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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三章、无字书 ...

  •   《天地开玄说》,前朝妖书,因故被禁。当时闹得沸沸扬扬,也不过就是百年前的事。
      前朝往事流传至今,书中内容究竟为何,已经无人说得清了。根据宫中嬷嬷们的口耳相传,书中的故事,无非是一个无聊的神话传说:再往前推三百年,那一回汉人江山险遭覆灭。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北方鞑兵入关,一路血洗至江南,这时,空中降下一名神祗……

      青瑶觉得那是无稽之谈。故事中的神明有翻云覆雨之能,既然可以轻飘飘断送百万鞑兵,为什么不在一开始就出手,而是任由鞑兵屠戮汉人百姓,最后才以救世主的面目现世?
      如此嘴脸,谈何称神,又有什么资格继续接受汉民的供奉!

      然而,前朝还是为之建了一座祭台。传闻前朝城破后,先皇率兵闯入祭台,只在内中找到一柄宝剑……

      不过,故事毕竟是故事,传闻也终究是传闻。宫女太监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免不了因他们的幻想而被添油加醋。

      欧阳瑾睡了。宫女陪侍,夜晚不得安眠,以随时应主夜间所需。瑾儿累了一整夜,现在她睡得沉,能听得轻微鼾声。
      那幅不祥的画,已被她藏起。她睡前说了,定或寻机会再扔再烧,总之是不能留的。

      叶青瑶趴在床上翻着手中的书本,一边提防瑾儿醒来发现。她怕她将之也一并烧了。
      从梦中带来的书确实怪异。
      书一共只有三十页,除了封皮那五个醒目的大字,书页里再没留一个字;捻起书页,一张纸颇为厚实,差不多为其他书籍七八张纸的厚度;材质也不像寻常书页,说不出是什么纸,总之十分结实。

      一本书,还是无字之书,牵扯前朝往事与神话传说,现在就在青瑶的手中。

      青瑶眯起眼:那么……无论是否有字,单论这本书、这件事,都着实趣味,而与此联系上的不是别人,是自己——难道这不是某种因缘吗?能触动这份因缘,还能说她不是天命的那什么吗?不,即便不是天命的什么,也该是天命第二的什么……
      她正想入非非,有人叩响房门。
      “谁?!”她低呼,反手将书压到身下。瞄一眼瑾儿,后者翻了个身,好像没有完全醒来。

      “青瑶,是我,”弦安在屋外道,“师傅给你配了膏药托我给你带过来,效果总比下房预置的伤药好些。我放在门口,就不进来了。”
      “啊,多谢,”青瑶叹气,“是我欠你一次……不过我现在这个模样,就不起身相迎了。”
      弦安笑道:“客气什么。说实话,平日里我们从你这里得来的好处也不少……”
      “咳咳咳咳咳咳……这就别提了,”她又小心翼翼瞥一眼瑾儿,“明明是互利互惠各取所需,干嘛说得那么难听?算咯,既然你不想客气,那咱们这就两不相欠,以后嘛……”
      “青瑶,没以后了,”弦安打断她道,“我要被调走了,到时……飞袖阁会另调人来接手,所以……”
      “嗯?发生了什么事?”青瑶闻之十分讶异,“好端端地为什么被调走?你又要调到哪里去?”
      弦安道:“师傅升任尚食局总管,因此司药一职有缺,正好提携我做新任司药。你知道,我一直对药理十分有兴趣。这是我自己的意向,向娘娘请示,娘娘也允了。”
      “那……我该恭喜你……”
      “有什么好恭喜,”弦安的声音听上去闷闷不乐,“其实辞行的决定,也是今早才做下的。你不知道吧,昨晚,陈海陈公公去世了。”
      “啊?什么?!是被谁害死的!”
      “无人害他……他今年六十啦,这是高寿。无疾而终也算了却天命……我是希望,他走的时候不留遗憾。”

      青瑶听着门外弦安的长吁短叹,想到自己昨夜梦中所遇的陈公公、想到那盏逐渐行远的提灯,不禁后背发凉。

      且听弦安在门外继续道:“……可是,想起几日前我才见过他,如果我精专药理,或许就能察觉他的异样。虽说天命如此……呵呵,可谁乐意死于天命呢?而且……所有人都知道,再过几个月,他就能出宫了。”
      “……”
      “青瑶,你怎么不说话了?”
      “抱歉……”叶青遥深吸口气,缓缓才道,“我不能适应……毕竟这一月来,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我明白,”弦安安慰道,“人世无常,所以师傅常说要珍惜眼前人,可惜……”

      说到这里,他停下了,然后转过话头:“青瑶,以后你与瑾儿自己多保重,有事可托新来的人到尚食局找我,就是莫再惹静妃娘娘生气了。其实她……她也有苦衷。这宫里的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过去与苦衷……”
      接着两人都沉默良久。
      直至弦安离开后,叶青遥才轻轻出声:“瑾儿,你醒了么?”
      欧阳瑾又翻了个身,可还是没说话。
      青瑶自顾自地说道:“你看,我与你说的,我认识的人,正在越来越少了。”
      顿了顿,她又道:“人心是会变的,我希望我不会……”

      犹如自嘲,仅仅在诉说一个未知的希望,毕竟,人心哪儿有不变的呢?

      却闻——

      “我也不会。”
      同样轻轻一声,瑾儿仍背对着她。

      “啊,”青瑶一愣,随即道,“好。”

      然后她把脑袋捂进被窝,明明痛的是屁股,偏有一股子气憋在胸口,不知道是想哭还是想笑。

      许如意出殡之日定为两日后。虽然已被追封为嫔,毕竟惨遭横死不吉利,丧事不宜大操大办,所以那一日宫内照旧很静。

      青瑶的伤好了些,已能起床走路。她一瘸一拐地给静妃端茶送水,一边心不在焉地向屋外张望。
      静妃手中的茶盏转了转:“你看什么?”
      “哦,没什么……没什么……”青瑶回过神,急忙否认。
      “我也知道你在想什么,”静妃小小叹道,“不用惦记了,皇上不许任何人前去吊唁,我们这些女人,本就是被禁足的,更去不了。你若有心,到院里泼一杯酒,就算聊表心意。”
      “……”
      “哦?头一次看你沉默不语,”静妃好奇道,“青瑶啊,有什么话就说出来,我不喜欢看你藏藏掖掖的样子。”
      “奴婢说出来,娘娘会打奴婢吗?”
      “不合心意的话,当然会。”

      毫无犹豫的回答,更令青瑶闭了嘴。

      静妃又转道:“可若让你永远憋在心里,你不舒服,我不舒服,这个飞袖阁也就没了趣。反正你惹我生气不是一次两次,说吧,我听着,打不打看我心情。”

      遂将茶盏搁到一旁,静静等着叶青瑶再一次“胡言乱语”。

      青瑶立刻跪下了:“娘娘恕罪!青瑶……又在想令娘娘不快的事了。”
      “呵,怎样令我不快呢?”静妃问。

      能是怎样的。

      一场丧事办得如此静寂,三个月的欢好能换来一个品级,也能在尘埃落定后照旧冷冷清清——这就是皇上的情。
      皇上的情,一点也不值钱,但是宫里的女人却都在真情实意地争夺他的宠爱,为之互相攻讦、斗个你死我活……

      皇上今年七十有五,一班比他年轻许多的女人,正理所当然地抢夺一个糟老头……这真是极可笑的一件事,又是极可悲的一件事。

      但叶青遥不能这么说,也不敢这么说。她观察着静妃的神色,话在心头转过一圈,才冒出口。

      “回娘娘,奴婢两日前做了一个梦,不太吉利。”她低头道。
      “怎么不吉利呢?”
      “是……梦见冬梅了。”
      “冬梅?”静妃思忖一阵,才想到这个名字,“哦,惠嫔身边那个。她怎么啦?”
      “冬梅死了,一个月前从井里捞出。当时弦安感染风寒卧病在床,飞袖阁没有了值司太监,您允我替他去尚服局回话,我抄近路走了长春宫,正巧见到冬梅被捞出……”
      静妃有些不适地咳了一声:“唉,你这孩子,看到什么不好偏看到这个……算了,将它忘了吧。”
      青瑶惊异地抬起头:“娘娘不罚我?”
      “没有犯错,为何罚你,”静妃向她伸出手,“起来吧。为什么每回见着我都惊得像个兔子,我又不会把你吃了。”

      但她的宽慰并未让青瑶有所释然。

      静妃只得道:“还有什么想说的么?”
      “我……有,”青瑶故作愁苦之抬,“前有冬梅,现有许嫔,前两天听闻巡夜的陈公公也……今天如意出殡我都不能送她一程,想到认识的人越来越少,我就难免惆怅了……”
      她心里确实也是这么想的,这么说并不过分。但正当她一番话也勾起静妃的感慨时,正厅外忽地插入一句——
      “许如意?许嫔?看来我离宫两年,似乎发生不少我不曾知晓的大事呢。”
      随后脚步力沉,风风火火地从屋外闯入一名男子;男子行走如风,青瑶退避一旁,仍免不了被风带起一片衣角。她偷偷望向静妃,后者忽如春风满面,眼中尽是笑意。

      三皇子常年征战在外,听说他可能近日回宫,哪知这么早便到了。

      静妃甚为惊喜,眼中登时只剩了她儿子:“皇儿,你来了?怎的之前也无人来通报一声……”
      “儿子见过母亲,”三殿下向静妃请安,“是儿子要他们不要通报,只为给母亲一个惊喜。”
      “甚好甚好,来,坐这边,让我好好看看你……”
      “是!”三皇子应了一声,瞥一眼青瑶,“叶青瑶你先下去吧,我难得回宫一趟,有许多话要与母亲说……”

      于是,在他那绽开的笑容之后,还有许多阴森森的寒气从他眼神中渐渐溢满、透出,直至目光射来,叶青瑶冷不丁打了个寒战。

      和煦的表相之下,三殿下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最清楚不过。遵令退回下房时,她一路还听得三皇子大声嚷嚷,一会闻讯刘弦安上哪儿去了,怎的换了个太监;一会又问起进宫所见的棺椁,打听来由……
      现在正厅留他们母子二人一叙天伦,新来的太监满福守在门口,下房就只剩三名宫女。秀雨依旧闷闷不乐,欧阳瑾今日却喜气洋洋,看似与往日大不一样。
      叶青瑶瞅了半天,终于发觉哪里不妥:这妆容艳丽了些,发髻处新别了一支珠钗,整个一光彩照人。

      叶青遥识出那珠钗:“咦,这不是你生日时我送你的珠钗?”

      “哦,是。”欧阳瑾面色羞赧,不自然地伸手抚了抚发髻。

      叶青遥不悦:“这珠钗,平日你都舍不得戴,怎的今日拿出来戴了?”
      欧阳瑾辩道:“我想戴就戴了,总放着无人欣赏不是太过可惜了吗……”
      “所以就三殿下欣赏得了,我欣赏不得,是吗?”

      这话脱口而出,满满的酸味扑面而来。

      欧阳瑾蹙眉:“青瑶,你今天怎么啦,吃火药了?”
      ——是吃醋!
      “每次见着三皇子,你就会这么愤愤不平,难道你又想同以前那般向他挑衅?你以前就打不过他,现在更不能。就算能,他贵为皇子,伤着了也是治你的罪——”
      ——能不能别哪壶不开提哪壶!

      见叶青遥梗着脖子仍在生闷气,欧阳瑾摇了摇头,轻声道:“喏,没藏好,还好被我先发现,你自己好生收着吧!”
      话音间将叶青遥拽到屋外,就为躲过秀雨的视线。

      欧阳瑾撩开衣襟,怀中藏着一本书,虽只露一角,封皮怎么看怎么熟悉。

      青瑶愤愤不平的心情瞬间萎了一半:“这……我明明好好塞在枕头下,怎么会……”
      “怎么会?你粗心大意又不是一回两回,这有什么好奇怪。还给你!”
      “还我……”叶青遥犹豫再三,将伸出欲接的手堪堪放下了,“瑾儿,我说过,以后安守本分,这种东西我不会再看了。而且,这本书我研究再三也参悟不透,你……也将之处理了吧!”
      “哦?这么大方?”欧阳瑾将书从怀中摸出,对着书背喃喃自语,“唉,我还以为你的主人自诩才高八斗,这其中的内容都可倒背如流……没想到她居然还要参悟的……”
      叶青遥翻了个白眼:“在说什么傻话,没字怎么倒背如流,你在逗……”话音刚落,欧阳瑾将书翻过正面,赫然显出封面五个大字——

      “……唐诗三百首??”

      “对啊!娘娘不爱看到你的画,也不乐见你读书识字,如果被她发现又要打你的屁股……”

      叶青遥恍若未闻:“怎么会是唐诗三百首,怎么会……”

      夺过书本,仔细观察,确实是一样的封皮、一样厚实的书页。翻开内页,第一首诗曰:锄禾日当午……

      翻到第二页: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

      第三页……

      欧阳瑾凑过来:“……不过你刚才所说,这是无字之书,是什么意思?”
      “没事!”

      叶青瑶一把将书合上,好似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一股子惊魂未定。她动作太大,欧阳瑾吓了一跳。

      “你……怎么了?”
      “没事,”叶青瑶平复下心绪,勉强挤出个笑容,“这书还是我来处理吧。”

      她将书藏到身后,指间似乎能感受到每一页每一个文字的跳动、变幻……最终组回不可示人的原貌。

      于她手中,哪里还是什么唐诗三百首。

      天地开玄说,第三页白纸黑字:宫女青瑶,本为弃婴,不知生辰何年,不知父母何人……卒于天元七年六月。终年,十五岁。

      北越建立至今,将至一甲子。当今圣上最新的年号为天元,这一年,正是天元第七年。
      而明天,就是六月的第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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