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欲来》浅斟一盏

29、狼子换婴 14

　　付敬之走出阁门，立于珊瑚栏前，右手高举，白臂乍现，云袖委于肩畔。只见皓腕之上，系一枚印有火字云纹的银铃铛，铃声响时，云纹光华大盛，映于空中。所照之处，细雨立散，唯余白光一片。

　　付敬之眼望虚空，唇角勾起一抹冷笑，眸底流光暗涌：“御龙殿观星阁掌灯祭司，请诛魔天雷！”

　　顷刻间乌云滚滚，聚于阁顶之上，云层间电光闪烁，雷气奔涌，掀起人间虐世狂风！

　　眼见得风起时，摧花折叶，飞沙走石，卷起来尘埃蒙蒙，遮空蔽日，黄土漫漫，扑地袭天。风中树木，扭如稗草。街上行人，乱如煮豆。狂风扫过，击坠落叶纷纷，未及着地，复又被风裹挟，急旋而起，冲天而去，不知将落何所。河流扬汤，拍桥击岸；池水如沸，群鱼乱挣。

　　风声猎猎，撼动得门窗嘭嘭作响，几乎要随时震落，脱离而去。乌云重重，压抑得天光暗暗低垂，仿佛要即刻崩泻，摧城而来。司命手下七位护坛使者，祭出神灯火种，一时间天地齐暗，唯余观星阁顶灯火璀璨，如暗夜海上暴风雨中可供遥望的灯塔一般，映彻益州。

　　付敬之瞥了一眼地面上奔逃躲避的凡人，冷声吩咐道：“勿扰生民。”七名护坛使者躬身答道：“是。”当下诸心合一，施展法力，在益州上空撑起一道静音结界。结界刚刚布好，便见一道手腕粗的紫金天雷，应召而来，直劈旭阳！

　　小世子自云头跌落，重重地栽到地上，如一具破败的布偶，顷刻间没有了生气。在他额间灵台之上，挣起一团黑影，是炽牙的魂魄，欲破体而出，逃离这个已经毫无生机的身体。

　　可惜幼狼的魂魄还未挣脱躯体，一道天雷便照它直劈下来！贪狼怒吼一声，飞扑而起，叼起儿子，堪堪地躲过了这道足以让它神魂皆灭的诛魔天雷。

　　与此同时，那道斩杀世子的白光在空中旋出来一道锋利的弧度，一改方向，带着呼啸的尖风扑向了魏清明。

　　魏清明一扬爪尖，一把将那道白光扣住，原来是一轮纯圆的空心银片，银片上火字云纹寒光闪烁，此刻纵然被抓在手里，犹兀自震动不止，“嚓嚓”作响，急欲挣脱束缚。

　　魏清明打量一眼银片，冲贪狼冷笑一声：“看来，天庭的狗腿子也不好当嘛。”

　　贪狼将世子的身体吐到地上，整个身体的毛发都炸了起来，因为战意绷起的肩骨颤抖着，淬了毒一般的狼眼望向观星阁，眼睛里几不曾渗出血来。幼狼的魂魄终于剥离出来，趴在贪狼的颔下，紧紧地搂住父亲的脖颈。

　　魏清明手下用力，“嘎巴”一声，将那轮银片捏得粉碎。就在此时，又一道紫金天雷，冲他当头劈下！魏清明两手一张，撑起一道红光结界，天雷击来，立时将结界劈的粉碎，巨大的力道使他猛然一扑，单腿跪到了地上，只觉得一阵气血翻涌，血色都积到了脸上。

　　魏清明慌忙伸出右手，按在胸口，强抑住了狂跳的心藏。还未来得起站起，又是一道诛魔天雷，紧跟着直劈下来！

　　远处的贪狼突然怒吼一声，飞扑过来，一把将魏清明护在身下！那道紫金天雷劈在巨狼背上，立时将它的皮肉豁开一道长长的裂口，从脊椎贯穿到尾骨。灼烧的白烟散去后，眼见得翻开的皮肉上鲜血淋漓，隐约露出一截焦黑的骨头。

　　贪狼紧咬獠牙，整个身体都在剧烈地颤抖，却没发出一声呻'吟。唯有愤怒裹挟着炙热的血液，在它的血管里奔腾咆哮，灼烧出熊熊的战意，引燃了这个战士在漫长的痛苦中被悔恨、压抑、屈辱、愧疚腐蚀至朽的灵魂。

　　炽牙发出了尖利的悲鸣，它攀着巨狼的下巴，舔着父亲的下颔、唇角。它只是魂体，但魏清明却仿佛感觉到它的泪珠，像石子一般打在自己的脸上，生疼。

　　魏清明躺在贪狼的脖子下面，感受到它颈下松弛的皮肤贴在自己脸上，如痉挛一般地抽搐着，突然就湿了眼眶。贪狼老了。短短的三百年，它竟然已经衰老到这副样子。魏清明仍然清晰地记得，它背着自己在魔域的荒野中奔驰，连涩谷的风都追不上它。

　　它是妖狼族的战士，是战场上的英雄。它站起来，庞大的身躯就像一座山。它卧下去，宽厚的肩膀就像一堵墙。它的眼睛中翻滚着雷电，它的爪牙上呼啸着狂风，它虬结的肌肉里仿佛蕴藏着无穷无尽的力量。

　　当它一爪一爪，踏在荒草漫生的战场上，大地都为它响起沉闷的回声，仿佛地狱中擂起了催魂夺命的战鼓。当它呲出了尖利的獠牙，抖擞着耳侧的毛发，倾泻的战意足以让敌人战栗着趴到地上。

　　贪狼老了。魏清明这样想着，突然一把抓起炽牙的魂魄，捏手里狠狠一攥，松开手时，已经是一枚小小的红球。魏清明一扬手，将那团红球用力抛了出去！

　　红球飞去的速度极快，躲过了三道紧紧追逐它的天雷，在结界裂口愈合的一刹那，紧紧地擦着裂口飞了出去。

　　贪狼的余光瞥了眼飞去的红球，抬起狼爪，冲魏清明一掌拍下！旭阳城的街面哪经得住巨狼的一爪之力，顷刻间便崩裂开来。魏清明随着坍塌的地面一起陷落下去，跌到了满是土石的坑洞里。

　　巨狼一挥巨爪，身旁的房屋应声而倒，坍塌的墙砖梁木坠落下来，盖住了街面塌出的坑洞。它抬眸望向益州中部的神悦城，喷出重重的鼻息，低吼一声，纵身向灯火璀璨的观星阁扑去！

　　魏清明躺在横木砖石之下，透过缝隙望着上方雷鸣电闪的天空。他深吸了一口气，从袖子中摸出一枚白丸子，塞进了嘴里。那丸子似乎极难下咽，他刚放进嘴里，便开始狠狠地作呕，强捂着嘴巴，伸直了脖子，强咽几次，才将那白丸子咽进喉咙里。

　　一咽下去，魏清明的脸便现出死人般的灰败来，鼻翼僵直，再无呼吸，连瞳孔都散了。雷光劈下来，擦着他的脸颊滚过，却再也寻觅不到他的气息。

　　一时间，整个益州境内的雷电都向着魔气最重的贪狼扑去。静音结界之下，听不到雷电轰鸣的声音，只能看到虬龙般昂然攀扭的紫电，在乌云中狰狞明灭，映衬着整个世间如蒙魅的剪影一般。

　　贪狼巨大的身躯在空中驰出了闪电的速度，它在急速奔驰的过程中迅疾地跳跃，灵敏地躲过了劈向它的闪电，转眼之间就冲到了观星阁下。

　　巨狼望着观星阁中那仿若救世圣光一般的灯火，脸颊因为愤怒而抽搐着，眼睛里的冷光被仇恨淬进了的如魔域冰川万年不化一般的寒意，它大吼一声，一跃而起，浑厚健硕的肩膀撞向了沐浴着天帝恩赐圣荣的观星阁。

　　如一颗巨石砸进了初春湖泊的冰面，如一枚陨星撞向了脆质晶然的琉璃宫殿，只听一声巨响，玉柱折，雕梁断，自天帝下令敕造，于人间矗立三百年历经风雨而颜色如新的观星阁，在雨花节这天，轰然坍塌，荡起来尘硝满天，砸落半壁圣城，气波震荡，撼动整个益州。

　　在观星阁倒塌的那一刻，一道颀长的白色人影从顶楼飘出，轻轻地悬在空中，他的左臂抬着，平端于身侧，臂弯上站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正是从十二楼跃出的司命大人。

　　他静静地望着倒塌的观星阁，下颔微敛，美目流转，不见愤怒伤心，反倒从眼底露出一抹笑意来，娇柔的小舌舔过嘴角，轻轻地咂了下红唇，发出了一声浓裹着兴奋与向往的轻叹，点头感慨道：“魔族的力量。”

　　贪狼望见付敬之，眼睛里几乎要渗出血来，一顿狼爪，纵身扑向那抹逸逸然飘在空中的白色身影！乌云中，突然降下一位金甲神，挡在司命大人面前，一锤向贪狼砸去！

　　贪狼避也不避，一爪迎击上去！锤爪相击，电光火石，双方各退一步！金甲神唯恐伤到身后的司命大人，抽出背上的短剑，冲贪狼反手就是一抡，在空中划出一道如月华凝霜般的清光。

　　那道清光甫一划出，就在空中如水波漾开，所过之处，即使是漂浮在空中的碎屑，也被瞬间碾成齑粉。

　　贪狼飞身扑下，纵落云头，堪堪躲过了清光一扫。它在空中一顿足，擦着清光的残影复又飞扑上去，一爪拍向了金甲神的腰腹。金甲神被它拍的站立不稳，生恐自己后退时伤到身后如娇花映月般的司命大人，忙一错身子，斜斜地向下坠去。

　　他坠落两步，方想稳住云头，却不想贪狼的尖牙已到近前，血盆大口一张，“咔嚓”一声，将他咬成两截。巨舌一吐，将他的身体卷进口中，咀嚼几下，一仰脖子吞了下去！

　　神血入喉，贪狼背上的伤口开始迅速地愈合。它望着付敬之，红舌舔过被鲜血染红的尖牙，眼中杀意毕现，又一次向那抹欣长的人影扑去！司命大人美目淡然地望着贪狼，勾起手指重重地揩去喷溅在唇角的血珠，嗤笑一声：“牲畜。”

　　云层中传来一阵怒吼，金光一闪，又两名神将飞降人间，直扑贪狼而来！贪狼的爪子只来得及触碰到司命大人的衣角，便被两名神将的长'枪劈中面门，一击而落。

　　贪狼锋利的巨爪划破了司命大人的锦袍，被撕烂的衣角下露出了一弓欺霜赛雪的纤纤玉足和精致的脚踝。付敬之好看的眉峰蹙了起来，美目中流露出深深的厌恶，嘴角透出一抹阴鸷来，银牙紧咬，从牙缝中挤出一声：“找死！”

　　两名神将，纵云而至，与被击落在地上的贪狼缠斗起来。只见电光火影，纠缠不休。战将激啸，贪狼怒吼。金光乍现，是长'枪突至；银光闪烁，是爪牙相扑。直如共工战祝融，不周欲倒天将倾！恶浪滔天巨鲸来，风动钟摆蒲牢哀！

　　贪狼在搏斗中找准机会，一个旋扑，撞出战圈，向空中飞身扑去，一眨眼间，便冲到司命近前。

　　付敬之冷笑一声，伸出右足，在贪狼的面门上轻轻一点，圆润的脚趾点在贪狼的鼻翼上，巨狼的鼻骨顷刻间便塌了下去！这一点，仿佛透着千钧的力道，直将贪狼从云霄天中，踏进地底尘埃！

　　贪狼从云头跌落，重重地砸在地上，将御龙殿坚石铺就的地面都砸出了一个大坑。两名神将不待贪狼站起，飞身扑至，两柄长'枪如玉魄流光，瞬间向贪狼刺来！

　　贪狼飞起一爪，拍断了其中一柄，另一柄却深深地刺进了它的腹中。贪狼纵身扑起，任长'枪穿透它的身体，一爪拍向了长'枪的主人，将他的头颅拍得粉碎！

　　另一名神将见状大怒，两手空中一挣，扯出一道湛蓝的光束，向贪狼劈面掷去！贪狼避也不避，迎头上去，任由那道蓝光锲进它的头颅，割碎它的面骨，一爪揪住那名神将，撕成两段！

　　九天之上，十四道诛魔天雷在乌云中翻滚汇集，渐渐拧成一股，积蓄着足以毁天灭世的力量。

　　贪狼仰着破碎的脸颊，望着云中汇集的天雷，任由鲜血从它的头颈披离而下。它转动着眼珠，眼中流露出坚毅，巨吼一声，仰天狂啸：“魔君御下，战星贪狼，今日战死！以吾之血，洗吾背主之耻！皇天后□□鉴吾言！”

　　益州内外残存的妖魔，感受到贪狼濒死的战意，争相狂啸，尖唳声此起彼伏，在重重乌云的笼罩下，映衬得人间界如魔域鬼世一般。

　　贪狼如箭在弯弓，弦似满月，弦动箭鸣，啸风而出，带着必死的战意向付敬之扑去！十四道诛魔天雷一齐劈下，将它重重地击穿！

　　贪狼在雷光中，支叉着锋利的爪尖，眼中恨意如雨，倾盆而下，直将自己的灵魂都撕扯进了暴雨旋涡。可那一抹娇柔的身影，却依旧在它触手可及的地方，风轻云淡，波澜不惊。

　　付敬之嫣红的唇角勾起一抹软软的笑，美目中波光流转，仿佛将满天星光都敛入了他的眼眸，映出些怯怯的俏皮，他偏过头，如情人耳语般的向贪狼娇声嗔道：“真叫人害怕啊，贪狼大人。”

　　贪狼浑身的毛发都被他激得炸了起来，恨得睚眦尽裂。它渴望像战士那样死去，却最终要死在这艳奴充满轻蔑与媚视的眼波中，伤不到他一丝一毫。雷光闪过，裹挟着贪狼的身体，重重地向地面砸去！

　　一阵浓烟散过，贪狼在废墟中站了起来，它每动一下，殷红的血便混着焦黑的皮肉漱漱落下。它知道自己大限已至，纵然有太多的不甘，太多的懊悔，太多的仇恨，时间都不会再给它厚待了。

　　贪狼扬起脖颈，如立在魔域的山峰仰天啸月一般，发出了最后的悲鸣：“齐济宝格！阿御茶！龙母娘娘！仆骑贪狼，今日偿命！”

　　战狼将死，其鸣也悲！战星将陨，其魄也哀！妖狼之悔，其情也怆！魔星将落，魂归何所？恨之无极，其奈痛何！

　　贪狼举起巨爪，迎向地面，尽灌魂魄之力，重重地砸下！一荡气云，冲天而起，直击益州上空。那道如穹庐覆盖的红光结界，在这道气云的冲击下，猝然崩裂，化作轻烟散去。

　　贪狼双目微散，气已耗竭，庞然大物，轰然倒下！如巨山崩塌，再难扶起。

　　它嘴角微动，轻念了一声，眼角泪珠还未流出，便永远地凝固了。谁也不曾听到它最后呢喃出的，是谁的名字。或许从它耳畔飞过的风听到了，只不过风声太细，情思太远，一入空中，便消散了。

　　躺在碎石坑底的魏清明，眼睛里，却是再也止不住泪水。

　　与此同时，旭阳城驿馆中的瑞王爷，悠悠转醒。一声令下，万军攻城。旭阳城头，厮杀声起。夕阳光下，血溅益州。旌旗烈烈，硝烟滚滚，书不尽人间惨剧。刀光闪闪，剑影重重，哭不尽遍野哀鸿！

　　结界崩毁，护卫已失，益州再也不是妖魔不可踏足的人间圣地了。一时间，便有无数妖魔伺机作乱，直扑益州。神界天门洞开，神兵骤降，化作数道流光，追逐击杀妖魔。魔息鬼影，四处流窜。神兵雷光，紧逐其后。真个是群魔乱舞，乱象环生，整个益州如人间炼狱一般。

　　司命大人立在空中，俯瞰人间乱世，在自己脚下如画卷般铺开，眼眸中流过一段伤情。“三百年太平盛世，今朝一夕崩毁。诛魔之战，终究是，还有续篇。祸乱已生，风云将起。何其幸甚，躬逢其始。”

　　付敬之说着，冷冷的眸光掺进了些笑意，他微微侧过头，望向立在自己臂弯上的小女孩：“莲心，你愿意为本座，入一趟人界轮回么？”小女孩敛起衣袖，盈盈下拜，恭顺地答道：“敬诺。”

　　她话音甫落，整个身体便化为一团白光，隐隐散去，唯余一颗清润饱满的莲子，飘在空中，散发着莹莹的光。

　　与此同时，贪狼的骨中，一枚光华暗溢的妖丹，猝然消逝。

　　炽牙的魂魄被魏清明掷出，一路疾驰，飞扑进了山阳郡的境内，向着它昔日盘踞的山峰，一头扎了下去！

　　幼狼魂影，刚刚扎进山涧，如盖乌云，便泼墨浓聚，在扶余山顶，怒号翻滚。

　　正是妖狼化形，天劫应气而至。幼狼魂归，降魔雷应劫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