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伤口 ...
-
“你这听起来像要对我干什么坏事。”维素抱怨了一句,还是乖乖往床上去了。他全身湿透,总不好直接往床上躺。琢磨了会儿,索性脱了个精光,把堆在床脚的被子扯上来盖到腰,将一整个脊背暴露出来。就算不问,他也知道艾里默想干些什么。
所有神父都这样滥好人。他暗自想。
“处理伤口,还不至于对你有兴趣。”艾里默转头看了眼,只能看见他的脊背,一段段骨节棱角分明,唯独肩胛骨处附了两块薄薄的肌肉。“你太瘦了。”
“是这病嘛。”维素也不管人看不看得到,自顾自指了指自己眼睛,满不在乎道,“没办法的。”
艾里默催促了两声,让他快点趴下。维素依言做了。
这确实是一副少年人刚长成的模样,猛然抽长的骨架将他上半身拉扯得消瘦而纤长。一整个光裸的脊背展露在眼前。很多地方的伤口都糊着一层灰尘和黄沙,脏兮兮的,衬得别处的肌肤格外莹白。这反倒让他显得有些可怜巴巴,看不见脸也不回去想他嚣张的姿态。
唯一一点就是太稚嫩了,不像艾里默见惯的农夫或者猎人一样皮糙肉厚他甚至有些不太敢下手。
艾里默拣了把镊子,小心地挑去卡在背部的石子。
“嘶。”维素吸了口气,不自在地瑟缩了下。
“别乱动。”艾里默在他头上拍了把,“你不是很嚣张吗,怎么连这么点疼都怕?”
“不是以为这个。”维素把头埋在枕头里,说话有些含混不清,连话语里的愤愤不平都消了不少。
虽是这么说,艾里默还是放轻了手上的动作。这样细细碎碎的伤口有很多,得花费不少时间。
有些石子的位置很棘手,顺着伤口一整个儿嵌进了皮肉之间。他伸手碰了碰那块包裹着石子而鼓起来的皮肤,维素看上去有些受不住了,脚一蹬,被子滑下来一截,露出两个浅浅的腰窝,只堪堪遮住屁股。
“……”艾里默有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似乎把这人看得太过成熟,而忘了他才是个少年。他顿了顿,只好帮维素把被子往上拽了拽,“不是说不怕疼吗。”
“是你手太凉了。”维素还在强词夺理地哼哼唧唧。
“这儿卡了个石子,我得把伤口切开。”艾里默解释了一句,从箱子里挑了把小刀拿去消毒。浅浅的烛光没了阻挡,尽数落在维素白得有些过分的脊背上。
原本靠得太近了的人终于离开了,这让维素很大程度上松了一口气。这样的伤口对比过去实在算不上什么,但很少有人这么靠近他,受阻的视线和突然的触碰使他有些紧张。
他现在有些弄不明白,明明是第一次见面,自己竟然如此坦然地让他给自己处理伤口。很少有人能不带丝毫异色地看待维素,包括他曾见过的各式神父,明明是一心侍奉上帝的人,竟对他避若蛇蝎。
可能是因为太久没见到除沙漠乱民之外的人了吧。维素想不明白,也懒得去想,把所有原因都归结到这一点上。
艾里默很快就回转了,带出来些窸窸窣窣地小动静。维素忍不住扭头去看他,被他掀起眼皮瞅了眼,又乖乖地趴回了枕头里,小声嘟囔了一句,“也可能是他那对桃花眼天生有让人顺从的能力。”
“趴好了。”见他安分下来,艾里默也不犹豫,略微比了比位置,划开了之前触碰过的那一小块肌肤,用刀尖将石头拨了出去,剩下里头鲜红的嫩肉。明明看上去比之前要疼上很多,维素这时候却没再挣扎,甚至背部肌肉都放松不少。
倒是真的很能忍痛,也不知道之前究竟在怕些什么。艾里默挑了挑眉,刀尖往下一处移去。
这会儿谁也没说话,但能听到一点清浅的呼吸声。少年人稚嫩的皮肉在刀尖下起伏。即便有些瘦,背部仍覆盖着薄薄的一层肌肉。随着他的放松,此时彻底舒展开来,包裹着年轻与活力,拥有十足的诱惑力。但这具身体的主角恍不自觉,随随便便就暴露在不相熟的外人眼里。
“你在想什么?”维素冷不丁冒出句,声音闷闷的,像是有些受不住现在到底寂静。
“什么都没想。”艾里默得控制着手上的力道,回答都漫不经心。
“你倒挺熟练。”维素百无聊赖,没话找话。
“我做惯了。”艾里默把最后一块石子挑出来,“好了,先别动,我还得帮你清理干净。”
艾里默去桌上拿了烛台,往门外走,“我去拿点热水。”
光一点点往外移,原本吊儿郎当的维素有些落了慌。他实在是害怕寂静的黑暗,一句话冲口而出,“别走!”他顿了顿,有些讪讪,觉得这破坏了自己无所畏惧的形象,自作多情地解释了一句,“别麻烦了,冷水就成。”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别忘了你是病人。”艾里默合上门,隔绝了最后一点光亮。
“——!”房间里的一切又重新被黑暗吞噬,维素感到有些窒息,他当然不会去怪罪好心眼的神父先生,事实上很少有人知道他怕黑的毛病。几乎所有人都认为他不会拥有任何软弱的表现。
是的,表面上天不怕地不怕的维素·唐,有个很要命的毛病:怕黑。
黑暗是他摆脱不掉的梦魇,无关胆怯与否。
维素有很长一段时间,被那个歇斯底里的女人要求蒙上眼睛。
“看到你这双红眼睛我就觉得自己厄运缠身!”她是这么尖叫的,伴随着把玻璃杯恶狠狠砸在地上的动作。
被剥夺光的小维素惶恐又无助,只会跌跌撞撞地往母亲的方向跑。可那个声音越来越远,随着“砰”的一声,彻底消失在门后。
小维素呆呆地站着,像只失落的幼兽,足底鲜血淋漓。他感觉眼睛上的黑布湿答答的,可是不敢摘下来,只是摸索着倚墙坐下,探手拔出了嵌在脚底的玻璃碎渣。感觉不太疼。
他不知道母亲为什么会这样,不知道是什么驱使着原本那个温和怯懦的女人变成现今的模样。他还记得最初懵懂的时候,母亲一字一顿、柔和但铿锵的诺言。
“不论他们怎么看,我都爱你。”
小维素不记得自己在黑暗中坐了多久,久到他以为自己就要溺毙在这样的黑暗里。血液已经干涸在脚底了,感受不到什么疼痛。
他听到门被打开的声音,紧接着脸上的布条被扯开了,他又重新被搂入了母亲温热的怀中。
“妈妈爱你。”他听见她说,眼睛上蒙着一层水雾。他相信了。
在这样的现象开始一再重复之前,他还是这样相信的。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这是第多少次被孤身抛在黑暗里,这已经是第三天了,他蜷着身子,惊魂不定。
他从未想过抵抗母亲的命令,甚至不敢去拿下黑布。如果不够乖顺,会被抛下。母亲是这么告诉他的。
恐惧一日比一日更甚。母亲可能不会再回来了,他模模糊糊地想。
他已经不会计算时间了。在布条被揭下来那一刻,他试图睁开眼睛——可为什么,仍然看不见光?他无知无觉,抬手摸上自己的眼睛,一点朦胧的光映了进来,是母亲灿烂而微卷的金发。
母亲正搂着他哭,不住地忏悔与请求宽恕,身上已经看不到任何丰腴的弧度。
后来他被当地教堂以圣子的名义拉出来时,看在母亲正蜷缩在客厅最阴暗的角落。直到这是小维素才有些明白过来,母亲疯了,彻头彻尾地疯了,她在流言与恐惧中把自己送入了地狱。
艾里默带走了唯一的光源与生气,维素几乎无法抵抗,仿佛又重新落入童年黑色的梦境,看见自以为早就舍弃的软弱与无能为力原来一直裹挟在无名的黑暗中。
他不自觉地蜷缩,抱紧了膝盖,母亲的声嘶力竭再次回到了身边,过去像个摆脱不了的恶魔。
“喀。”艾里默推开门,看到的是维素背上纵横的鲜血,他过于紧绷的动作让已经止住血的伤口再次开裂。
“你……”艾里默抿了抿嘴,像是猜到了什么,没再说话,只把烛台搁在了离他最近的地方,等他自己缓过来。
每个人都有说不清的难言之隐,更何况是这样一个少年。
艾里默不知道坐了多久,他甚至怀疑那盆水已经凉透了,才见维素慢慢放平身子,把脸完全埋进枕头里,像是在逃避什么一样,彻底不动了。
艾里默对于这副拒绝交流的姿态也没多说什么,自顾自拿毛巾沾了水,替他清理起背上的血污。
翻开的皮肉和黄沙纠缠在一起,伤口下面是一道道干涸的血渍。艾里默默不作声地清理着,很棘手,他得全神贯注。
黄沙被一点点清理出来,艾里默用细纱布小心地把伤口缠好了,见他还不动弹,推门打算出去,好让他一个人呆一会儿。他应该不会想让别人看见自己狼狈的模样。
“别走。”维素声音还有些哑,但他已经坐起来了,还光着上半身,看起来恢复了些精神。
“留下来陪我会儿吧,想听听现在城市的状况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