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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   尖端做成倒桃心形状的钟针划到表盘最高点,像被掐住喉咙似得挣了一下,在同一尊钟表的底座上,嵌有一副窄长的风景画,画中的牧羊女仰着头,大把的螺形卷发直铺到地上,她瞳孔的颜色模糊了,却始终盯住蜗牛般闲散的时针,仿佛时针是她的窥伺者,而她正用眼神叫他滚蛋。
      苻宁仿佛忘了怎么说话,因为母亲之前告诉过他,不能和噩梦里的人说话,否则就会永远困在噩梦里出不去,于是他任由父亲跺着脚质问他,无视继母故意态度温和的劝慰,医生说了些什么,他也不想记住,现在他唯一等待的,就是这噩梦能吞吃自身,结果是,哪怕他管住了自己的舌头,用沉默对抗,事实依旧绕他转动着,表在滴答行进,有个女仆进屋来给他送吃的,刚刚习惯了死寂的苻宁反而被吓了一跳。
      这青年女人的脸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她不是那个收了他的贿赂,在他和海军中尉间传递讯息的女仆,苻宁问这新人一切是为什么,那个可能为金钱忠于他的人到哪里去了。被问询者诚实地说了,“将军和夫人正在问她话……”
      “她说了什么?”
      青年女仆意味深长地看了十五岁的少爷一眼,“这我没权力知道,不过看样子,可怜的姑娘似乎说了一切能说的。”
      在父亲决定摊牌之前,苻宁打定主意继续当个哑巴,但沉默在内部把他的伤口再度撕裂,他甚至能感觉到,清晰又恶心,苍蝇已经在绽开的烂肉上产下蠢蠢欲动的卵。苻宁想要提醒所有人注意到医生误诊的可能,反正他从来就不相信这庸医,与其接受自己腹中正孕育着另一个新的、必死的生命,omega宁可相信一切都是继母处心积虑陷害他的结果。他的小姨,也就是冯文昭的母亲总是提醒他,让苻宁从小就认识到继母一贯都是憋着坏心要夺去属于他的一切,现在或许正是这个样子,不得志的文人在笔记小说里互相抄袭过很多类似的异闻,讲得都是恶毒的继母如何诬陷继子女的清白,故事里的继母们又总爱挂靠未婚先孕与野合那一档子事,苻宁觉得将军夫人很蠢,但是现在他愿意笃信她布下了陷阱,他完全没有怀孕。
      想到不属于自己身体的肉块正泡在自己的血里,在翕动,在滋长,逐渐展开触须般的肢体,为自身裹满腥黄黏液,苻宁就感到自己正在被寄生物剥夺,于是他像演开了独角戏,在屋子里又哭又闹,摔碎了一切能触及的东西,铜镀金钟表仰面倒下,上面镶嵌的红色料器血般洒成一滩,破坏者瘫坐在自己的罪证旁扯着嗓子大哭,但哭了没多久便干呕起来,他身上怎么可能发生这种事?苻宁问自己。
      试探性地把手探上小腹,立即触电似得缩了回去,都是假的,omega什么也感觉不到,他哪怕怀孕了,但是胎儿仍缺另一个父亲,骄傲的将军会在他生日过后不久收到什么贺礼?一个孙子?一个私生的杂种?苻宁恨起了医生,他为什么没本事告诉他谁在自己肚子里留下了那玩意儿?和那些无辜温驯的受害者不同,他可能真的怀孕了……苻宁不敢再往下想了,他重新考虑自己以往的设想,觉得医生没理由撒谎,而继母有个alpha儿子继承家业,也没必要费心折腾他,他的确是怀孕了,也的确不知道是和谁怀上的,在哪里怀上的这个私生子。冯文昭那样出身的老牌贵族会把他的孩子叫杂种,表哥喜欢花样翻新地折腾他,在标记这件事上却很谨慎,他玩得很开,却从没有同婴儿相关的丑闻,苻宁觉得他了解这个早早就和自己睡在一起的alpha,他不会为他离婚,更没可能认下这个孩子,况且本来就不是他的。
      接连吸了几口气,勇气依旧没有眷顾,这时候苻宁察觉到了一股强硬的力量正将他的衣领向后拽着,父亲把他从窗边拉了回来。

      场面变得难以想象地戏剧性,苻宁被仆人裹上毯子,而继母竟在一旁哭了起来,omega想说些什么,但他的魂魄似乎已经被替其他鬼魂又经历了一遍死亡,始终没有回到躯体。冯文昭声称是他害死了那个将来可能成为侯爵的继承人,愤恨的小鬼伸出手,可能想要推他一把给自己报仇,但由于凶手也正怀着孕,难以托生的魂灵就推不动他了,苻宁眨了眨干痛的眼睛,隐约瞥见自己的睫毛正缠在一起,他没有办法,也不想动,毛毯里毫无温暖。
      继母哭着指责他太傻,仿佛示意着他的行为不但让家族蒙羞,也会让她后半辈子没法做人。
      “我不傻。”苻宁想辩白,舌头却是死的,发不出一个音节。
      “等着吧,我会让他付出代价的。”
      他父亲似乎在喝着酒,动作举止毫无贵族的文雅风度,又像是在喝上战场前的断头酒,喝空了酒液就要把杯子摔碎掉,苻宁终于为自己的命运感到胆怯了,他无意识地往毯子里缩了缩,却没弄清父亲在威胁谁。
      将军终归没有砸烂酒杯,相反,他尽量温柔地半蹲在儿子面前,“阿宁,别害怕,你只要说出来是谁。”苻宁发觉脸上冰冷的泪痕正在被父亲指间的热度吸干,可他像是掉进了冰窟里,意识麻木着,全身打着寒颤,什么也无法回答。“那个叫邵长庚的海军,给你写过信的,是不是?”将军的声音很平静,他问出至关重要的问题,用同样的声音,将军宣告过对负隅顽抗的敌军不留活口。
      “让我死了吧……”苻宁的舌头被命运的寒冷冻坏了,说不出清晰的话来,“你还有儿子……”
      继母用手帕擦着脸,想要干预,“别把他逼得太过了……”她对丈夫说,但将军挥手示意她不要说话。
      “你只需要回答是或不是。”
      苻宁着实想要回答这个问题,但是一句“我不知道。”会让父亲怎么想?他张着嘴,想要回答,也想要喘一口气,又仿佛是那哮喘发作的可怜相延长了将军的耐心,没人急着打破沉默,沉滞的空气里,门被敲响了,苻宁瞬间觉得自己得了救。

      将军的副官把海军中尉推进来,两人身上田野灰和墨蓝色的制服对比鲜明,只不过副官身上挂更多的镀金标志物,而邵长庚简便的常服上满是海水的咸腥。
      苻宁呆呆地望向情人,他甚至没法告诉alpha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他没有回信,他想说他喜欢那张明信片,同一时间,继母在整着妆面,而将军重新端起水晶酒杯,他显然没打算和败坏了自己儿子的中尉共饮。
      “你就该上军事法庭。”将军说着,喝尽了杯中无色的烈酒。
      邵长庚乐于在omega面前显示自己的聪明,但现在他似乎完全搞不清事情的恶劣程度,他望向苻宁,只能看见omega堆积在眼眶里的泪水,这泪水似乎给了他一种勇气。
      “但您也不能逮捕我。就像刚才,我才从返航军舰上下来,您的人就在码头上硬把我塞进了车里,期间没有一句必要的解释,难道披着陆军制服就能无视法律为所欲为吗?”
      “你的话可真多,他妈的……”将军放下酒杯,按了按发痛的太阳穴,却无从缓解,“士兵,你知道你干了什么吗?”
      “我现在该是海军中尉,不是士兵。”邵长庚认真地纠正,“当然,还没有正式的授衔,不过基本确定了。”
      将军的怒气被点燃,“再跟我卖弄口舌一次,你从这间屋子走出去后,就什么也不是。”
      Alpha可能盼望着苻宁说些什么,但持续没有回应,苻宁把脸埋在掌心里,似乎根本就不敢面对正在发生的事,这也让邵长庚确定他在害怕自己的父亲。
      “然而将军阁下的行为缺乏合理理由,如果是因为我和阿宁的事……”
      “你哪里来的胆子?敢在我面前这样恬不知耻地说出来?”
      “好吧,照您这样想,我被带到这来就毫无意义。”邵长庚捏着手套的双手背在身后,他还冲将军耸了耸肩,随后迎面挨了一拳,继母尖声惊呼,短促的声响很快止息,苻宁终于意识到了自己面对的困局。
      他抖开毯子,几乎是扑倒了父亲和邵长庚中间,“别打他!”苻宁朝父亲喊道,在那之前他甚至推开了军人,之前他没有胆子这么干,现在反而像是着了魔,双手仍旧颤抖无力,omega愣在原地,不敢相信自己干了什么。
      恍惚间不久前的记忆有了温度,军官小心摆弄着他打石膏的腿,让他的腰枕在羽绒垫上,他告诉他最近一场交响乐会,知名乐团里的提琴手出了什么岔子,钢琴的拍子有多乱,而苻宁一个劲地凑到alpha脖子上,吻个没完,他喃喃地说自己能弹地更好,逼着邵长庚一根根亲吻他修长的手指,和军官在一起时他没有历史也没有设想有未来,因而轻松自然,各取所需,他也尤其让他开心。
      “阿宁……”邵长庚颧骨上青紫一块,仍努力让苻宁远离纷争。
      苻宁感到所剩不多的力气在蒸腾,他向后倒着,靠上邵长庚的肩膀才不至于摔倒。Alpha寄给他的明信片上印着浮在蓝海上的白色堡垒,色彩浓艳的景象在眼前突跳,融入了秒针震颤的节奏里。
      “我怀了他的孩子。”苻宁看着父亲的眼睛,这一刻他相信了自己说出口的话。他们有几次做过额外措施,但不是每一次。
      “就这么简单。”omega继而笑着加以补充,仿佛他所有的难题都在上一句话尾音落地的时候解决了。
      “很好。”将军也很冷静,他打量着眼前摆出忠贞不渝模样的爱侣,“可是你打算怎么办呢?”他严肃地问儿子,“还有你?上尉先生?”接着问题被毫不留情地砸在邵长庚面前。
      显然,两人中没有一个能给出令人满意的答案,只是alpha的反应在此时稍快一些,他算是知道自己站在这里,又挨了一拳的原因了。
      邵长庚将手套握得更牢一些,汗水几乎浸透织物,将军来回探查着他对于上尉军衔来说还算年轻的脸庞,像是在盘算着如何朝他开一枪,“我会负责……”他想让自己听上去可信可靠,但omega的父亲截住了他的话头。
      “当然你得这么做,但记住,是你毁了阿宁,他才十五岁,你做的事足以让你去吃牢饭……”
      “可是……”邵长庚结巴了一下,苻宁正紧紧地挽着他的胳膊,几乎让他喘不上气,“我不知道阿宁只有十五……”
      “天杀的。”将军命令海军军官安静,“再耍一句贫嘴,我必定要再揍你。”
      “所以现在我得嫁给他,而不是那个鼹鼠伯爵!”
      极为不合时宜,苻宁说这话的时候笑了,邵长庚这才在情人脸上充分发现了专属孩子们的那种无所顾忌的自我中心。
      “你们,所有人都是,谁都别想在告诉我去干这去干那……”
      苻宁用力拽着邵长庚,几乎把比他高一头的alpha推到父亲面前,仿佛他是他独立于监护人的凭证。
      霎时,父亲的脸变得铁青,继母在一旁噤若寒蝉,秋天真的正在到来,有凉风将死去的树叶带进屋里,边缘锐利的叶片像苍耳般扎在羊毛地毯上。
      “我的决定是这样。”将军下定决心不理会孩子和青年做出的任何决定,“为了彼此的声誉,尤其是阿宁的,你们今后必须断绝一切来往。孩子会被生下来,然后由你。”他指了指邵长庚,“孩子就是你在鲁莽堕落的行为之后必须承担的责任,当然,我会提供经济上的支持,保证他的生活,阿宁决不能被社交圈子知道有这么一个孩子……”
      “您不想听听我的决定吗?将军阁下?”苻宁迎了上去,他的脸烧得发烫,“我可一点都不在乎您的意见,因为您精通的知识如何高效率地杀人,如何破坏一片森林和一座城市,你只爱着你那些虚妄的家族和荣耀,而不是任何一个实实在在的人,现在你别想叫我离开……”
      “你永远也别想让我离开我丈夫。”
      “现在滚回你原来的地方,别在出现在我儿子面前。”
      苻宁没想到父亲直接无视了他,将军对邵长庚的命令非常强硬,alpha试图辩解什么,但这一次苻宁决定帮他这个忙。
      “这一辈子……”他说这话时仿佛自己真的活了几个世纪,“你是我见过最自私的人,将军阁下,你不爱任何人,你从未爱过我妈妈,她死了不到一年,你就把这个女人娶进门,有了弟弟以后,你更是对我连管也不管!”omega接近嘶吼着倾诉自己的委屈,“不,当然,你也有管我的时候,你只是出手让我离幸福更远!”
      “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将来你会明白的。”将军的声音渐渐显出疲惫。
      “你不让我留着自己的孩子,也别想再把我绑架在这里,随便卖给什么陌生人。”
      “很好。”父亲怒极反笑,“嫁给这个平民,等着失去一切?”
      “阁下,我会给阿宁一切……”邵长庚仍旧试图辩解,可苻宁揽着他的肩膀,躲避着自己父亲的同时哭了出来。
      “真的,爸爸,我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恨过你……”
      “够了,我听够了,你们两个,现在立刻滚出去!”
      继母在旁边吃了一惊,她也没料到事情的进展,在丈夫愤怒地下达命令时,将军夫人也没打算多说话。苻宁似乎没经过片刻思索,毫不犹豫,他拉着看上去仍想说什么的邵长庚向外走去,即使右腿的肌肉仍未完全恢复健康状态,苻宁逞强依旧走地很快,以显示自己一点也不留恋从小生活的家。
      “你什么也别想从我这里继承!”
      父亲在身后大声威胁着他,事实上军人试图以财产为要挟让儿子服软,但他失算了,像一头暴躁焦虑的狼,将军一路踢翻了几个矮凳,走到那张巨大的胡桃木半圆筒式写字台,立即就要修改自己的财产继承文件,可儿子的大脑被怒火烧得空白,他根本忘记将任何现实因素纳入考虑范围。
      将军夫人看着丈夫在盛怒中将一摞摞无关的文件扫到地上,又看了看刚刚为苻宁和邵长庚打开的门,她动了动插在发髻上的帽针,确保自己仪容得体,随后追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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