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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四章、水龙吟 ...

  •   ……兴元五年,叶青瑶五岁,某月上树采花不慎被抓,受静妃责罚,铁尺抽手心十下……
      ……兴元六年,叶青瑶六岁,某月某日擅离钟粹宫,偶遇太子,蒙太子赏识,受教读书习字,因故晚归,受静妃责罚,掌嘴二十下……
      ……兴元七年,叶青瑶七岁,某月某日因言辞不当,受静妃责罚,掌嘴三十下……
      ……兴元八年,叶青瑶八岁,某月某日于钟粹宫花园中撞见三皇子调戏小太监刘弦安,因此出手相救,遂被三皇子暴打一顿以致左臂脱臼……同年八月,息恨江怡城段时隔八年再现水龙卷,以为祥瑞,故此更年号天元。
      ……天元元年,叶青瑶九岁……

      她躲在钟粹宫一处角落里翻看书本。
      书中种种,历数自己年幼时如何因顽劣被罚。有些事她还记得,有些事当真记不得了。现在一条条重新陈列眼前,这样怪异的感觉,就似把隔年啃了一半的烧饼重新拿出来啃过一般。
      书页匆匆翻过,将封尘的可笑往事再封回去。她要看的东西,不是这些。
      越是向后,书中内容便越是详细。

      ……天元七年,叶青瑶十五岁。正月初一,得蒙圣上恩准,宫中侍婢互相走动,至元宵之后再循旧规……
      ……十五,元宵节,见冬梅。冬梅整日喜色难掩,分别时告知近期将有好事发生……
      ……二月十六,宜嫁娶,许如意被封才人,离开钟粹宫,入住长春宫;隔日,飞袖阁调入宫女林秀雨……
      ……四月二十三,芒种。途经长春宫,见众人从井里捞出尸体一具,经辨认,是冬梅……
      ……五月二十六,许如意,卒。

      文字到此戛然而止,再往后翻皆为空白,

      “恩?!不是说我会死,结果尽写了别人,我到底是怎么死的却不写了!这妖书是想逗我玩?!”

      叶青瑶怒气冲冲,她今天心情本就不好,突然莫名得知自己要死了,一本书被翻得哗哗响,直至一只手将书夺了去!

      “喂!还我!”
      “注意你的称谓,是想被拖出去乱杖打死吗?”

      有如当头棒喝,瞬间从头寒到脚底,叶青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噗地跪倒:“三……三殿下……”
      “免礼,”三皇子看似心情不错,翻着刚夺来的书本讥讽她道,“唐诗三百首?我还以为皇兄教了你几回,你就自诩才高八斗,这样的书也不屑于读了呢……”
      “不敢不敢……”
      ——可是她到底什么时候自诩过才高八斗?为什么所有的人都在这么说?

      “罢了,”三皇子继续道,“女子嘛,无论是不是看书,迟早要嫁作他人妇,读了就读了,我不会告诉母亲……”
      “多……谢……殿下……”
      “毋庸客气嘛,倒是对你这书,我很好奇。”
      叶青瑶心头一紧:“好……奇?”
      “你是从哪儿买来的呢?刘弦安调走前,你托他从尚食局带来的吧,”三皇子啧啧声起,“那你这钱花得可真不值得,这书是假的。”
      “假的?”叶青瑶不明所以。
      “看这篇——煮豆燃豆箕,豆在釜中泣——叶青瑶啊,我来教教你:这篇诗名为七步诗,是三国时曹植所作,虽说后世也有传说作者另有其人,可众人默认了是他写的那就是他写的。这书上也大剌剌地标注了曹植的名姓,然而三国的诗,怎么能被录入到唐诗选辑中去呢?”

      三皇子颇为不屑,将书丢回给叶青瑶,又道:“你若要讨回公道,我不会帮你。”
      “我也不要你帮,”她收回书,将之藏入衣襟,向他道,“三殿下既然已向静妃娘娘请过安,便可离开了。此地是妃嫔居所,皇子不宜逗留太久……”
      “你倒学会赶人了,”三皇子轻叹一声,“想起年幼时,我那般来去自如,如今身不由己,连见亲生母亲一面都要算好时辰。”
      “呃……”

      气氛略微尴尬,不知不觉出现了伤春悲秋的酸楚感。

      “皇子弱冠后便不得继续住在后宫——这规矩是皇上定的,所以……”
      “所以,如何?”三皇子道,“父皇可以因为规矩,在我二十岁时将我支去南方兵营;也可徇私,以皇兄身体不适为由,将他护在宫内……”
      叶青瑶看了眼四周:“三殿下失言了,当心隔墙有耳。”
      “我说错了吗?将我支去兵营的是父皇,如今将我召回的也是他,”三皇子冷笑道,“我在南方九死一生,他何时想过我这个儿子!挥之则去、招之即来,无非是想个方法将我软禁,我就偏不如他的意……”
      “三殿下!”叶青瑶出声阻道,“恕奴婢直言,自古帝王家,从来忌讳功高盖主!请三殿下以后不要再多言,否则只会继续授人以柄!”
      “看来书读得多还是有好处,”三皇子假惺惺地赞许道,“叶青瑶啊,看来还是旁观者清。不过,后宫不得干政,你方才那句话,就足够被拖出去打死了。”
      “彼此彼此,三殿下方才的话也足够被皇上软禁一百年。”
      “那你大可将我告发,让父皇将我软禁一百年。”
      “可惜,只我一个人,是口说无凭的。就如奴婢自己的随意一句话,既可落入有心人的耳中,也可散作尘烟……”
      “好一个口说无凭,所以这就是你平日口无遮拦的依据?”
      “当然,青瑶不过小小宫婢,贝戋命一条,怎比得上三殿下高贵。同样一句话,出于青瑶口中是女子妄言,出于三殿下口中,可就金贵万分。只被一人听了,还不打紧;可是等着听的耳朵多了,散播流言的口也就多了,到最后,哪怕不是真心话也得变成‘真心话’了……”

      “哦,说得是,”三皇子一愣,随即竟是附和,“也该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难得你看到我不是来找打,而是讲了一堆大道理……”
      然后他又道:“难怪,母后让我娶你。”

      “啊?你在说什么?”

      话题的走向陡然直转,一时之间,叶青瑶又忘了尊称。
      不过三殿下不以为意。
      “我也奇怪,母亲会有这样的提议。或许是父皇,等不及随便塞我一个女人,好让我安心成家不再与皇兄争……”

      这是头一回,叶青瑶看到了这样一个失落的三皇子。记忆中的他,总是暴力又阴险,或许两年的军营生活令他收敛了不少脾气。
      不过单说脾气,他与她,确实很像。
      所以叶青瑶,她也不会乐意成为一件道具,卷入一场皇室父子间的纷争。
      她就是这样的人。

      “启禀殿下,奴婢也不是什么随便的人。”她抛下这句硬邦邦的话。
      三皇子笑了笑,气氛松快了些:“我知晓,所以我拒绝了。虽然我觉得我俩乃天作之合,你知晓我的小秘密,我也知晓你的,婚后也能井水不犯河水,你还可作我的谋臣。”
      “……做梦。”
      “不要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放心,我不会把你的秘密说出去的。”

      ——哦,话题又开始变得猥琐了。

      叶青瑶反唇相讥:“在军营两年,没遇到值得你留恋的男人吗?”
      “那些粗糙的汉子,怎比得上宫里的温润。”

      话语间,三皇子瞥了眼远处,那个方向,满福正守在门口打盹。

      叶青瑶忍不住又火冒三丈道:“殿下!弦安调走了,满福只有十三岁,比瑾儿还小哩!”
      三皇子哼了一鼻孔:“原来在你眼里,我只是个禽兽吗?”
      “……”
      接着他又说起话来,他今天的话真的很多,而且连他自己也发觉了,不由自嘲起来:“我今日,跟你这么好好说了一堆话还是第一次。不过话也该说完了,我确实该走啦。”

      由他自己这么说出,反倒令人惆怅了。叶青瑶欠了身,向他道一句“恭送三殿下”,又看了看门外……
      门外一大堆太监,自三皇子进入钟粹宫那一刻便等着了。

      三皇子解释道:“钟粹宫门外等了好些人。他们不是我的人马,是父皇派人来监视我的。他还在宫外给我另外安排了居所,你看,承你吉言,我已经要被软禁了,至于是不是一百年难说,以后……可能很难见面了。”
      “啊!那静妃娘娘以后想见你怎办!”

      没有回答,男人步子大,步伐快,已将走出门口了。

      “三殿下……”她呆呆地目送他的背影渐渐消失,这才赶紧瘸着跑回飞袖阁边喊道,“娘娘,三殿下他……”
      “我都知晓了,”静妃疲惫地倚在靠边,一手支着头,无奈道,“就这样吧,这样……我还放心些,在军营成日打打杀杀,还怕有个闪失。”
      “唔……好……”

      亲生的娘亲都这样说了,叶青瑶也不好再多言什么。只可怜她的伤势被牵动,此时疼得呲牙咧嘴。

      话头一转,静妃又道:“皇儿应与你说过了,他的婚事。”
      青瑶一愣,旋即应道:“……是。”
      “他拒绝了,”静妃道,“我想听听你的意思。”
      青瑶实话实说:“回娘娘,青瑶不是随便的人……当然,青瑶也自知身份低下,配不上三殿下。”
      “罢了,”静妃失望地阖上双眼,“桌上的茶水凉了,将它倒了吧。”

      探手摸一摸,茶水确实已经凉了好久了。

      ……

      ……天元四年,叶青瑶十二岁,六月二十二,静妃奶娘、飞袖阁前任嬷嬷齐月莲无疾而终……

      这夜她当班,静妃睡了,她同屋随侍,又被令不用扇风,正好就着窗外的月光研究书本。这书的纸张经月光照拂,竟自现出微亮,衬着书上的黑字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天元五年,叶青瑶十三岁,正月十二,太监林冉病逝……

      “我认识的人,能见面的人,正越来越少了……越来越少了……”

      细细翻看,忍不住黯然掉泪。她越发恐惧,恐惧任何到来的变故。这个皇宫,已然是她的家,家中的每一人,都可算她的家人,再讨厌可鄙的都好,她不能接受生离死别,一个都不能!
      她只想改变皇宫,哪怕这是个如此可笑的天真幻想,哪怕所谓的“家”也只是寄人篱下,她如何不知,这个“家”真正的主人,是皇上。
      皇上对后宫的一切充耳不闻。当然,她无法改变皇上。
      所以这个皇宫,正以一名宫女可见的方式,逐渐腐朽下去。接下来,她可能还会失去更多的人。
      而在这之前,她就要先失去她自己的小命了。

      擦干眼泪,她继续翻下去。

      后面是空白,仍是空白的一页页,一个字都没有,却道出了一个人能想象出的所有不安。

      叶青瑶死了,就快死了,死在她的十五岁,死在一本妖书的预言下,这是何等的荒唐。

      “这本书,是可相信的吗?”
      她有怀疑,但这确实是一本能够变换文字的妖书,这又令她不得不防。
      “如果当时没有把这书带出梦中就好了!”
      这么一想,又带了些怨气,对于书本也渐渐不那么友好了。

      一遍翻过,没有可疑,那就翻第二遍……三四遍翻去,空白的仍是空白,似乎到了她的手里,这本书就固执地只呈现她的经历和记忆,以及她的死亡。
      死亡,很恐怖。

      冬梅出水时的面目又一次闪过脑海了。

      第五遍。
      一页一页翻去,除了失望还是失望。书页上似乎再也显不出什么新内容,第三页她将死的预言没有变化,五月二十六以后的空白也依旧静静地未被填补。
      “可恶……可恶……”

      就在绝望之际,她猛然发现,最后一页起了变化。

      说是变化,也或许是记错了。白色的底上,不知为何出现了三个小墨点。
      就在第一遍翻看时,似乎还没有这样的墨点。第三遍翻看时,似乎出现了一个墨点,她没有注意,还以为自己记错了……
      那现在,这三个墨点就不是她记错了。她清楚记得,第三遍翻看时,还盯着那么墨点愣了好一阵。

      ——啊,终于有了变化!

      她掩住激动,停在那一页,盯住观看墨点的变化。
      于是,就在她眼前,犹如有人隔空将那蘸墨的笔停于纸面,墨点逐渐扩大、晕开,毛躁的边缘逐渐清晰,顺着纸面的纹路延伸开去,直至互相纠缠,彼此相连……

      ——这,真是难以言明的诡异。

      叶青瑶咽了口唾沫,继续看下去,那逐渐纠结缠绕的墨丝缓缓勾出一个轮廓。

      她认出,那是一口井。
      井被勾勒出轮廓,又被填充了不少细节。最后,终于再无什么变化了。
      纸上只有一口井,一口孤零零的井。

      那么接下来,井是什么意思?

      叶青瑶挠了挠后脑勺,至少这里终于给出一个提示,大概是会掉入井中溺死?
      ——看来这一月都不能在井边活动,那洗衣服可怎么办?

      正胡思乱想中,她又往前翻一翻,想找出什么具体的线索,不翻不打紧,往前翻去却见空白的书页里凭空显出内容——同样是画,每一幅中都有一口井,只是互相之间略有不同……

      “这又是怎么回事?”

      狐疑间,往前翻去,井边有一个人;再往前去,是两个人;在五月二十六那日的文字之下,井边的人影又变作了一个。
      画中的人影,看着装,当为女子。
      所有的绘画,只统一现于一面书页,书页的另一面仍是光溜溜。
      而画中景象,颇有熟悉之感!

      叶青瑶倒抽一口凉气,将那书页缓缓翻过——果然,那一幅幅静止的画面在翻动之下有如获得了生命,每一页的变化,正是同一场景正在发生的变动……
      这个场景,与她日前的梦境,牢牢重叠!

      翻动的速度加快了。

      这一个个变动的画面记录下的场景清晰了起来——
      倚靠井边哭泣的女子,被另一人推入了井中。

      冬梅她,就是这样被杀的。

      至于杀人者……

      她合上了书,叹了一声。

      钟粹宫三名宫婢结为异姓姐妹,生辰时总会互送礼物。有一年,叶青瑶花光当月俸禄,托人买了材料来做了一支珠钗送予欧阳瑾,许如意见到后当即艳羡不已,所以两月之后轮到许如意生辰时,青瑶做了一支蝶形步摇同样送给了她。
      她向来自信,自己所做的东西,都是宫中他人难出其右的。

      而现在画中的凶手,头上正簪着那一支独一无二的蝶形步摇。

      书中指向不言而喻:杀人者,许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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