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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功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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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治,好些了吗?”
顾煊守在他床边,神色憔悴,眼底殷红,看他醒了,手掌不安地搓着,似乎想要触碰他,又担心不小心他的伤处,才犹疑着停手。秦治心头淌过暖意,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喉咙却嘶哑着如同铁锈拉扯,见他皱起眉头,顾煊连忙给他拿水,那微甜的温水滚入喉头后他感觉稍微好了些,勉强叫了声:“六哥。”
他嗓子太嘶哑,连他自己都有些吓到了,顾煊连忙拦着他,关切道:“你有恙,就不要说话了。”
“无妨。”他又喝了一口水,嗓子又润了些,“太子殿下现下在东宫吗?我还得向他请罪,若是杖刑不够,等我能起身了,再去领罚......”
“你还记着杖刑?”顾煊怔了怔,旋即神色复杂道,“你莫管这事了,舅舅知晓了太子用私刑的事,当即龙颜大怒,下旨原样赐还回去,念着太子体弱,让伴读代为受罚。为这这件事,连南阳侯都被召进宫申斥,我可从没见过这阵仗。”
他寥寥几语,已然将这几日的局势透露了大半,顾煊在他面前装傻,可以他对秦赫的了解,他应当大抵猜的出秦赫此番动怒非比往常,只是他尚还不愿意接受这个变化,宁可说服自己秦赫只是一时气得狠了。
但也没那么多时间教他自欺欺人下去了。秦治定了定神,忽抓住顾煊的手,他躺在榻上,需半仰着才能看着顾煊的眼睛:“你知晓这阵仗是何意否?”
他鲜少用如此严肃的口气同顾煊说话,顾煊神色也凝重起来,那样子同秦赫更像了,秦治又道:“不论我是否有意,此事过后,无人信我待太子殿下忠心敬重,亦再无可能同殿下兄友弟恭。若父皇余怒未消,我必陷于风口浪尖,届时六哥,是护我,还是杀我?”
他死死抓着顾煊的手,用他此刻虚弱身体中所能迸发的全部力度,他相信自己现下的眼神是灼热的,其实他不应在这个时候如此急迫地想要知道顾煊的态度,但他实在按捺不住。
他盯着顾煊,看到他眼神晦暗不明变化,几番欲言又止。良久,他回握住他的手,极郑重地对他道:“我会护着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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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立东宫?”
清乾殿中,秦赫听到他的话,面上显而易见地惊愕,顾煊心跳有些快,但仍开口道:“陛下说过,太子优柔阴狠,非人君之相。”
“朕亦从未说过有废太子之意。”秦赫静静道,顾煊仰起头,却是直视着秦赫双眸,“若陛下无此意,又为何对臣折伤太子?”
“你这是妄议圣心。”秦赫嗤笑一声,可显而易见没有动怒,他起身,自屏风后取出一把箜篌,他善乐理,幼年时他在清乾殿无聊,常缠着舅舅给他弹箜篌,“上次我跟你说起太子,你可还在替太子求情,说太子心性绝非此呢。”
“我先前不信,此番见过,才算信了。”顾煊低声道,秦赫看着他的样子,禁不住长叹道,“见过?你见的便是真的了?”他坐了下来,试了几下弦音,那弦音若清溪,潺潺淌于顾煊耳畔,“行吧,信了我的话就好,那你既然也觉得东宫当易,废了太低,又该择何人?”
“晋王可好?”顾煊凝视着那把箜篌,“若不是器重他,纵然对太子不满,舅舅也不会起废立之心罢?”
“那你以为朕是何时开始器重他的?漠北,制器司,还是江南?”
“江南。”顾煊笃定道,“丈量田亩一事,本以为当是数年之功,他毕其功于一役。”
“只是办好了田亩一事,充其量算个能吏,却不是明君。较之权术手段,他心性更难得,不知何时竟似脱胎换骨了。”
“那舅舅以为他可堪为储?”
“若无嫡长子,他自然堪为储君。”秦赫摇摇头,信手拨弦几声,“偏生大秦有嫡长子,还已立了太子,行过监国事。废长立幼,国本更易,东宫易主,阿煊,太子有过,却尚有威望;晋王虽起,尚根基浅薄。若行废立,你可知晓会发生什么?”
“人心不服。”顾煊抬起头,望着秦赫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人心以威服。若要功业,我替他挣。”
“功高盖主,未来鸟尽弓藏,你不惧?”
“不惧。”
“那朕也无虑了。”秦赫道,他捻弦,作《淮阳平楚》,弦音骤急,于一方殿宇中若十面埋伏,他面色却无半分惊惶忧虑,像是笃定风波之后会是他所满意的结果,“传诏,太子失德,废为隐王......让他去替先皇后守陵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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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旨出了清乾殿,立即掀起滔天风浪,错愕者有之,力谏者有之,但皇帝此前种种行径,无不昭示着他对太子不满已久,明诏废太子,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太子虽正位东宫已久,但皇帝便是病着的时候,也没有允准过太子监国,故而太子被废,只消有了“失德”的名头,明面上还算说得过去。只是伴随着废立之事,另一个问题旋即浮出水面:若太子失德,故易国本,何人又堪继位呢?
朝臣的目光顿时集中在了秦治身上。只是秦赫在下诏废太子后,并未表露出任何属意秦治为新太子的迹象,甚至在有朝臣上谏时还会痛斥其居心不良,鉴于此,秦治自然也是连连上表,称自己无德无才,不堪为储,秦赫才略消了怒气,拂袖称此事不必再提。
秦赫一人的圣心,已足以左右储位,然秦鸿名望尚在,若他表露出急躁之色想取而代之,旁人便难免猜测是他用阴谋诡计离间皇帝与废太子,来日纵然登上帝位,也难免有人要借此做文章。
秦赫明面上冷遇他,实则是替他洗脱嫌疑,只消他来日立下足以镇服群臣的功业,那道旨意便会名正言顺颁下来。
他给了他机遇,接不接得住,是看他的本事。
秦赫之志,在四海宾服,三年前北伐功亏一篑,如今休养生息,兼之前日厘清江南财赋,再度北伐,时机已然成熟。
一叶落而知天下秋。他在府养伤,顾煊每次来看他皆着入宫朝服,他便猜出他近日频频入宫应当是与北伐之事有关,只是顾煊一直对此守口如瓶,他便也不再多问,借着养伤的机会静心读书,权当陶冶自身。冬去春来,待到他伤势已然完全痊愈之后,顾煊终于告诉他,秦赫决心已定,出师之日,已未远矣。
“你此去一定要平安顺遂......”他知晓顾煊必然是要领兵出征的,他生来便是为了这大业,断不会因为旁的变易。马场,顾煊调试着弓弦,却是抬眼打断了他,“你与我同去,我是否平安,他随时可知。”
“我?”秦治一怔,旋即明白了这必然是秦赫的意思,“可是父皇的意思?”
“确实,舅舅想让你做监军。”顾煊微微眯起眼睛,一字一句,却是直接点破了那个含而不发的秘密,“你非嫡非长,不立下功业,如何做太子呢?”
太子!
尽管他早做过太子,做过帝王,按理说不应为未知之位牵动心弦,但此言自顾煊口中吐露仍令他热血澎湃。“是,我想做太子。”他轻声颤颤,按捺住内心汹涌的情绪,“我想要父皇的期许认可,想要镇服群臣的功业,此番下江南多番艰难,若我是太子,我可以做更多我想做的事。”
“是,你亟待功业加身。”顾煊纵马大笑,扬手拉弓,须臾间数珠连发,如霹雳弦惊,“殿下要功业,臣替殿下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