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把剑我收了》空镜·皆无

142、索吻

　　他站在夕阳之下，形影孑然萧索。
　　白衫破旧，长发轻扬。
　　执剑的手慢慢垂落下来，放下了戒备。

　　心口涌起久别重逢的欣喜，双笙纵身起落间就在他身前站定。
　　虽然很想试试飞扑这种举止，不过，恐怕会吓着他吧。
　　明亮的眼眸一瞬也不瞬地盯着他打量着，仿佛天地间除了眼前人再无其他。

　　他难得露出几分惊诧的神情：“你怎么……”
　　“我说过让你等我不是么？”双笙抬手提起他沾了血的衣袖，确认那不是他的血之后才放心地呼了一口气，“还好你没什么事，距离上次神识对话之后都过了七八日，如果不是从空蝉山直接过来，估计也抄不了近道。”
　　“……直接过来？”他挑眉。
　　双笙有些无语他的不解风情，明明自己想要表示自己多重视他，他却优先在意这个：“放心吧，我已经让人去通知你师尊了。”

　　重夜点点头，心中的一块大石放下。
　　随即把手往袖口收了收，遮掩住手背上的蛊纹。
　　“你怎么来的？”他抬眼，发现双笙背后不远还站着一个少年，面貌清秀，看起来不过十四五岁的模样。
　　双笙顺着他的眼神回望了一下：“那是我五师兄，墨羽。师兄，这是——”

　　“红莲大人。”墨羽朝他颔首，却也不卑不亢，心里倒是暗暗惊奇了一番双笙和红莲修罗大人的关系，虽说来之前已经知道她是来见红莲修罗的，但他怎么也想象不到两人对话如此——平等？
　　重夜点了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双笙接着说：“我看到这一块有妖魔环伺，心想你应该就在中央，所以就试着突破了——不过那些妖魔似乎被命令了驻守原地的样子，我们冲过防线之后它们就不再追我们。”
　　“……你是疯了么。”重夜低眉扫过她风尘仆仆的脸，她的头发不是那么齐整，甚至有几缕凌乱的发丝从鬓边垂落，显然连日都在忙着赶路，连唇瓣都干涩得发白。
　　莫名有种情绪钻进心底，他说不清，刻意忽略它，不赞同地说道，“你不该来这里，进来后再想出去就难了。”

　　“既然我都来了，你再说什么都没用。”双笙顿了顿，朝四周环顾了一下，有些疑惑地蹙起眉心：“我不太明白，这里的妖魔包围其实也不算密不透风，前辈如果你有心要走的话，并不是走不掉。”说着，她忽然看到重夜身后那座破败的小村落，木栅栏插出来的矮墙后，畏畏缩缩探出一个小女孩的脑袋。
　　两道视线在空中相会，小女孩惊讶地瞪大了眼珠子。

　　“大哥哥……”女孩的声音细如蚊蚋，不过作为修者，他们都能听的清，“她是谁？”
　　重夜侧过身，让女孩看清双笙的身影，“是朋友。”
　　双笙弯起嘴角：“前面要加个‘女’字。”

　　“‘女是朋友’是什么意思？”重夜不明。
　　双笙低头，肩膀略微抽搐了片刻，“不，你当我什么都没说。”

　　双笙和墨羽随着重夜回到了村落里，村子正中央正支着一口大锅，锅里煮沸着几棵野菜，加上一些充饥的谷物，看起来不是那么美味，但是为了节省柴木，他们一天只吃上这一顿，再难吃的东西也成了美味佳肴。
　　然而即便如此，东西也不算多，看起来并不能满足面前十多个人的量。
　　女孩眼巴巴地望着，垂涎欲滴地吞了口唾沫。

　　看到新来的双笙二人，村民们纷纷起身，虽然脸上愁容未消，但眼见双笙和墨羽的佩剑，眼里又多了几分希望。
　　基本问候过后，那个看起来是女孩母亲的女子朝双笙饱含歉意地说：“两位大人，村子里寒碜，没什么好招待的，还望多担待……”她说着，望了眼站在两人身侧的重夜，似乎想要询问什么。
　　重夜：“她尚未辟谷……”说到一半，又看了眼墨羽。
　　墨羽会意，低声说道：“我不用。”

　　女子不着痕迹地抚了抚胸口，“我会多给双笙大人盛上一些的。”
　　“够吃吗？”双笙正在在大锅边上，偌大的锅，里面的东西却没多少，她虽然提出了疑问，却在下一秒从乾坤袋里拿出了一些食物来递给女子，甚至还有油纸包着的腊肉，“给大家加个餐吧。”
　　“这……”女子惊异地看着双笙从小布囊里掏出了这么多食物，周围的村民也全都愣在原地。
　　他们在莽原住了一辈子，偶尔见到几个修者也只是路过，眼界本就狭隘。

　　交代完做法，双笙这才退了回来，对上重夜无语的眼神。
　　“为什么连肉都带着。”重夜越发看不透她，一个修者，就算尚未筑基，饮食多少也应该以清淡为主才以便修行，她这样……不专业。
　　“我喜欢吃啊。”双笙答得理所当然，“想吃的东西随身带着，反正有乾坤袋，也不占地方。”
　　——乾坤袋是这么用的吗？

　　“噗嗤”一声，旁边的墨羽禁不住笑起来，“师妹这一路上没少吃，看得出来确实没有撒谎。”
　　双笙有些害臊：“墨羽师兄！”

　　重夜收回目光，再低首看看她几乎快把头埋进胸口的样子，唇角似乎若有似无地动了动。
　　喜欢吃肉吗。
　　还真是像她，喜欢就是喜欢，什么都不在乎。

　　“可是你这么给了他们，你就吃得少了。”重夜又抬头望向大锅边上一群看着新食材眼中冒光的村民。
　　双笙同样也循着视线看了过去：“没关系，我经常吃，再加上我是修者，少吃几顿也无所谓，看他们这样……应该也饿了很多天了，如果能吃一顿饱饭，我看的也开心些。”
　　“师妹你还真是人善。”墨羽笑了笑，“可惜我只有随身的干粮，不然也想帮他们一把。”

　　重夜的目光落在她的侧颜上，久久没有移开。
　　“师兄你要多夸夸我。”双笙和墨羽打起了趣，“尤其在前辈面前。”

　　墨羽：“啊？”
　　重夜也眉宇轻挑。
　　“这样前辈才能更喜欢我一点。”双笙抬眸笑看了重夜一眼，却意外与他视线对撞在了一起。
　　本来只是句玩笑话，却因为重夜尴尬地移开眼，让她也不好意思起来。

　　天幕渐渐暗了下来，漫天繁星洒满了苍穹。
　　听说有几个村民受了伤，墨羽师兄略懂一些医术，于是去查看伤势了。
　　双笙坐在木桩上，重夜则是倚在栅栏边。

　　篝火上的大锅升腾起冉冉香气。
　　“这味道，没事吧？”双笙这才想起这个问题，坐直身子往矮墙外的黑暗边缘探了探。
　　“无碍。”重夜知道她担心什么，“这些妖魔入夜栖息，只要不靠近它们，基本都不会醒，它们的对味道并不是那么灵敏，更多的是靠感知。”何况妖魔喜欢的味道，也和凡人喜欢的不同。

　　“所以前辈其实应该更容易离开才对。”双笙盯着篝火默默地说，“是因为他们。”
　　重夜没有回应她。
　　她没有给重夜喘息的机会：“前辈的手，是毒吗？”

　　重夜目光一滞。
　　原本环胸的双臂下意识把手背藏进了袖中。
　　“别藏了，要是没看到我就不会问了。”双笙抬起下巴看他，“有多严重，会不会死？请前辈不要撒谎。”

　　“是侵蚀修为的蛊。”既然都被拆穿，重夜也没打算隐瞒她，“在蛊虫成形之前，我都会活着。”
　　双笙看着他的表情一成不变，平静地就像听了个故事，但如果仔细看，却可以看到她肩膀的颤抖。
　　“……双笙。”他自然也发现了。

　　“你知道吗，这事，发生过一次。”双笙咬着下唇，疼得不自觉，“前辈你也是一直瞒着我，直到死之前不久。”
　　重夜的眸色黯了黯，“那不是我。”
　　“不管是不是你，我接受不了。”蓦地捉着他的衣袖，“这一次，绝对不许你丢下我。”

　　不知从何而来的烦乱心思搅得重夜憋闷。
　　“我从来不曾和你一路，又何来丢下你的说法。”他甩开双笙的手，扬长而去。

　　良久，晚风吹来。
　　双笙收回了手，轻轻捧着，呵气。
　　“结果你还是丢下我了啊，赤霄。”

　　* * *

　　他，重夜，一百五十一载的人生从来没有这么失态过。
　　他有点搞不懂自己怎么了。
　　那女孩到底还是为他好，为他千里迢迢深入险境，一心一意想追随自己。

　　[我从来不曾和你一路，又何来丢下你的说法。]

　　回想起自己的言语，他的心又有一些躁郁。
　　这不应该是他有的感情。

　　今夜的莽原一片静谧，他从屋帐中走出来，远远看见村中央的火堆旁，那个名为墨羽的师兄正握着双笙的手，满脸的担忧，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双笙任他搭着自己的手，微微笑着，似乎在说些什么轻松的话哄对方。

　　重夜面色波澜不起，却不知怎么地，就下意识往那边走了几步。
　　“红莲大人。”墨羽有些慌乱地站起身，“你没有休息？”
　　双笙朝墨羽作了个眼神，小声道：“师兄，淡定。”轻轻眨了个眼。
　　墨羽跟着点点头。

　　重夜的耳力很好。
　　他当然听得见。
　　也看得见。
　　——有什么瞒着他。

　　“师妹我先回帐了，你……你要记得吃。”墨羽叮嘱道。
　　双笙朝他挥挥手：“快走吧。”墨羽师兄也太紧张了，恐怕再多留两秒就要露馅。
　　直到墨羽走出了视野，双笙才把目光收回来，又看着杵在面前不动的男子。

　　“前辈，怎么了？”
　　她语气如常地问，仿佛他们之前没有过任何不愉快的交谈。
　　越是这样，重夜越是不舒坦。

　　“我……”他想说什么，却发现不知道说什么。
　　他是来干什么的？
　　“如果没事的话，早点休息吧前辈，哪怕是金丹修者也需要调息打坐的，何况你今天耗费了那么多灵力对付妖魔。”

　　重夜想出口的话被她堵了回去。
　　她这是赶自己走？

　　“你为什么不去就寝？”
　　“上半夜我值守。”双笙偏头：“比起村民而言我应该更值得你信任，所以你可以放心回去休息了。”
　　“你……脸色不太好。”重夜不但没有走，反而在她身边坐下，“这里交给我，你去吧。”

　　“那我可是走了。”意料之外的，双笙丝毫没打算拒绝，蓦地站了起来。
　　重夜看着火堆应道：“嗯。”
　　很快，身旁一空。

　　重夜少有地出神，盯着火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事实上，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就是觉得，乱。

　　“喏。”面前突然递来一个木碗。
　　重夜漂亮的桃花眼微微上挑，抬眸看身边人。
　　“夜宵的杂烩粥，暖胃，挺好的。”
　　“……”
　　“有腊肉呢。”
　　“我辟谷了。”
　　“辟谷只是不需要吃，不代表不能吃。”他以前也是这样。

　　双笙的目光不容他拒绝，倔强地想让他尝一尝这碗粥的味道。
　　“你到底有没有把我当做前辈？”他无奈地接过。
　　双笙一撇嘴，重新坐到他旁边，手上也端着一碗，“你希望我真的把你当成前辈吗？”
　　“希望。”

　　“口是心非。”双笙眄了他一眼，“你才不想。”
　　重夜默然不语。

　　真是奇怪，他们相识不过数月，为什么却和他仿佛相识许久一样。
　　他自认自己不是好相处的人，薄情寡性，师门也没几个人受得了他。
　　她竟是个例外。

　　他看着她捧着碗一脸幸福喝粥的模样，有些出神。
　　双笙喝完一口，米粥中切碎的野菜泛着清香，和腊肉的味道和在一起，提鲜了粥的口感，吃起来也不比师门的供食差。
　　这么想着，她本想催促重夜喝粥，却发现他在看自己。

　　“前辈。”
　　“前辈？”
　　第三声还没唤出口，重夜蓦地撇过头：“怎么？”

　　“你在看我。”双笙有些疑惑：“怎么了吗？”
　　“……头发。”
　　“唔？”
　　重夜说：“头发落到粥里了。”

　　双笙低头抬手摸了摸，自己确实有几缕发丝散了，落没落到粥里倒是不知道。
　　“这事不应该第一时间告诉我么？”双笙把粥放到一旁，抬起腕，熟稔地散开发辫，口中抿着垂下的红色发带，一圈圈重新束起来。
　　重夜举着手中的粥小口喝着，余光里却是她扎发的模样。

　　“这样好了吗？”她问。
　　她终于扎好，整个人又重新变得清爽利落起来。
　　重夜转过脸，火光中女孩的脸庞线条柔和，朦朦胧胧。
　　他没回答，安静的时间有点长。

　　“前辈？”
　　重夜淡然地道：“脸上有粥。”
　　啊？她吃相这么难看吗？双笙再次抬手在脸上逡巡，可是半天什么都没有。“前……”
　　他伸手在她颊边一拂：“好了。”

　　他碰过的地方一瞬间一片绯红。
　　双笙低低说：“换了个性子还撩。”声音特轻，重夜大概是没有听见，不过她本来也没打算让他听见。

　　他放下粥碗，把碰触过她脸颊的手包裹在掌心里。
　　“之前那句话，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
　　双笙：“哪句？”
　　“……”不记得就算了吧。

　　双笙叫他又不说了，这才慢悠悠道：“道歉就够了吗？”
　　不然呢？重夜不明就里。
　　“我拼了命赶来救你，你还说我们不是一路人——这样伤人的话，道个歉就够了吗？”

　　“那你要什么？”
　　双笙义正言辞：“赔礼道歉赔礼道歉，只有道歉当然不够啊，况且我救你也得有个谢礼吧，不然我图什么？”
　　重夜忽然有些懵：“……”想了好半天才挤出下一句：“所以要什么？”

　　“以身相许？”
　　“……”
　　“救命之恩，以身相许不为过吧。”
　　“……我们还没有逃出去。”
　　“那就这么定了，逃出去之后务必记住你答应了我。”
　　“……我真是服了你。”

　　“重夜。”忽然的轻嗓。
　　他的心脏猛地怦咚一跳，随即撇过头：“叫前辈。”
　　“上次说好的，下次见面叫你名字。”
　　“叫前辈。”他固执。

　　她有些气恼地起身：“既然你答应了都能反悔，那我也没什么好说了。”
　　她想走，突然被人拽住手腕。

　　双笙低头，只看到他微弓的背脊。
　　“……下次见面，应该是黄泉大比。”他的声音顿了下，“这次，不算。”

　　强行不算。
　　双笙坐回他旁边，把他拉回来：“那赔礼呢？”
　　重夜认命地望着她，“以身相许……不行，换一个。”
　　看他如此认真地拒绝卖身，双笙忍不住笑：“好吧，那我退一步。”指尖轻轻点在唇上：“前辈，一个吻。”

　　他静默地注视着她。
　　“前辈，好不好？”双笙清澈的眸子望进他眼中，没有半点矫揉造作的味道，仿佛要的只是一个夸奖。
　　“这里处处是妖魔，说不定明天你就见不到我了呢。”她诱哄着。

　　见他还是古井无波的表情一动不动，双笙轻叹：“好啦，不跟你开玩笑了，我也没这么得寸进尺——”

　　“过来些。”他说。
　　“嗯？”
　　“过来。”
　　双笙倏地意识到什么。

　　“前、前辈。”
　　重夜把手放在她耳畔：“这事我没做过。”
　　……双笙觉得自己心脏快跳出来了。

　　“前辈！”
　　重夜敛眉：“怎么？”
　　“我……还是下次吧，先欠着……”

　　“你也有怕的时候？”
　　“不是……我好久没洗澡了，身上味道一定很重，我不想给你留下不好的回忆。”
　　他哑然失笑。

　　“不会。”还是很香。
　　修者的身体本就因为灵力循环周天的关系容易自洁。

　　“可是……”
　　“说起沐浴净身，我大概比你更久没有过了……你是嫌弃我？”
　　双笙猛摇头。

　　他靠近她。
　　双笙紧张地睁大眼睛。
　　虽然和赤霄接过无数次吻，可是重夜是第一次，她怎么也没想到他会答应。

　　“做……这种事情的时候，眼睛必须要睁这么大么？”重夜颇有些尴尬的侧目。
　　双笙禁不住捂脸。
　　双颊原本不自然的白此刻都快滴出血来。

　　他把她的手拉下来。
　　“前辈你……不能这样。”
　　忽然这么主动，太作弊了。

　　他磁性的声音淡道：“我只是不喜欢欠人情。”
　　“你若以为你这么说我就会放过你的话，你就大错特错了。”双笙闭上眼。

　　他的手还拉着她的指尖，两个人面对面。
　　怎么会发展到这一步的？
　　他有那么一瞬间的疑问。

　　但是凝着面前安静地合上双眸等待他的双笙，女孩那张恬静的面容让他不由自主地倾身上前。
　　指尖透来的温度，面前传来的呼吸。

　　双笙。
　　这个名字，总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他轻轻把她拉过来，拉得更近。
　　然后低下头——

　　一个薄如蝉翼的吻，落在她的额头上。
　　柔软到心花绽放。

　　明明是短暂到不能更短暂的额头吻，对上她反应过来的不满表情，他还是捂着唇偏过了头。

　　“前辈，你脸红了。”

　　写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