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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河母草 4 ...


  •   高大牛家昏暗的窑洞里,阳光只能从狭小的窑门儿挤进来一线之地。

      窑洞外面,盛夏的清晨带着饱浸着阳光的微风,在院子里肆意挥洒着令人神清气爽的清朗。窑洞里面,却是暗沉沉的黑与灰。

      窑门的左边堆砌着泥砖垒就的灶台,灶台的坑洞里正燃着黑黑的木柴,锅里正煮着早饭。

      灶台上方是被烟火燎得乌黑的出烟口,阳光透过小小的出烟口照进来,和着红红的火光,一同模糊在浓浓的炊烟中。

      在这一点光的映衬下,屋内越发显得黑了。

      高大牛就坐在这一团黑暗中,高大的身影现出些颓惫。他几次想把手里的烟锅伸到灶火边引燃,都没有成功。

      “玢娘的两个娃儿,我也曾去找过。”高大牛说完这句话,又陷入了沉默,攥着烟杆儿是手越发紧了。

      魏清明也不催促他,只安静地坐在一边。

      高大牛的手指在烟杆儿上磨搓了两下,接着说道:“我们村儿,这几年添娃娃的人家,就只有我和大崴子家。我家的娃儿七岁,他家的闺女九岁。”

      高大牛艰难地咽了咽吐沫,哑着嗓子说道:“若是一底无人肯发卖,也只有把我们两家的孩子交上去了。”

      高大牛顿了顿,陷入了回忆中:“那两个娃娃,又聪明又漂亮。小小年纪,就会帮玢娘干活儿。玢娘洗衣服,他们俩摘皂荚,砸皂荚,帮他娘递棒槌,抬盆子,替他娘拧洗干净的衣裳。玢娘做饭,他们俩就剥豆子,捡柴火,给玢娘舀水递碗。

      “两个娃娃极精极乖,见了人‘伯伯’‘婶婶’叫的甜。那一天,我割猪草回来,插在筐子里的镰刀掉了,我一路走着没察觉。小女娃见了,捡起镰刀追着我喊:‘伯伯,伯伯,你镰刀掉了!’”

      “我们对不起玢娘啊!”高大牛揪住了胸口的衣襟,脸上现出了痛苦的神色:“这本来是我们村儿的祸事,却坑害了玢娘这个外乡人,无端端地叫人家的娃儿替我们的娃儿挡了灾祸。将来到了阴曹地府,便是阎王老爷将我们剥皮抽筋,也偿还不清啊!”

      这粗糙的汉子说着红了眼眶,语气带出了哽咽:“我想着,好歹去把人家娃儿的骨收一收,和亲娘埋到一块儿,母子三人到了阴间,好赖是个依靠。可谁知道……我寻过去一瞧,后山坳子里头,密密麻麻,细细小小的,尽是小儿的骨头!哪里捡的出谁是谁来!作孽呀,作孽呀……”

      高大牛说着滴下泪来,粗糙的大手捂到了脸上,痛苦的哭声从指缝间溢出。大牛媳妇也跟着哭了起来。魏清明的手在袖子里攥成了拳头。

      好半天,高大牛才止住哭声,对魏清明说道:“我拣了半天,只认出来一只男娃儿的鞋,一段女娃儿的头绳,拿回来埋在了玢娘的坟边。玢娘她,该是怨恨我们。若不是来到我们高家村,怎么会平白地害了她们娘儿仨的性命!”

      阿蒙:“一个月要两个小娃娃?这也太恐怖了!你们干嘛不跑呢,为什么还留在这儿?”

      高大牛一抹泪:“跑,往哪里跑?在这里还有房有地,不怕饿死。出去了两眼一抹黑,谁也不认识,哪里寻活命去?再说,哪里跑的出去?也不是没人跑过,连那座山都没跑出去就给射成筛子了。”

      魏清明的拇指摩挲着拳头:“那山坳子在哪儿?”高大牛拿着旱烟杆儿在空中比划:“就在西山麓子里,往南去一二里。”

      魏清明复又问道:“你们有玢娘生前用过的东西吗?”大牛媳妇想了想,说:“玢娘以前帮我做过一件单衣,您看行吗?”

      魏清明点点头:“有亲娘的气息就行,孩子认得出来。”

      大牛媳妇将衣裳拿出来,魏清明自衣服袖口裁下一缕布来,握在手中,抬头看看了屋外的太阳,说:“我往西山坳子里去一趟。”

      高大牛赶紧站起来,局促地说:“我给您带路吧?”

      魏清明站起来,说:“不用。”说罢并没有往外走,反而径直向窑洞里面去了。

      他走到西南角挨着墙根儿坐下,对阿蒙说:“为我掌灯。”

      阿蒙答应一声,从包袱里翻出一支蜡烛,照着烛蕊轻轻一吹,那支刻着古怪花纹的蜡烛便“嘭”的一下着了,亮出一朵微黄色的火焰。

      阿蒙一只手举着蜡烛,一只手小心地护卫着烛火,走到魏清明身边,静静地侍立在侧。

      魏清明在墙边儿盘腿端坐,两袖交叠,双手捏着那缕布条,在袖子里轻轻交叉相握,慢慢地阖上了双眼。

      高大牛夫妇见道长作法,也不敢上前打扰,悄悄地躲出去了。魏清明闭目凝神,片刻,魂魄便脱体而出,迤迤然走了出去。

      西山坳子里,厚厚的落叶满地堆积,风中还带着些清晨特有的凉意。落叶之下,荒草之间,隐约见白骨堆叠,间或有磷火一闪即逝。

      这荒草败骨的土地上,突然出现了一道人影,在日光下显得隐隐绰绰,飘然而至。正是魏清明轻轻走来。

      他脚步虽轻,却每走一步都下陷数寸,十数步后,便彻底的消失在了黄土之下。

      厚厚的黄土下,浓重如墨的黑暗中,魏清明睁开了眼睛。

      远远的只见几团光球你追我赶,发出“嘻嘻”“嘻嘻”的笑声,仿佛在做着什么好玩的游戏。

      突然,一个怯生生的声音说:“有人来了。”几个光球倏忽之间便隐匿不见了。

      魏清明静静地立在那里没有说话,只屏息凝神地等待着。

      过了一会儿,黑暗中又响起了悄悄说话的声音。“这个人是谁呀?”“他好高呀。”“快看,他的头上有光!”“真的哎,那个人头上有光。”“那个人头上顶了一个灯笼,嘻嘻嘻。”

      清脆又稚嫩的声音,带着孩童特有的娇憨,软软的让人心疼。

      几个光团飘了出来,围在魏清明的周围,好奇地问道:“你是谁呀?”“你的头上为什么会有光?”

      光团越聚越多,围绕着魏清明欢快的跳动着,叽叽喳喳地问个不停。

      魏清明没有答话,只是自袖中取出一缕布来,静静地摊开了手。

      那缕布条好似有了生命一般,自魏清明的掌中一跃而起,在黑暗中蜿蜒飞升,像一条可爱的小蛇,飞到高处,围绕着魏清明头上的光飞快地翻滚跳动着。

      这时,两团小小的光球飞了过来,紧紧的追逐着布条,发出软糯的喊声:“是娘!是娘身上的香味儿!”“你是我们的娘吗?”

      魏清明伸出手,轻轻地捉住了两团光球,放进袖子里。

      高大牛家,魏清明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的手轻轻拢在袖口,静默了半晌,向高大牛夫妇借了一把小刀,带着阿蒙出去了。

      荒草披离的河边,魏清明折了一截黄杆竹,坐在地上细细地削了起来。

      阿蒙蹲在一旁,托着腮帮,看着魏清明,问:“师父,你是不是伤心了?”魏清明声音淡淡的,平静中不见了往日的温柔:“有点儿。”阿蒙又问:“师父,你能把那些小孩儿都度化了吗?”魏清明:“能。”

      一阵大风刮过,将这夏日的河畔无端扫出些萧索的寒意。魏清明摩挲着削好的短笛,眉宇间映着日色的疏离。

      阿蒙突然大声说:“师父,你冷不冷?”魏清明挑起眉毛,看着阿蒙。阿蒙一个打滚儿现出原形,钻到魏清明怀里:“快!抱住我!这样你就不冷了。”魏清明失笑,轻轻地抱住了阿蒙。

      魏清明虽穿的单薄,身上却暖烘烘的像个炭炉一样,阿蒙叫这暖意熏得懒洋洋的,一会儿就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睡梦中的阿蒙感觉魏清明站了起来,于是睡眼惺忪的探出脑袋张望了一下,“呲溜”一下蹿到了魏清明的头顶,两只爪子紧张地揉着狐狸眼睛。

      淡淡的夜色中,一道影子出现在河水中央。无月无星,那道影子整个儿没在浓重的黑暗里,周身散发着瘆人的寒气。

      你看不清它的样子,却知道它正在用一双充满怨毒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你。此刻此地,万籁俱寂,惟余“哗哗”的水声,说不出的诡异可怖。

      魏清明自袖中取出两个光球,轻轻地摊开手,两个小光球便飞了出去,飘在夜空中不安的颤抖着。

      须臾,一道稚嫩的童声响起:“哥哥,你看,河里面有个人影。”另一个响亮的声音说道:“那个好像是娘啊。”稚嫩的童声说:“不是娘,娘怎么会这么可怕。”响亮的声音说:“走,我们过去看看。”

      稚嫩的童声微微发抖:“我不敢去,我有点害怕。”响亮的声音又响起,带着些小小男子汉的豪气:“有什么害怕的,你藏在我后面走,我挡住你。”

      河中那道沉郁的影子猛然间听到了孩子的声音,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她拂开了遮在脸上的乱发,眼睛里迸发出渴望的光,哆哆嗦嗦地向着孩子伸出了枯瘦的双手。

      两个小光球看到了母亲的面容,齐齐地落到了河边,变成两个小孩儿的模样,冲着河里的人影哭了起来。

      河中的影子听到孩子的哭声,不由大恸,挣扎着向岸边走去。她每走一步,便有无数的水草自河中钻出,如藤蔓般攀扯着她的身体,裹挟着不让她前进。

      那是留在河底的怨毒与恨意,纠缠着不放她离开,几次都险将玢娘拖入河底。

      然而母爱的天性和孩子的哭声呼唤着她,使她的心中生出了温暖的善念,温暖到可以原谅那些恶与欺凌,恨与背叛。

      玢娘伸出枯瘦的手,奋力将缠在身上的水草扯断,艰难地向岸边移去。她在挣扎中发出痛苦与悲怒的哀嚎,直欲摧断人的肝肠。

      当她终于爬到岸上,从河水中离开的那一刻,便猛然从那令人窒息的阴影中挣脱出来,现出一个美丽的妇人的样子,一把将两个孩子搂在怀里。母子三人抱头痛哭起来。

      魏清明望着痛哭的母子三人,静默半晌,拿出削好的竹笛,放在唇边吹了起来。曲调哀婉,曲意凄凉,是为,离殇:

      人生百代皆为客,心头明了唯不舍。泪尽哀声劳相送,从此天人永相隔!

      一曲离殇,送故人远去。此间此地,于此刻别离。太匆匆,人寿已竭。恍然间,幽冥路近。望乡台上,百望成空。万丈红尘,从此道路难通。亲戚哭嚎声已断,骨肉悲泣泪亦干。当弃弃,当去去,当断则断。莫再把前尘往事依恋。此去忘川,奈何桥畔,彼岸花开醉落孟婆盏。当饮饮,当忘忘,当斩则斩。莫再把前尘往事依恋。

      漫天的萤火虫受到笛声感召而来,在空中盘旋飞舞,织就了一幅金光璀璨的星图。萤火之光,为逝去的亲人照亮通向安息的路途。

      玢娘带着孩子向魏清明叩首拜谢,在萤火之光的照耀下慢慢消失在了黑暗中。

      阿蒙跳到地上,拉住魏清明的袖子,见漫天的萤火向着西山坳子飞去了,将脑袋歪在魏清明的胳膊上问道:“师父,接下来咱们做什么呀?”

      魏清明抬头望向那个所谓的贵公子住的山峰,目光幽冷如寒冬中悬挂在深山雪涧的冰。

      黑暗中山顶灯火通明,映衬的高大的山如噬人的怪一般。

      魏清明嘴角勾起了一抹冷厉的笑:“去做一件更大的功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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