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中燕雀》华泱

12、甘心

　　“你们谁敢拦本侯？”

　　东宫正殿外，顾煊提剑高喝，张目叱视左右，东宫卫卒慑他气势，又顾忌他身份，一时皆不敢拦他。顾煊快步跨上阶梯，看到长凳之上血肉模糊的秦治后几乎是怒不可遏，只是顾忌着眼前是太子，才还留有一丝理智：“太子这是在作甚？”

　　“孤做事，还要和你报备一声吗？”秦鸿冷冷道，他盯着顾煊，心中混杂着酸涩和愤恨，自从清河过世之后，顾煊同自己就越来越疏远，甚至在清河还在世的时候，他就已经开始和秦治越走越近，他从漠北回来之后就不对劲了，“孤是太子，于晋王为尊为长，他不敬尊长，孤施加责罚，有何不可？”

　　“天下只有陛下是尊长。”顾煊摇摇头，眼底尽是失望之色，“陆琛有罪，已由陛下明正典刑，太子不忿，便在东宫动私刑吗？”

　　“你竟当庭指鹿为马？”秦鸿勃然大怒，心里最后一丝对顾煊的容忍也消失殆尽：他可以容忍他跋扈，古怪，甚至是按捺下自己心头隐隐的妒忌告诫自己要善待他，可顾煊已经变了，“你可还记得你是东宫的属官？可还记得，效忠孤、维护孤才是你的本分？也罢，也罢，你早不记得了。”他深吸口气，“来人，拿下他。”

　　“谁敢动我？”顾煊大喝，东宫卫卒为他气势镇住，竟不敢上前，只能任他一步步走到秦鸿面前，抬头仰视着太子座，“我不记得我是什么东宫属官，只知我是陛下的臣子。维护太子，是因以为太子乃仁爱友善之人，可惜我错付了。”

　　他的手在剑柄上梭罗，须臾，竟当真拔剑而起，秦鸿身侧的叶润行当即高喝：“护驾------”

　　卫卒皆举箭对准顾煊，而他的剑不过是割断了一角衣袍。那片衣角随着剑势轻轻落地，顾煊收剑，环顾四周情状，只觉可笑不堪：“是陛下亲封的策阳侯，隶属东宫，本就于礼不合，太子容不下我，我也不愿再侍奉太子身侧，既如此，我现下便去向陛下请旨，罢了我在东宫的官职罢。”他转身走到秦治身侧，先前的锐气一下消散得无影无踪，“阿治，走。”

　　他扶起秦治，却发现秦治似失了魂一般，双目空洞毫无生气。他心下大急，生怕秦治是给打出什么事了，急忙将他背起来，想带秦治离开东宫。背着秦治走了好一会儿，他才听到秦治的声音：“我没事。”

　　“没事就好。”顾煊松了口气，仍安慰秦治道，“你别怕啊，你不会有事的，我现在就带你去找太医，之后你就在府里修养，我会去陪你的......”

　　“我不是怕我自己出事。”秦治说，他目光有些恍惚，却痴痴笑了起来，声音如若风中摇曳的芦羽，“我只是觉得，我甘心了。就是现下即刻死了，我也甘心了。”

　　他是在笑着，眼眶却落着泪，手指紧紧抓着顾煊的衣袍，再也不愿意松开。

　　，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是很久很久以前，久到母妃还没有去世的时候，他还没有开蒙，和帝后、和兄弟姐妹都不甚熟络。那日命妇入宫，他和几个年龄相仿的孩子玩，将母妃的南珠遗落在了太液池旁，他怕母妃生气，一个人偷偷跑出去找，好容易找到南珠，却找不到回临华宫的路。

　　天色已晚，他跌跌撞撞地奔跑在紫微城的重重宫墙中，那朱漆玄色的殿宇那样相似又那样陌生，教他越来越惶恐。凉风习习，他单薄的夏衣有些禁不住寒意，他紧紧抓着那颗南珠，绝望地想着等宫人找到他、将他送回临华宫后，母妃一定会生气的。

　　母妃会生气，对于那时的他而言这就是天大的事，简直没有比这更可怕的事情了。“你是谁？”有一个声音清凌凌传来，他吓了一跳，下意识躲开，那人却更靠近了他一步。

　　他提着一盏灯笼，霎时将他藏身的地方映了个通透，而他眉目也在灯光的映照下清晰地呈露在他眼前，漂亮得惊心动魄。“我，我是临华宫的人。”他结结巴巴地说，面对这个看起来比他大不了多少、如神仙童子般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的人，他竟然连一句话都不敢多说，“三殿下让我来找淑妃娘娘的南珠，我找到了，可我不知道临华宫怎么走......”

　　“三殿下？”顾煊皱了皱眉头，似乎是回想了一下，但显然他是不认识这个人的，他低下头看了看他，应当是以为他是三皇子的伴读侍从之类的，“行吧，我知道临华宫在哪里，我送你去吧。”

　　他朝他伸出手，示意他起来，然后就带他往长街的另一头走。“你是谁？”他跟在顾煊身后，他的身影在宫灯和夜色的映照下影影绰绰，他忍不住怀疑他根本不是真人。

　　“我住清乾殿的。”顾煊说，指了指西南的一个方向，“我们最好快些，我也是偷溜出来的，明天还得去崇文馆读书。”

　　清乾殿，那是父皇的住处，在四岁的他心中那就是鬼神也不敢侵犯的真龙所在之地，那顾煊想必也是人了。将他送回临华宫后顾煊便匆匆离开，他从隐秘的小洞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临华宫，庆幸自己没教母妃发现。

　　之后两年，他再也没有见到顾煊，或者至少没有抵近见他的机会。他知道崇文馆是皇子读书的地方，知道清乾殿中除了皇帝还住着一个顾六公子，可等到他开蒙，在崇文馆再次遇到顾煊时，顾煊早已不记得他了。

　　他不记得他，甚至对他刻意的亲近厌恶抵触，走投无路时也不肯向他低头。再世为人后，顾煊终于放下了对他的厌憎偏见，而他甚至可以为了他，和秦鸿割袍断义吗？

　　那是真实发生的事，哪怕美好得如梦境般虚幻。当他再次睁开眼睛，他看到顾煊守候在他床头，分明满脸疲累，似乎数日不得安寝，看他醒了，却还对他露出了一个笑：“阿治，好些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