这荆小郎君，什么都好，就是脾气轴。不知怎么的就迷上了修仙练道，非要斩妖除魔，发什么肃清宇内的宏愿。妖魔鬼怪，那是好招惹的吗？奈何劝不回来！我们邵当家就怕他不知天高地厚，招惹上了什么了不得的妖怪，再把自己折进去喽。”

　　周苏碴说着，调转身子，冲魏清明笑道：“大仙儿您老人家，本领高强，面慈心善，又跟我们荆小郎君有共赴海难的情谊。攀您这门儿亲戚，就是想求您老人家，往后多照拂着点儿。以后这娃要是落难了，您就看在这孩子孝顺您的份儿上，好歹救娃一命呢！”说着挤出两滴泪来，苦兮兮地说道：

　　“我们荆小郎，实在是个苦命的娃。刚生下来，他娘没有奶，荆大爷又出去给人打抱不平，不着家。俩奶母子，见家里没人，坐地起价，谈不成价钱就走了，一口奶也不给娃喝。还是我们家老太太去瞧姑娘，现给找的奶娘，愣是饿了娃三天啊，期间都是拿米糊灌的，给伤了胃了。你看娃现在瘦的，都是那时候给亏下了！”

　　周苏碴越说越伤心，哭得声泪俱下：“我们六郎长到一岁，开始学走路了。本来我们家老太太说，孩子会走路了，怕他淘气，要派家里得力的嬷嬷过去伺候着。荆大爷非是不肯，偏要用他们家的那个瞎了眼的歹毒家丁！”周苏碴一说这事儿就来气，咬着牙骂道：

　　“那个黑心烂肝行瘟该死的贱畜，白长了倆窟窿不看娃，只管往他爹的□□里去看鸟呢，叫娃一头栽在门槛上，门牙都栽掉了！”周苏碴说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拿手捶着胸口：“我的亲娘诶，可怜我们家六郎，小脸儿上摔得全是血啊……”

　　这一通啰里吧嗦，连哭带喊的，听得魏清明直翻白眼儿。倒是把阿蒙给听哭了：“我的天哪，荆小郎君实在是太可怜了。”

　　周苏碴一看这是个心软的，赶紧掂着凳子挪到阿蒙身边，可怜巴巴地说：“仙姑，您老人家是个最心慈的。你就劝劝仙长，收下我们六郎吧。我们六郎真是个好孩子，从小到大，没有一点儿歪心眼儿，没干过一件出格事儿！您要是认了他呀，保管不操一点儿心，尽享福了！”

　　阿蒙看向魏清明：“师父，那你看……”

　　魏清明：“你要是同意的话，我自然是没问题啊。”

　　阿蒙还没说话呢，周苏碴就已经欢喜得跳起来了，眉飞色舞地说：“这就好了！您二位真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呀！我这就给邵当家写信去，告诉他这个好消息！”说着跑到柜子边儿拿出笔墨纸砚，又推开窗对外面的伙计喊：“赶紧上集市上去！买三牲祭礼，大红缎子。再去如意酒坊拿十坛酒来！”

　　魏清明：“你这也太……”周苏碴一边撸起袖子磨墨一边冲魏清明笑道：“上仙儿您只管坐着！咱以后可是一家人了，甭跟我们客气。您虽然是神仙，这凡间的礼数我们也得备齐。一会儿伙计们备好了祭礼香案，就请您上坐，我替六郎给您老人家磕头。”

　　魏清明看着周苏碴那张欢天喜地的老脸真是一阵无语，问：“你怎么知道邵当家找的人就一定是我们呢？不怕万一认错了人，占你们家荆小郎君这么大一个便宜。”

　　周苏碴拨浪鼓似的摇头：“不怕不怕，认不错！邵当家给我们说的可清楚啦。大仙儿您老人家仪表堂堂，高大威猛，生得是通体的气派。旁边儿还带着一个小姑娘，长的白白胖胖的，脸上还有麻子。这么明显的记号，谁能认错？”

　　“什么？!”阿蒙一听邵远泽居然这样形容她，气得筷子都扔了。这邵远泽忒不是东西了，形容魏清明是“仪表堂堂，高大威猛”，形容她狐阿蒙就是“又白又胖，脸上还有麻子。”自己不仅成了“旁边儿带着”的赠品，连缺点都给夸张成记号了！

　　阿蒙心中有两大痛，一是最痛恨别人说她胖，二就是怕别人笑话她脸上的麻子。这邵远泽居然一击两中，准头厉害的不行啊。

　　阿蒙气得一头扎进魏清明怀里哭了起来。

　　魏清明瞪着眼睛怒斥道：“怎么说话呢！”周苏碴没想到自己一句话，就把这位仙姑给得罪了，吓得赶紧告饶：“对不住，对不住！小的不会说话。小的胡说八道！您老人家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阿蒙咬着魏清明胸前的衣襟，哭得咬牙切齿：“那个死白团子！居然敢这样说我！”

　　魏清明急忙撇清自己的立场：“是可忍孰不可忍！”

　　阿蒙扭过来，指着周苏碴怒目而视：“你们那个邵当家，一个男孩子，长那么白！比女人都白！我笑话他了没？”

　　魏清明赶紧帮腔：“没有！”

　　阿蒙气得手直抖：“还有他那个外甥，长那么大个人了，还让他舅舅背着。我看不起他了没？”说完又扑到魏清明怀里哭了起来。

　　魏清明瞪着周苏碴：“就是，看看这人品，看看这素质，高下立现！你们不觉得羞愧吗？”

　　周苏碴作揖如捣蒜，一个劲儿地赔礼说好话：“他义父啊，看在咱一家子亲戚的份儿上，好歹劝劝仙姑，饶了小人这张破嘴吧！”

　　阿蒙一听更生气了，抬起头，对魏清明瞪着眼睛：“不许认他！”

　　周苏碴一听急了，扑通一声给阿蒙跪下了：“姑奶奶，姑奶奶！是小的不会说话，您大人有大量，好歹饶我这一回！您要打要骂都使得，千万别使气断了咱们这门儿亲戚呀。我们邵当家要是知道这本就做成的亲戚让小的这张破嘴给搅和了，非把我剁成糊糊扔到大愚江去喂鱼不可。小人上有八十岁的老母，下有刚吃奶的娃娃呀……”

　　魏清明：“行了，我答应你们邵当家，以后你们荆小郎君落难的时候，我会帮他一把。至于认干爹这事儿就算了，我们家阿蒙不是很喜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