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欲来》浅斟一盏

75、一路向北 9

　　邵远泽掀起眼皮，偷窥了那枚盒子一眼，心虚的说道：“贵人说笑了，那桃花林可是仙家禁地，我一介凡人，怎么上的去？”

　　付敬之斜觑了邵远泽一眼，眼眸中闪过一道冷光，笑容中带出几分揶揄，懒懒地说道：“别人上不去，邵当家可上的去。”

　　邵远泽偷偷擦了一把额上的冷汗，小心地告罪道：“贵人实在是太抬举小人了。那桃花林可是藏浪江的禁地啊，我肉体凡胎，别说进桃花林了，连那块儿江面都游不进去。”

　　付敬之眼中的笑意消失了，声音也冷了下来，打量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邵远泽，语气凉凉地问道：“是吗？那你腰上的避水如意绳是哪儿来的？”

　　邵远泽不自觉的就紧了紧腰腹，结结巴巴地回答说：“一个走江湖的老头儿，素昧平生的，说什么相见就是有缘，硬塞给我的。”

　　付敬之看着邵远泽嘴硬扯谎，只觉得好笑，冷哼了一声说道：“这走江湖的老头儿真是慷慨的很哪，连避水珠这样的仙家宝物都随手相赠送。不仅出手阔绰，胆子也大，废话也多，居然把帝姬的宝库都给你看了个遍。这可是旁人做梦也得不到的机缘啊。邵当家可真是个有福气的人呢。”

　　邵远泽一时语塞，嗫嚅着说不出话来，按在地板上的手不自觉的握紧了。

　　付敬之从怀里掏出一枚宝钗，摆到邵远泽面前，目光清冷地问道：“还记得这枚合欢钗吗？”

　　邵远泽的汗水瞬间将衣物都湿透了。

　　付敬之冷笑一声，语气凉薄地说道：“树妖独守桃林千年，想也是寂寞独活久，便生疯魔，连脑子都老朽了。居然不知死活，竟连天家秘辛都告诉你了。邵当家跟那个老奴，当真是投缘的很哪。”

　　邵远泽使劲儿眨了下眼睛，把滑落到睫毛上的冷汗挤掉，强笑道：“什么天家秘辛呀？司命大人说的话，小的怎么一点儿都听不懂哪。”

　　付敬之的手滑过雕刻着合欢花的玉钗，纤长的手指摩挲着分刻在宝钗两股上的“瑶”“姬”两个字，冷声说道：“他不仅给你讲了瑶姬的故事，还告诉你，这是两个人的名字。”

　　邵远泽顾不得冷汗爆出，仰起脸来堆满假笑，语气分外真诚地说道：“司命大人说笑了。您都说那老头是妖怪了，他说什么我哪儿听得懂啊？人有人言，鬼有鬼语。我只是个凡人，怎么能听懂妖怪说的话呢。哈哈哈，贵人说笑了。”

　　付敬之也跟着笑了，笑得分外开心，笑得使人陡生一种亲切的温暖与善意。

　　就在邵远泽几乎生出一种司命大人要放他一马的错觉时，付敬之放松突然伸出手指挑起了邵远泽的下巴，盯着他的眼睛，低下头，鼻尖挨到他的脸前轻声说道：“哦？你听不懂，那你怎么还问他瑶姬最后去了哪里呢？”

　　邵远泽赶紧垂下眼皮，斜溜着眼睛，盯着墙角的凳子腿，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我那时候只是个八岁大的孩子，哪……哪能记住自己说过什么话呀。我、我、我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付敬之：“邵当家现在也还只是个十四岁的孩子。可是，谁敢拿你当孩子看呢？”

　　邵远泽眼睛乱滚，还想辩解：“我……”

　　付敬之把手一收，坐直了身体，语带嘲讽的说道：“别白费力气了，我能看到你的记忆 。”说着语气冷了下来，不满地瞪了邵远泽一眼：“我还是头一次，跟人说这么多话呢。再不识抬举，我可就不高兴了。”

　　邵远泽情知抵赖无用，只得苦苦哀告道：“司命大人。那个时候，我还只是个八岁大的孩子，根骨细小，这才能够从大愚江水下沟连着藏浪江的岸石缝隙中游了过去。如今我都长这般大了，如何还能再穿过石缝？”

　　付敬之冷冷地说：“那我不管，我只要结果。给你三天时间，去把盒子取出来。”

　　邵远泽跪着没有应声。

　　付敬之站起来，看了眼跪在地上没有吱声的邵远泽，脸上浮现出愠怒的神色。他美目一凛，冷声说道：“荆小郎君是你外甥吧，他在家族里排行第六是吗？”

　　邵远泽猛的抬起头，瞪大了眼睛看着付敬之。

　　刚才还像泥鳅似的滑不溜秋的胆小鬼，现在居然敢抬起眼睛瞪他了。

　　付敬之心下得意，一挑眉毛，脸上便绽开了笑意。他一甩衣袖，望着邵远泽慢悠悠地说道：“你这个外甥胆子大得很呀，回到江城来，藐视律法，一路撞砸。翻越城池已是死罪，居然还敢把守城兵卫摔下城去。

　　“私自攀越城池者，刖。冲撞戍城守卫者，徙。恃勇斗狠，击伤人命潜逃者，就地格杀。荆小郎君杀了戍城守卫，居然还敢避祸遁走，真是胆大包天。”

　　邵远泽慌忙辩解道：“不是！不是这样的……”他有心替六郎辩白，那些事情不是六郎做的，是附身于他的妖怪，强借六郎之手，为祸作恶。六郎也没有避祸遁走，他是外出寻仇去了。

　　然而看到司命大人噙在唇畔的冷笑，润在眼中的寒意，他一句话也说不出话来。

　　荆小郎君的事，他根本无从辩白。这些事情，本来就是六郎做的，就算是被妖邪附体，难道律法就能饶过了他的罪责？

　　何况就算没有妖怪附身，就算没有做过这些事情，司命大人想要六郎的命，还需要罪名吗？

　　邵远泽在司命大人的眸光中软下了肩膀，低着头说：“我……我去。但是，我不一定还能上得去那个岛了，就算上得去岛上，也不一定能拿到那个盒子。不知道那个老爷爷还在不在那里。他曾说过，不准我跟外人提起这段经历，也不许我再进桃花林。这次再去，不知道还有没有上次那般好运了。”

　　付敬之才懒得理会这个少年语意中的哀求，只冷冷地说道：“拿不到，就替你外甥选一个好地方吧。”

　　邵远泽握紧了拳头，充血的眼睛盯着地板，却只能看到贵人一片洁白的衣角。

　　司命大人一甩云袖，转身向外走去。走到屏风边上，又停下脚步，微微回过头来，望着困兽一般，怀着怒意，咬着牙跪在地上的邵远泽，悠悠说道：“其实，这一点儿也不难选择。对吧？如果他和你，只能活下来一个的话，邵大当家选谁呢？”

　　邵远泽从茶楼出来的时候，时间尚早，茶肆依然飘香，街道依旧熙攘。邵远泽抬头望着天上的太阳，突然间觉得有些恍惚。

　　秋天的太阳，明亮而澄净，光芒耀眼而不热烈，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像是裹上了一张绵软温厚的披风。邵远泽望着这个沐浴在阳光下的，他生活了十四年却总是来去匆匆的地方。这热闹的街道，熟悉的风景，繁华的江城。

　　邵远泽突然觉得，自己似乎从来都没有静下来，好好地看看这座城里的风景。如今临别在即，突然心静，再看着这个自己长大的地方，竟生出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看一切都觉得那么熟悉，那么亲切，却又慢慢变得遥远。

　　从前在这街头走过，只觉得人声聒噪，现如今再听着街上小贩的吆喝，茶楼里悠扬的弦歌，街面上跑来跑去的孩子的嬉闹声，竟觉得这样的悦耳与不舍。就连踩在脚下的石板路，再看来时，都生出些细腻可爱的纹路来。

　　这浓浓的眷恋与不舍，大概就是这座城给予他的幸福吧，邵远泽想。他一直想成为这城里最厉害的，最有钱的人，要过最好的日子。可什么才是最好的日子呢？

　　领着六郎上街买买点心，到帮会里跟弟兄们喝喝酒吹吹牛皮，跑船的时候一路顺风顺水，回到家里有数不完的钱，这就是他邵远泽的好日子了。

　　关于未来，关于自己的命运，他有过很多设想。但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一生，会在十四岁这年戛然而止。

　　邵远泽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心里泛上来隐隐的疼痛与酸楚。

　　邵远泽出生在大愚江上，他生来便是水龙帮的主人。从来到这世上开始，他便注定了要跟在大愚江上蹚水路的人抢一碗饭吃。为了财富，为了航路，为了利益，无休止地争斗。

　　打得赢劫江的水匪，抢得过对手的生意，躲得过仇家的暗算，却没想到，在观星阁的暗礁上撞了个底儿掉。

　　邵远泽想起了五年前撞礁沉船的那一次，自家老头被观星阁的爪牙押走前说过的话：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俯首系腕，引颈受戮。是啊，除了“俯首系腕，引颈受戮”，还能怎样呢！

　　藏浪江中桃花林，是传说中天界公主的休沐地。天家禁地，有法术结界守护。他怎么可能活着进去？当初若不是那个桃花林中的老爷爷救他，他早就被树枝抽成齑粉了。

　　司命大人手下，高手如云，哪个不比他强。观星阁是天帝设立在人间的眼睛，能进入观星阁的人都是天选之子。他们修习天界法术，洞悉机缘万物，飞天遁地，无所不能。来往六界，出入幽冥，如踏无人之境。若是换作他们进入桃林，恐怕连禁制都不会触动。

　　既然如此，那为什么进入禁地的事，偏要找他一个凡人？

　　那就只能是一个原因了。这件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就连观星阁里，司命大人的亲随，都没有资格知晓。这样机密的事情，司命大人连他自己身边的人都不放心，还会留自己活口吗？

　　此番不管他是否能将盒子取出来，贵人都不会留他性命了。区别只在于，拿得到盒子，他自己死。拿不到盒子，六郎陪他一起死。

　　邵远泽将隐隐泛上眼底的泪光压了下去，仰面望着天上的太阳，缓缓闭上了眼睛。

　　他的家业，他的帮会，他的外甥，他的大愚江。

　　未几，邵远泽皱了一下眉头，便睁开了眼睛，甩开步子向城南走去。既然事情已成定局，就没必要为了注定躲不开的命运去暗自伤怀，徒添烦恼。三天时间，要把自己所能做的事情，全部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