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欲来》浅斟一盏

10、河母草 2

　　高家村依山而建，五六十户人家聚居在山坳子里，算是个大村寨了。祖祖辈辈守着岭上的田地过日子，虽不十分富庶，也算是个殷实的庄子。

　　村子前面一条大河，每年发两次大水，却没有一次漫到村口来。靠着这条河，村里人躲过了无数的旱灾，收货了无数的鱼虾河鲜。祖辈都称这条河为“河母”。

　　有一年，一群逃荒的外乡人来村里讨饭。其中有个年轻寡妇叫玢娘，带了一双五六岁的儿女。

　　这寡妇生的周正，两个孩子也漂亮，虽然瘦，却收拾得干净整齐，往那儿一站跟金童玉女似的。

　　高家的族长见这媳妇是个正经人家，聪明伶俐，模样又生的齐整，就做主出了两斗谷子，将这媳妇说给了本村的光棍儿，高七。

　　高七打小没了爹，是他娘高白氏一手带大的。

　　高白氏原是个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在家做姑娘时就又懒又馋，及嫁到了高家村，高七爹又是个勤快能干的，越发惯她游手好闲了。饭也不做，衣裳也不洗，整日里东游西荡，净扯闲篇。

　　高七爹每日辛苦做工，回到家中连口热汤也喝不上，还要给高白氏做饭，不然能把这宝贝活活饿死。哪里像是个过日子的？

　　村里人都笑话不已，还给她编了个顺口溜，道是：

　　“懒婆娘，好模样，旁人干活她不忙。抱着娃儿各处逛，东家短，西家长，又赶日头又趁凉。馒头蒸饼不会做，汉子回家冷窝窝。白日悠悠串四邻，晚上补衣假勤勤。裤'裆一个小窟窿，好布扯了整一张。灯油熬去四两半，补丁缝到胯尖儿上。”

　　生动形象，语言诙谐，极大的丰富了县志文化。

　　高七爹是个好的，一辈子吃亏在忒勤快上了。做完了地里的活儿，又去做泥瓦匠，农闲了还到镇上富户家里帮工。死挣活挣，好容易攒下一份儿家业，养活着高七母子过得滋滋润润。

　　平日里自己咸盐水也不舍得喝一口，每每从镇上回来，给媳妇又买衣裳又扯布的。别人家里成年的不见荤腥，高白氏十指不沾阳春水，还有肉吃。

　　可惜好景不长，一次高七爹在给别人补房顶的时候，不慎摔了下来，跌坏了腿。

　　大夫瞧了，说万幸没摔断骨头，只是骨头扭住了筋，挤出了血，有道是“伤筋动骨一百天”，老老实实地给床上躺半年，待淤血化去，炎肿消了，自然能恢复如初。

　　刚开始，高白氏还哭鼻抹泪小心翼翼地伺候了几天，时间一长，便不耐烦起来，摔盆儿丢碗儿的，又是嚎着自己命苦，又是骂汉子躲懒，哭天咒地的不成个样子。

　　没奈何，高七爹又撑着肿的跟水泡子似的腿起来做活了。不出两日，伤重血淤，骨脉崩坏，痛了小半月便撒手去了。

　　高七爹一死，高白氏的好日子可算到头了。家里地里的活儿尽落她一人肩上，没人给她做饭了，还有个小的嗷嗷咧着嘴跟她要吃的。

　　高白氏原是享福惯了的，哪吃的了这个苦？没奈何，只能瞎胡混着过日子，家里两亩田也不好好经管，稗草荒苗的就那么种着。

　　整日里求亲靠友，东家一口汤西家一口饭的，时不时的去村长、族长家里哭哭穷，就这么着把高七拉扯大了。

　　高七也是个又脏又蠢又懒的，做嘛嘛不行，干啥啥不应，长到三十好几，别说娶媳妇了，自己都养不活。

　　高家族长见这一家孤儿寡母的，又穷的叮当响，想凭自家力量娶媳妇怕是要绝后了，遂好心给说成了一家人。

　　高七母子见天上凭空掉下个媳妇来，喜得千恩万谢，高高兴兴地将玢娘母子领回家了。

　　这玢娘不仅人长的漂亮，手也利索，家里地里的活儿样样拿得起放得下。

　　自从玢娘进了高家门，这高七家里饭有人做，衣服有人浆洗，屋里屋外都收拾得干干净净，地里庄稼拾掇得齐齐整整，很是一副过日子的人家模样了。

　　看得村子里的光棍儿们羡慕不已，背地里没少抱怨族长偏心。

　　玢娘为人贤惠，对高家母子照应得十分尽心。饭给端到桌上，筷子递到手里，夏天裁单衣，冬天缝棉袄，早起打洗脸水，睡前烧洗脚水，把高家母子伺候得熨帖无比。

　　那天，高七洗了平生第一次热水澡，出门儿时把高大牛媳妇吓了一跳：“妈呀，做了十来年邻居，今儿才知道高七长啥模样！”

　　玢娘这般贤惠，别说村里的光棍儿了，就连媳妇们都羡慕不已。高大牛媳妇就对丈夫说：“将来咱儿子说媳妇，能有玢娘一半儿就是祖坟冒青烟儿了。这高白氏也不知道是哪一辈子积的福。”

　　刚开始，高七母子得了玢娘这个媳妇，也是如同抱了蜂蜜罐儿似的欢欢喜喜。过了一年多，玢娘的肚子还不见动静，高白氏的脸便拉下来了。

　　与她相熟的婆子们都劝她：“你媳妇年轻着呢，你着急什么？再说玢娘进门，大孙子都是现成的，你还怕将来没人给你抬棺打幡儿？快别做这副嘴脸了，回头叫你媳妇看见该多心了。”

　　旁人好心劝她，高白氏却只当别个存心挖苦，越想越气，看玢娘越发的不顺眼起来。刚开始，还只是骂骂咧咧，骂东家的鸡不下蛋，西家的鹅不趴窝。及至后来，便上手打了。

　　玢娘是外乡人，没有娘家撑腰，受了委屈无处诉，只能牙齿落了和泪吞。高白氏见玢娘气弱，越发的作天作地，耍起婆婆的威风来，见天的对玢娘非打即骂。

　　有一次，高白氏当着两个孩子的面儿教训玢娘，两个孩子见娘挨了打，上来抱住高白氏的腿哭着喊“奶奶”，高白氏非但不肯住手，越发连两个孩子都打上了。

　　玢娘虽然良善软弱，却见不得自己孩子挨打 ，当即护着孩子跟高白氏撕扯起来。

　　高七那憨货见玢娘居然敢反抗，当即冲上来帮亲娘打起老婆来。揪着玢娘的头发将她一把掼在地上，骑在她身上便是一顿老拳。

　　高七这厮平日里干活出不得力气，打起老婆来倒成了一把好手了！

　　村里人看不过去，纷纷来劝架。谁知不劝还好，越劝高七这厮越人来疯，那拳头下去的又快又狠，打得玢娘满脸是血。几个男人看不下去，把高七叉到一旁，女人们把玢娘和孩子拉走了。

　　高七这辈子，屁事儿没干成一件，打了一次老婆，被众人又拉又劝的，猛然间觉得自己是个人物起来。自此得了趣味，三天两头的打老婆。

　　闹了几次，族长看不下去，便开了祠堂，请了家法，结结实实地打了高七一顿，骂他：“上不得台面的狗东西，种不下地的烂污种子！两顿饱饭吃撑了你，忘了自己是个什么阿物！也不称称自己的斤两，放着现成的好日子不过，倒学会打老婆了！

　　“也是我这个老不死的多管闲事，念着你祖父苦了一辈子，没的到你这辈儿绝了后，替你这兔崽子成了这桩婚事，反倒害了人家女娘！

　　“你既然嫌人家不好，也犯不着三天两头作耗儿，来脏我的眼睛。今天我就做主，叫你们俩和离。玢娘若要另嫁，婚钱我出，若要归家，路费我拿。没的叫你这个小畜生害了人家！”

　　当即就有几个后生站出来表示愿意娶玢娘，一定好好过日子，绝不打老婆。

　　高七母子虽然混账，却也不是实心儿傻子，哪里同意？

　　高白氏披头散发的往族长怀里一扎，撒起泼来：“十里八庄的去打听打听，哪家汉子不打婆娘？偏生我儿子打不得了！你既然不叫这女子给我儿子当媳妇，当初何必假惺惺地嫁到我家里来？

　　“你好名声落下了，回头就把人领走，叫我们家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两袋谷子换来的女子，还想搁手里嫁几次？还是你见这女子细皮嫩肉的就存了心思，叫我儿子来做这活王八！一时打了你的心头肉，你就不愿意成这样！”

　　高家族长给气了个半死，大病一场，躺了一个多月下不了炕。

　　闹到最后，玢娘仍叫高七母子领了回去，只令高七在祠堂发誓，再闹一次就和离，放玢娘归家。

　　经历祠堂一事后，高七再不敢明目张胆地打老婆了，但心里深恨玢娘让他在族里挨了打，丢了面子，对玢娘越发厌恶起来。

　　高白氏心思龌龊又歹毒，便想了许多暗搓搓的法子来折磨玢娘。

　　这高白氏一早起来，就吆喝着让玢娘去给她摊芝麻饼，却又暗暗地往芝麻里洒上砂土。玢娘紧捡慢捡，好容易挑出来干净的芝麻，还未来得及做饼子，高白氏便坐在门槛上哭骂起来：“我这老不死的多招人嫌，想吃一口饼子也吃不上。从早起到现在，粥也不曾喝上一口！别人三筐饼子也烙好了，她连面盆子都没摸着，硬是要活活饿死我！便宜媳妇要不得呀！”气得玢娘满眼是泪。

　　及待玢娘做好了饭，高白氏又拿别的差事支使玢娘，只等玢娘一离身儿，她就赶紧跟高七添汤盛饭，将碗里磊得谷堆似的尖儿，母子两人大嘴小口的往喉咙里塞，将剩下的饭糟蹋的跟猪食儿似的留给玢娘吃。玢娘回来，只看见脏锅乱碗儿丢在那儿让她洗，一口热饭也吃不上。

　　高白氏又暗留歪心，专捡玢娘来月事的时候将脏衣服扔给她洗，又让她拆洗被褥，又让她打水擦屋。并说柴火金贵，不许玢娘烧热水。哪怕数九寒天，也只能去河里砸开了冰面用冷水洗。高七也有样学样，变着法子苛待玢娘。

　　玢娘没有亲人，无处投奔，一起逃荒的同乡也早不知去了哪里。天大地大，竟无她们孤儿寡母的容身之所。

　　玢娘为了孩子，只能选择忍泪吞声，哪怕自己被折磨得血枯肉尽，只盼望着能把两个孩子拉扯成人。

　　可惜皇天长不遂人愿，阎王专挑苦命人。亲娘甘用血泪养，儿却有命难活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