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欲来》浅斟一盏

52、大愚江上 4

　　炽牙扑到水底，一眼就看到了在江水中缓缓下坠的阿蒙。他依仗着强大的修为和谙熟的水性，撞开数道奔涌的暗流，瞬间便冲到阿蒙面前，一把将她拥在怀里，带着她远远的向水面游去。

　　这时候，只听水面一声巨响，一个人影扎了下来，飞速冲向水底。不是济日格又是谁？

　　炽牙赶紧施展法术，荡开浓浓的雾气，将阿蒙团团裹住，隐藏在幽暗的江水里，看济日格满脸的惶急愤怒，一路分水拨浪，急速向水底游去。

　　大愚江下，幽明水底，六道漩涡潜藏在沙泥石屑之中，暗礁水草之下，大小才如芥子，在泥沙中搅动着微尘。漩涡所在六点，按六丁阴神戍守之位，呈金蛇六钩锁连水阵。

　　魏清明刚游到水底，六道漩涡便如惊蛰闻雷，霍然而起，大如铜柱，旋如烈风，露出蟒蛇般狰狞的本相，齿牙相咬，首尾相扣，在大愚江底，结起一道水笼子，瞬间将他锁在中央。

　　水族噬魂之阵，见被陷捕者入翁，瞬间启动。

　　炽牙看了暗自高兴，心内说道：“真是天助我也。叫他陷在里面出不来，省我多少事。”当即拥着阿蒙向水面游去。

　　邵远泽刚刚抓住荆六郎，正欲带他向上游去，冷不防一道暗流从江底袭来，将他们甥舅二人一齐卷了下去。

　　邵大当家生在船上，长在水中，会蹬腿时便会踏浪，会吃饭时便会凫水。是弄潮儿里的魁首，水行客中的雄长。自幼在芦苇荡里拼英雄，大愚江中挣家业，练就一身卓绝的水上功夫，人送绰号“水龙王”。

　　邵当家水路趟得多了，深知这暗流的厉害，倘若一味强挣，非但抽身不得，反而挣脱了气力。倘若叫这暗流裹到礁洞坑里，或叫水草缠绊住了，那才真是水里生还往水里还，要把一身鱼虾债，变作鱼食好偿清呢。

　　当下也不挣扎，只一个翻身将荆六郎拦腰抱起，紧紧的箍住了，任由那股暗流将他们拖到水底下去。暗流汹涌，那自然造化的力量岂是可以小窥的？

　　甥舅二人叫那股暗流裹挟，如旋在狂风中的落叶一般，被甩了个七荤八素。荆六郎陷在昏迷之中万事不知，邵大当家可不敢让自己的外甥叫这暗流卷走，只咬紧了牙关不撒手，指甲掐进肉里，把自己的手背都抓出血来。

　　邵远泽箍紧了荆六郎，随着暗流，顺着水势，一路向下，直到撞上了水底的漩涡，被甩了出去，才脱离了那股暗流。

　　邵大当家见脱离了水流的束缚，立刻抓住荆六郎的胳膊，脚一蹬水，像一尾鱼似的远远的游开去。这水底下暗潮汹涌，凶险的不似平常，得赶紧带着外甥离开这个是非地再说。

　　跟着荆小郎君一起跳入水中的众人眼看见邵大当家的和荆六郎一齐被暗流卷走，都慌着四下里奔泳寻找，此时遇见他二人平安归来，不由大松一口气，当即一蹬水，跟着他们一起向水面游去。

　　邵当家拉着荆六郎浮出水面时，惊觉外面已经大变了模样。

　　方才跳下水时，外头还是旭日初升，晴空万里，一派明丽景象。此刻再从水下冒出头来，却发现外面的天居然都黑了。

　　江面上，不知什么时候起了大雾，将这一片天地，裹得如泡进了靛缸似的，黑黢黢，雾气缭绕。

　　那艘大船斜倚在水上，将倾不倾，欲倒不倒，船舱内零星的闪着些灯火，隐在这黑雾之中，直如趁着无星暗夜，驾阴风出没的幽灵鬼船一般。

　　船舱顶上，还立着一个身着彩衣的人。雾气朦胧，看不清那人面容，唯见她身姿窈窕，体态婀娜。船在江中浮荡，她在船顶一动不动，说不出的诡丽可怖。

　　众江客做的是水上买卖，吃的是大愚江饭，昼夜呆在船上，成年泡在水里，见的怪事多了去了。是故见这大雾来的渗人，也只是微表惊诧，并不十分慌张。

　　邵远泽托着荆六郎的下巴，将他的头举出水面，远远地望着那个立在船舱顶上的身影。

　　雾气浓重，看不真切，只隐约窥得仿佛是一个身姿窈窕的女人，穿着艳丽的衣裙，拖着长长的飘带。那绣在衣服上的织花流金璀璨，插在鬓发间珠翠明光闪烁，即便是浓浓的黑雾也遮挡不住。

　　霓裳随风飘举，绣带飒舞轻扬。有美人兮，临江对望。清扬婉媚兮，举世无双。

　　浮在邵大当家不远处的一个汉子说道：“哎呀我去！这艘船保不住了！那个立在船舱顶上的女人邪性的很呀，别是这江里的水鬼吧？”

　　邵大当家“哼”一声，冷笑道：“慌什么？又不是咱们家的船。”说罢收回了打量那个女人的目光，望着斜斜飘在江面上，好像随时都要倾倒的大船，对身边的汉子说道：

　　“朱老六这个夯头泼贱，居然敢在大愚江上跟老子抢生意。老子运货七分利，他就敢只收三分。老子天明才发船，他就敢卯时就走。争着趟这大愚江上第一股水，撞见鬼了吧，活该！”

　　旁边的人听了简直是哭笑不得，冲着雪团儿般的少年说道：“邵当家，等咱们出去了你再幸灾乐祸也不迟啊。咱们现在也还在这水鬼的地界儿里呆着呢。一个锅里煮螃蟹，后熟的别笑先熟的。再有一会儿，咱们也该见红了。”

　　雪团儿般的少年挑起了眉，一手托着荆六郎，一手拍着水，冲那帮汉子说道：“怕什么？跟着我，还能叫你们走不出去？”

　　旁边的汉子复又说道：“邵当家，这一团雾气，乌漆墨黑的裹得严实，连个方向都辨不出来，咱们该往哪儿走啊？”

　　雪团儿似的少年打了个手势，散在水里的人都聚拢了过来。少年瞟了一眼那个立在船舱顶上的身影，低声说道：“外面看不清楚，咱们就走水下。这个地方是大罗湾柯家村，刚才跳下水时，看见那岸上的大红界石没？”众人都说看到了。

　　邵大当家得意一笑，压低了声音说道：“要是我没记错，去年大雷雨，这岸上叫雷火击垮了一颗大柳树，就挂在这大红界石下面的水岸涯子上。树根向北，树梢向南。咱们潜下水去，寻摸住这棵柳树，顺着树梢的方向走就是了。咱们的船离得不远，游对了方向，不多时就到了。”

　　一行人听了邵大当家的话，也不啰嗦，当即深吸一口气，潜在水下，寻摸住那颗柳树，沿着水路跑了。

　　炽牙一浮出水面，便看到了立在船舱顶上的龙女。她没有了宝扇遮面，只是凡胎肉身，以法术维持幻相，灵台无所遮凭，被炽牙一眼就窥破了元身。正是御龙殿观星阁掌灯祭司付敬之大人。

　　此时乔作龙女的司命大人，正悠悠然的立在船舱顶上，一双美目盯着江面，留神观望着水面下的动静。

　　炽牙心道：得先把我媳妇儿带回家中安置起来才是关紧。待我回到了自己身体里，取了武器，再回来砍死这个贱奴。必须得速去速回，倘若慢上一点儿，叫这贱奴逃回益州去，可不是白白失去了大好机会？

　　当即一边儿拥着阿蒙向空中疾速飞去，一边儿暗暗骂道：“贱人，老子现在没空收拾你，先让你脑袋在脖子上面暖上片刻。等老子回到紫悦神府安顿好老婆，再转过头来弄死你。”

　　付敬之立在船舱顶上，远远的望见炽牙正拥着阿蒙飞速离开，当即一甩云袖追了上去，拦在炽牙面前笑嘻嘻的问道：“驸马，携了阿月公主，欲往何处去呀？”

　　炽牙见了付敬之，恨得眼睛都要充血了，狠啐一口，骂道：“贱奴！老子不去找你的晦气，你倒够胆跑上前来缠我！老子带着阿月，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轮得到你这贱奴来问！”

　　付敬之化作龙女样貌，艳妆碧眸，更添一种别样风流。此时如纤弱佳人一般，娇娇怯怯的立于炽牙身前，听闻此言，也不恼，只嫣然一笑，拿袖子掩着朱唇说道：

　　“驸马，这话差了。阿月殿下是魔君的公主，更是天帝的女孙。本座怎么就问不得了？何况本座虽是天家贱奴，却也不敢生背主之心，见了小主人，自然得前来问讯。”

　　说着眉梢一挑，碧绿的眸子便漾出了如水的眼波，漫上了炽牙的眉眼。媚意如丝，眼波如钩，盯着少年满含怒意的眼睛，嘻嘻一笑，说不出的暧昧：

　　“驸马是魔君座下贵奴，能入君后娘娘寝宫侍奉，卧于公主榻下安寝，以乖顺得宠，本就是高人一等。”

　　说到此处，美目中莹润如泪，情光潋滟，暧昧之意更盛：

　　“而后又借更衣跪奉之便机，恣伶人倡优之嬉乐，攀附上公主殿下，从此平步青云，当真是贵不可言，自然是不将我们这些人瞧在眼里。 ”

　　付敬之说罢低低哀叹一声，放下云袖，美目中流露出嗔怨，神态间楚楚可怜，眨巴着杏眼，望着炽牙说道：

　　“但驸马既是贵奴，想必也得有过人的本领，忠心护主的肝胆，才当得起一个‘贵’字。怎么如今也做这临阵脱逃的事？撇了圣君在水下，不顾主子安危，只顾自己逃命？”

　　司命大人说着，红唇一勾，笑意中便溢出了冰冷的嘲讽，斜觑着炽牙问道：“想必是得了令尊大人的真传。主子的命虽然贵重，但哪比得上自己的前程重要呢？您说是不是呀，驸马大人？”

　　炽牙听得这一席话，几乎不把肝肺气炸，眼睛里要喷出火，嘴巴里要咬出血，把阿蒙往空中一掷，抛出一团魔气裹住，一言不发，便挥出利爪，向付敬之幻化的龙女冲去。

　　一记掌风扑来，登时将司命大人满头的钗环簪坠尽皆击落。只见如玉佳人，乌发垂落，青丝乱舞，于风中飒飒轻扬，云裳霓裙，都被凌厉的掌风袭破，划开了数道口子。

　　司命大人被这掌风的力量裹挟，在空中退了一步，裙衫飞舞，像一瓣荡在风中的花儿。

　　付敬之上次与炽牙在益州城外交手，觉得这小子不过尔尔。没想到今次近面交锋，炽牙盛怒之下，只一记掌风便打得他发乱钗滑，衣衫残破。

　　一贯气定神闲、泰然自若的司命大人，冷不防吃了这一次亏，登时便有些狼狈。好在美人就是美人，便是蓬头散发，衣衫残破，也还是美的。

　　其锐锋芒，避走为上。司命大人当即大笑一声，在狼爪扑到他跟前的一刻，化作数道流光散开，躲过了炽牙暴烈的一击。

　　流光散开，飞至不远处凝聚成形，现出本相，手中白光一闪，化出一柄印有火字云纹的银光宝剑。付敬之挥剑挡在身前，架住了炽牙再次飞扑而来的利爪，冲他凝眸浅笑道：

　　“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驸马功力进展神速，奴婢连躲也躲不过去了呢。只是天帝所赐神火，锻造祥纹宝剑，专司人间妖魔诛魂之责，驸马此时只是魂体，可要当心了！”

　　魏清明跳到水里，远远的望见水底有一团模糊的身影，在幽暗的水波中，荡起一角粉红色的缃裙，似是阿蒙，便一个猛子扎下去，飞速驰向水底，及到近处，却发自己扑了个空。

　　幽暗的水底，除了水草砂石，旁的什么都没有。

　　魏清明愣了一瞬，正要荡开神识寻找，却见脚底突然砂石翻飞，六道水柱拔地而起，如龙蛇乱舞，携带暴烈之气，在江中缠绕攀扭，刮起凌冽的漩涡，顷刻间将他裹在中央。

　　漩涡急滚之间，刮起的水波如同锐利的刀锋，将这阵中的水草砂石，斩成齑粉，扫荡一空。漩涡掀起洪流，卷得阵中人衣衫翻飞。水波如刀，扫过脸颊，登时在那人脸上留下了一道浅白色的痕迹。

　　魏清明伸手抚过脸颊上的浅白印记，眼神中燃起熊熊怒意，当下握紧拳头，荡开魔气，冲着这满溢着水族灵力的锁笼之阵就是一记暴击，登时将那六道漩涡打散。

　　漩涡散去，水流中蕴含着的强大力量也随之四散消失。江底逐渐恢复了平静。

　　魏清明掸掸衣袖，一脚踏出阵心，正准备向外走去，突然听到身后有一道稚嫩的声音叫他：“济日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