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欲来》浅斟一盏

11、河母草 3

　　玢娘嫁到高家的第二年，衙门的差役到村子里来了。

　　原是自山上的贵人来了山阳郡之后，就勒令郡内地方每个月都要进贡一对童男童女。郡下六县，县下各村，依次摊派。今次轮到高家村来。

　　儿女都是爹娘心头肉，谁舍得？没奈何，县令下了重赏。一个童子，十两银子。若有一对童男女，雪白纹银二十两。

　　二十两，是这些庄稼汉做梦都不敢梦到的巨款啊。可是谁舍得拿自己的孩子去换？山上那位可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但凡爹娘有一线生机，谁舍得下那个狠心？感慨之余，悲痛居多。

　　唯有高七母子得了消息，心内狂喜，登时把主意打到了玢娘的两个孩子身上，那可不是现成的一对儿童男女么？

　　差役说了，只要把孩子送到县衙，即刻就能领到银子，若此时去，还可搭县衙的马车，不仅省了车马费，衙门还管一顿饭呢。

　　高家母子听了不胜欢喜，跑回家一看，见两个孩子正在路边玩耍，一把抱起就跑。

　　正在地里做活的玢娘听到消息，惊得五内俱焚，哭着追了出去。追到河边，失脚掉进河里淹死了。

　　高家母子得了二十两银子的赏银，可谓是几辈子都吃花不尽了，却不愿拿出一文钱来收敛玢娘。最后还是族长和村长出钱置办了棺木，将玢娘葬在了河边。

　　自此之后，遂成精怪，天阴雨湿，怨鬼长哭。

　　村里人都嗟叹不已，可怜玢娘的命苦，更憎恶高七母子的为人。

　　高七母子浑然不觉，自得了二十两银子，陡然间觉得自己变成了富豪，也不屑再和这些穷酸汗臭的邻居们打交道了。

　　尤其是高白氏，自得了巨款，又在县太爷的府衙门房里吃了顿饭，很是有一种身为人上人的觉悟了。好在这玢娘极有眼色的给腾了地儿，否则，以她那寡妇的身份，配得上自己的儿子么？

　　高白氏打定主意，这次再给儿子说亲，定要娶个年轻貌美的黄花大闺女来。

　　村里人冷眼旁观，这狼心狗肺的人家，哪会有人想不开把闺女嫁过来？别说，还真有。

　　高白氏放出消息没两天，就有媒人上门了，说是隔壁县李家村的李老爷子，相中了高七这个有为青年，要把女儿嫁给他做媳妇。

　　李老爷子的女儿李大姑娘，年方十七，模样自是没的说，十里八村儿一枝花，长的跟七仙女儿下凡似的。

　　这李大姑娘，娘家大哥是在镇上杀猪的，二哥是给县衙送菜的。比起这些脸朝黄土背朝天的泥腿子庄稼汉来说，可以算是十分体面的人家了。

　　高白氏给儿子说了这样一门亲事，觉得自己可是给高家的祖宗都长了脸了，尽日里得意洋洋，脊梁骨都比平日里拉长了三分，说话走路底气十足，全然不顾村里人的吐沫和白眼。

　　姻缘到，喜鹊叫，说慢就慢，说快也快得不得了。一时间，三媒六定，磕头见礼，两下里你来我往，一顶花轿，结了两姓之好。

　　这李家不仅姑娘长的好，俩舅爷也十分活络，尽日里拿酒拿肉的往高家来，“姑爷”长“姑爷”短的，哄的高七心花怒放，跟这俩舅爷心贴心，肝儿贴肝儿的，活似一母同胞的亲兄弟般。

　　高七虽然前半生浑浑噩噩，却也始终不曾弃了那出人头地的孤傲心肠，尤其是跟着俩舅爷到镇上见了世面开了眼，再不肯做井底之蛙了。

　　于是，李家的俩舅子便撺掇高七去做生意，结交朋友。做生意就得有本钱，结交朋友哪有不应酬的？处处都要花销。

　　高七虽心疼银子，但都是自己人，有什么不放心的？回头做生意盈了利，还怕没有大把银子进口袋？

　　加之高七的丈母娘、老丈人三天两头的头疼脑热，家里时不时的闹闹饥荒，三亲六故的迎送往来，都支使着女婿拿钱来贴补。

　　高七新姑爷上门，又与俩舅子打得火热，哪有不掏钱的道理？便有一两回不痛快，新媳妇一撒娇，那还有什么不乐意的？

　　没过多久，这二十两银子，便败的一文不剩了。李大姑娘见高家再榨不出一滴油水来，俏脸儿一翻，便闹起和离来了！

　　原来，这李家原非什么良善人家。往县衙送菜的李家二哥从差役那儿打听到高家村的高七得了知县二十两赏银的消息，高七娘又在托人说媒，回去和自家老子娘一商量，便打起骗婚的主意来。

　　李大姑娘虽长的貌美，人品却委实不怎么样，自小是个心歹手辣的，什么人都敢打，什么话都敢骂，活脱脱一个母夜叉。

　　父母和两个哥哥许诺和离回来后，再给李大姑娘一份厚厚的妆奁，许她跟那眉来眼去了好久的小戏子远走高飞。

　　李大姑娘一听，那有什么不乐意的，当即便同意了。

　　李家老两口收了高七母子六两银子的天价聘礼，吹吹打打的就将姑娘抬进了高家的门子。

　　如今李姑娘功成就欲身退，仿若那破茧的蝴蝶，脱壳的金蝉，要与那小戏子天高海阔浪去也。

　　高家母子哪里肯依？李大姑娘便卸去了温良的伪装，露出了夜叉的嘴脸，抗起那巡海的钢叉，直与高家母子大战三百回合。

　　好家伙，这场仗，打得锅碎盆裂，床塌桌斜，被子褥子都撕个稀烂。

　　李姑娘大显神通，将高七揍了个鼻青脸肿，腿疼的几天下不了地。

　　高白氏手指头都被打折了两根，本来就稀疏的白头发也给硬生生薅下来了一多半儿，顶着个锃亮的大脑门儿跟粘了些白蒿草的秃瓢似的。

　　纵如此，高家母子哪舍得人财两空，打死也不写和离书。李家父子见高家不肯放人，便带着些无赖亲戚打上门，拉住高七在和离书上强按手印。

　　高白氏母子直呼救命，村里人都将这对母子厌恶到了极点，谁肯帮忙？

　　还是村长看不过去，不愿让别的村来自个儿村里撒野，请了在县衙做师爷的舅姥爷来，调停了此事，说好李家将聘礼返还三两，高家写和离书放李大姑娘走人。

　　让李家掏钱出来，那好比去狼嘴里抢肉，想的不要太美。就这样，李家不肯掏钱，高家不肯放人，两边儿便僵持住了。李家父子见天的带人来家里闹，小孩哭大人叫，好不热闹。

　　这一日，李家父子闹得正欢，突然天降暴雨。李老爹想起在晒谷场上晾晒的谷子，着急忙慌的就往家跑。

　　一行人刚跑到河边，突然洪水下来，把李家老两口给卷走了。

　　李大姑娘没了父母，贪吝的兄嫂瓜分了家产，厚厚的妆奁是没指望了。加上薄情的小戏子移情别恋，李大姑娘又发现自己怀了身孕，随歇了那天高海阔的心思，在高家住了下来。

　　但母夜叉吃了大闷亏，那口气焉能咽得下去？高七母子便成了现成的出气筒。这李大姑娘成日里在家作天作地，打自个儿婆婆跟打狗一样，更把汉子撵到狗窝一般的柴火棚里去住，别说上炕了，窑洞的门儿都不让进。

　　高白氏一辈子没学会做饭，眼看着老了老了，倒在李大姑娘手底下熬成了大厨。馒头会蒸了，面条会擀了，分得清韭菜麦苗了，辨得出麻籽花椒了。煎炒烹炸样样会，切丝儿溜片儿门门精啊。

　　李大姑娘但凡想吃什么，只消吩咐一声，下一刻就能给端到炕桌上来。当真是味儿正料美火候足，色香俱佳花样新啊。

　　不仅学会了厨艺，连带着洗衣服，缝被子，裁花样，纳鞋底，弹棉花，样样拿得起放得下。唯恐哪一点儿没做好惹了李大姑娘不高兴，掀起来怒海惊涛。

　　饶是如此小心翼翼地伺候，也当不住夜叉奶奶脾气上来的时候，管你是什么微末错处，那翻江闹海的巴掌上来就只往脸上招呼。

　　叫这高白氏一把年纪，顶砖跪瓦地给院子里直愣愣的候着。夜叉奶奶不消了气，管你外面是下雨下雪下冰雹，也甭想稍微挪挪屁股歇歇身儿。

　　有一次，李大姑娘正在剪花样子，突然想吃炖豆腐。高白氏飞也似的洗手下厨，不一会儿便端上来一碗热气腾腾，浓香四溢的炖豆腐。

　　用的是后山挑来的泉水，兑的是冻肉熬制的高汤，炝的是八角黑椒的大料，直熬的汤羹玉脂似的浓稠，豆腐雪球似的香嫩，再撒上些翠绿的葱花，真可以当得上县城里酒楼的手艺了。

　　谁知夜叉奶奶美目一瞄，见这高白氏炖豆腐居然敢忘了放香油，顿时怒火喷烧，抄起手里的家伙就给了她两剪子。

　　高白氏疼得龇牙咧嘴，一声儿也不敢吭，只急急地捂住了手。倒不是担心自己的伤口，实在是害怕血滴到了李大姑娘的案头，弄脏了夜叉奶奶的花样子，又得挨一顿狠揍。

　　高七就更不用说了。除了李大姑娘刚嫁进来的那段时日，看在银子的份儿上对他装出些温柔小意，过后就再也不肯正眼瞧他一下。

　　如今夜叉奶奶的画皮一扔，真面一露，收拾起高七来可真个是毫无顾忌了。

　　甭管是当着族长村长，还是对着叔叔爷爷，只要夜叉奶奶脾气一上来，也不论手边的家伙是锄头耙子还是锨，抄起来照着高七就是一顿抡。别说当着长辈同辈给他留些面子了，连里子都给他掏得干干净净。

　　往年间高七是能有多懒就多懒，恨不得长在炕上，要不是怕饿死，嘴都懒得张，别说去地干活儿了，让他起床去挑个水都能要了他的命。

　　现如今是宁可累死在地里，也不想回家去。回家住那个四下跑风的柴火棚，还不如在地头土崖找个洞钻一宿呢。不过也只能想想，不回家怎么行，还得回去给夜叉奶奶端尿盆儿呢。

　　就这样，没过多久，高白氏就被折腾得一命呜呼，高七也邋里邋遢地折败回了三年前的光景。不，还不如三年前，虽然那会儿吃不饱饿不死穷酸烂臭的，可也不至于提心吊胆，时不时挨上一顿是吧？

　　农村的院墙低，魏清明往墙边儿一站，那墙才堪堪的到他肩头。阿蒙坐在墙头上，一边儿往高家院子里丢瓜子皮，一边儿在魏清明的肩膀上蹭着脏乎乎的爪子：“师父你说，这是不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啊？”

　　魏清明扫了眼柴棚紧闭的小门儿，叹道：“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只是可怜了玢娘母子三个，所遇非人，无辜丧命。我得帮她好好发送发送。”

　　阿蒙问道：“怎么发送啊？”魏清明：“心魔终需心药解，还是得先帮玢娘把孩子找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