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欲来》浅斟一盏

34、铁笔判官 3

　　御龙殿昏暗的地宫里，如金龙暴怒般狰狞可怖的铜柱勃然挺立，支撑着幽暗的殿宇。铜柱周身雕刻着蜿蜒攀扭的紫苑藤，藤蔓缠枝中，绽开着铜铸的花朵。每朵花的中央，俱燃烧着成人手腕粗细的白脂灯烛，火光映着铜柱，晕开一片黄云。花瓣层层叠叠，棱角峥嵘，在烛光下闪着幽幽的光。

　　付敬之身披织锦绣金团花繁复的黑袍，袅袅地行走于空旷的地宫之中。锦袍长长的尾翼铺在地上，随着司命大人的脚步蜿蜒游走，黑袍上金线织就的暗纹于烛光的照耀下明灭翻覆，在昏暗的地宫中摇曳出星斗般的光辉。

　　司命大人走着走着，不知想到了什么，花萼般的脸上突然映出一窝浅笑，一扯带子，锦袍委落于地，露出了轻轻裹着娇躯的素白纱衣。如黑夜中盛开一朵白昙，将这浓郁无边的黑色都踏在他的花影之下，做了映衬他的底色。

　　司命大人一举手臂，身姿摇曳，软软的腰肢旋转出一抹柔韧的弧度，纤足一点，在冰冷的地砖上跳起舞来。玉指拂面，唇间朱红一点；星目流转，眉峰墨烟两弯。柔荑轻送，春来何方细雨。纤足急旋，夏至此间惊洪。

　　虽无乐声相伴，但见舞姿悠扬。云袖漫转，裙摆迭送，踊跃飞驰，急旋奔纵。如孤鸿掠水，翩然而逝，任桥下春波浓绿，摇曳间空照鸿影；似凤翔九天，电光火石，凭碧空云翳浅白，卷舒中徒留凤鸣。

　　司命大人舞至镜前，纤足一顿，跌坐在厚厚的锦褥凳中，上身一软，扑倒在铜铸的梳妆台上，洒下一串欢快的笑声，直笑得微微咳嗽了起来。

　　这时，司命大人背后的黑暗中，响起一道懒懒的声音：“什么事啊，这么高兴？”

　　付敬之抬起头，自铜镜中看到一抹修长的身影，斜斜地躺在他的云帐中，背靠着堆叠的锦枕，身压着织金的软褥，手中正拿着他的发带把玩。

　　司命大人抬起右手，撤下发簪，任满头乌发，如水流断山，倾泻而下，披散开来。他玉臂一伸，挽住乌泱泱的秀发，拿起妆台上的玉梳，细细地梳理起来。眼波扫了扫镜中人，红唇一弯，娇声道：“不告诉你。”

　　那人低低的笑了，浑厚的嗓音晕开在冰冷空旷的地宫里。他摩挲着手中的发带，眼睛紧紧地粘着那抹坐在铜镜前的身影，又问了声：“找到那个家伙没？”

　　付敬之放下玉梳，拿起玉滚轮按摩着自己的脸颊：“没呢。当日结界破裂，妖魔四处流窜。谁知道他是趁乱逃出，还是淹留益州？我又看不到他。大海捞针，岂是那么容易找到的？”

　　那人语气微嗔，幽幽传来，眼中却是一片宠溺：“当日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却连个魔族的余孽都抓不着，你这个掌灯祭司怎么当的？你若是一贯的这么不上心，我都不好再偏袒你。让他活下来已经是莫大的恩惠，但也不是就给了他免死金牌。天威赫赫，岂容他这般放肆。”

　　司命大人哼了一声，扭过头来，眼波一转，飞起的眉梢斜对着那道看着他的人影：“那你启动窥云镜找他呗。”

　　那人闻言，粘着他的目光潜波暗涌，低斥道：“胡闹。”

　　付敬之将玉碾一扔，冷声道：“那就别催我。我找到算找到，找不到拉倒。”说着起身就向外走去。

　　未走两步，便被一阵疾风裹住，整个人摔到了软软的大床上。那人一把将付敬之按到锦褥之间，嘴唇贴在他的脸侧沉声说道：“脾气越来越大了，嗯？都不敢说你了。”

　　付敬之红唇一扁，美目中便泛起眼泪点点，眉峰微蹙，鼻翼翕动，细碎的呜咽声从胸腔内挤出来，噎得精致的锁骨都一抖一抖的。美人娇卧，梨花带雨。任是铁石心肠，也叫这泪光打成绕指柔情。

　　那人的手掌抚上他的脸颊，拇指摩挲着他的红唇，在他耳畔低语道：“你还委屈上了？为了你，三位神官身死陨落，你还在一旁作壁上观。我说你了么？”

　　付敬之撇着嘴巴，美目中晕着泪光，含嗔带恼地瞪着他：“人家哪敢管呀？那畜生多凶残啊。人家的脚都差点让他抓伤了呢。”

　　那人看着他蛮不讲理，一脸嗔怒，告刁状的小模样，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

　　付敬之叫他笑得恼了，挣扎要从那人的怀抱蹭里出去。那人一把将他紧紧搂住，哄道：“好啦好啦，伤哪儿了我看看。”

　　付敬之妩媚一笑，软软的腰肢一弓，曲起小腿，将粉嫩的脚趾顶在了那人的下巴上。

　　那人无奈地皱了一下眉头，一把抓住司命大人的玉足，毫无威慑力地叱责道：“放肆。”轻轻捏住那弯暖软的纤足，粗粝的拇指摩挲着柔嫩的脚心，司命大人的喘息重了起来，贝齿咬着嫣红的下唇，眼睛里泛起潋滟的春色。

　　那人眸光一暗，拉住付敬之的脚勾在自己腰上，伏在那抹软软的唇瓣上就吻了下去。喘息相交，唇齿相缠，正是情浓时分，司命大人突然含住那人的舌尖狠狠一咬，血珠立时便滚了出来。

　　司命大人丁香一吐，将那抹血珠舔去，嘴角浮现出了笑意。那人抬起头，眼睛里满是怒意：“真是不想活了你！”

　　付敬之舌尖一吐，但见一枚如赤砂丹红般流光璀璨的珠子，滚于唇齿之间，分外好看。付敬之轻启檀口，“呸”的一声，将珠子吐在那人脸上。珠子打到那人的下巴上，复又掉落下来，滚落到司命大人的颈间。

　　付敬之仿佛压根儿没有看到他眼中的怒意，满不在乎地伸出手，捏住那人的下巴，指尖轻轻刮着他的胡茬：“再把你的牙齿敲两颗给我，我拿去串个手钏儿。”

　　那人简直气笑了，一把按住了司命大人不安分的手，将他的胳膊固定在枕头两侧，俯下头在他耳畔低低的说道：“方才的事，若被执法天神知道了，剥皮抽筋也不够你受的。”

　　司命大人不耐烦地“哎呀”了一声，一脸厌弃地说道：“别抓我胳膊，胳膊都困死了，快点给我捶捶。”那人顿时笑瘫在司命大人身上，脸埋在他的颈间，瓮声瓮气地说道：“真是把你给惯成了。”

　　魏清明回到客栈时，阿蒙正在客栈的院子里踢毽子。看到魏清明回来，小丫头激动得毽子都踢飞了，张开两只小胖胳膊一路飞奔过来，扑倒魏清明怀里，紧紧抱住他的腰，大声喊道：“师父你去哪儿啦？还以为你被拍花子的拐走了呢，吓死我啦！”

　　见阿蒙拿自己平时吓唬她的话来担心自己，魏清明真是哭笑不得，一举手里的油纸包，笑着说道：“不是要吃酱牛肉嘛，师父给你买去了。”

　　阿蒙看见酱牛肉，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了，偏还从那弯弯的眼缝里透出晶亮亮的光来，馋相十足。魏清明伸手在她的小脑袋上揉了一把，阿蒙伸出两只小胖爪握住魏清明的大手，蹦蹦跳跳地拉着他往屋里走去。

　　阿蒙进到屋里第一件事，就是飞奔过去洗手，把两只小手洗得白白净净的，擦干净水珠，跑到魏清明身边笑嘻嘻地望着他。

　　魏清明往桌子旁边的靠椅上一坐，举着酱牛肉：“手伸出来，我看看洗干净没？”阿蒙把手伸出来，白嫩嫩的小手五指圆润，刚刚被水浸润过的掌心一片盈然。

　　魏清明满意地点点头，把裹着酱牛肉的油纸剥开，递到阿蒙手里：“吃吧。”阿蒙抱着牛肉，冲魏清明开心一笑，大口吃了起来。

　　魏清明托着腮帮，歪着脑袋，看着吃得香甜的阿蒙，心情也跟着好了起来，嘴角不由自主地上扬，露出了欣喜的笑容。

　　阿蒙也跟着笑了起来。嘴里塞得鼓鼓囊囊的，笑意便从那嘟着的嘴巴，圆滚滚的腮帮，流光溢彩的黑眼睛里挥洒出来，将整个屋子都照亮了。笑着笑着，突然想起了自己今天的任务，急忙表现了起来：“师父我跟你说，我找到那对老夫妇的家了，他们的儿子叫邢佳宝……”

　　魏清明伸出手指挡在唇上，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温柔地说道：“吃东西时不讲话，小心咬到舌头了。”

　　阿蒙嚼着牛肉，含糊不清地嚷道：“没事儿，没事儿，咬不到……”魏清明伸出右手，张开食指和大拇指，一把掐住阿蒙的腮帮子，轻轻一捏，阿蒙便被捏的齿牙大开，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魏清明：“要么吃完再说，要么说完再吃。选哪个？”阿蒙想说：“先吃肉”，但是嘴巴被卡着说不成话，只从嘴里发出了“嗯嗯嗯”的声音。魏清明笑了一下，丢开了手。

　　阿蒙生气了，“哼”了一声，抱着牛肉吃起来，赌气一点儿声音也不发出了，只一双贼溜溜的狐狸眼儿瞄来瞄去的。那气鼓鼓的小模样，逗得魏清明又好气又好笑。

　　魏清明见阿蒙吃的满嘴是油，嘴边还挂着肉渣子，伸出大拇指轻轻一揩，将她嘴边的肉沫酱汁尽数抹去。收回手时，不知怎的，鬼使神差一般，把那刚从阿蒙唇边蹭来一抹暖润滑腻的大拇指放到口中一吮。

　　阿蒙顿时愣住了。

　　魏清明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做了什么，脸“腾”的红了，站起身来就要往外走，可刚一转身，手就被阿蒙一把拉住了。魏清明转过头，见阿蒙眨巴着两只黑葡萄一般的大眼睛望着自己，把剩下的半块酱牛肉递了过来。

　　魏清明脸红红的说道：“师父不吃，你吃吧。”阿蒙很大方的说：“没事，你吃吧。”魏清明：“师父真的不吃，你自己吃，听话。”阿蒙噘起小嘴：“你明明就很想吃嘛。”

　　魏清明的脸红得几乎要滴血了，蚊子哼哼一般说道：“师父真不吃，要吃的话就买两份了。”阿蒙：“你不要骗我了，你这么抠门儿，哪里舍得买两份儿？”魏清明欲哭无泪：“阿蒙，师父在你心里就是这么个形象吗？”

　　阿蒙长长的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了小大人一般的忧虑，苦兮兮地说道：“其实这也不能怪你，这一切都是因为咱们太穷了。”

　　魏清明仿佛听到了有什么东西碎裂一地的声音。

　　他伸手摸了摸胸口的符咒，把钱袋摸出来交给阿蒙，说：“师父有事出去一趟，你自己乖乖呆在这里等师父回来。”阿蒙看着鼓鼓囊囊的钱袋，眼睛都冒光了：“你把钱都给我了？这些钱我都能花吗？”

　　魏清明：“能。就一点，乖乖在这儿等我回来。”阿蒙赶紧乖巧地点头。

　　魏清明起身走了两步，复又折回来，细细地交待：“若是听到什么骇人的动静，或者师父好长时间都没有回来，你也不要害怕，只管在这儿踏踏实实住着。你记着，师父一定会回来找你的。千万不要乱跑，不要理会陌生人，也别老跑到街上去玩儿。要是那个相本善，就是那天跟咱们抢摊位的那个少年来找你，你欠万不要理他。不管他说什么，你都不要信。”

　　阿蒙连连点头：“知道啦，知道啦。”

　　魏清明摸了摸阿蒙的头，大步走了出去，一路向着城北的玄帝庙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