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影落》梓欣宝宝

7、夜朦胧

　　当年离开青城山后，黄啸发誓终身不再使用青城派武功，于是他花了极大毅力逼迫自己忘却青城派武功，流浪江湖四处拜师学艺，那段日子是极其煎熬的，受尽了冷落白眼欺侮凌辱，如果不是胸中存了这一腔怒火熊熊的复仇之火，他都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熬得下去。

　　夜深人静时，回味着师妹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语，一嗔一怒，仿佛活生生仍在眼前，他独自一人舔拭自己的伤口，籍凭吊她的音容笑貌，陪伴自己渡过漫长寂寞的江湖岁月。

　　梅若华是他无意中救下的一个青楼弱女，身世凄凉可怜，她从青楼上纵身一跃，情愿一死也不愿堕入污泥，黄啸正巧从楼底经过，只看到一个身影飞堕而下，出于习武之人的本能，他伸手将她接到了怀中。

　　惨白的一张脸，泪痕凝结，眼中全是死灰样的绝望，这样的神情令他心头大震，师妹临死前，也是这么一副神情，世间万事再无留恋。

　　就这样地惊鸿一瞥，触动了他心底潜藏至深的遗憾，他花钱替她赎了身，又给了她足够的盘缠，命她回归家乡安渡余生。

　　原以为这只是一段小小的插曲，这三年来，他早已忘记了梅若华的存在，如今得知她仍痴痴守候，心中不禁感慨良深，是他误了她，但不能一误再误，不管出于任何理由，他都必须出面了断这段情缘。

　　出得冯铁匠的家门，夜风清冷，星河寥落，黄啸按照冯铁匠给的地址，朝城东一家民宅走去，思绪纷杂的他，竟完全没有发觉在他身后十数步，一个轻灵的身影正悄悄地跟随于他。

　　梅若华的家中却有人，隔了数步便听得絮絮叨叨的声音，黄啸不便进去，只得在门外守候，他耳目灵便，门内的声音清清楚楚地传入了他的耳中。

　　“梅姑娘的手艺真不错，你瞧这花朵绣得比真花还要精致，怨不得这十里八乡的，都争着买姑娘的活计呢。”
　　“王妈妈取笑了，若华这点粗浅手艺，只能说换碗饭吃而已。”
　　“啧啧，这么好的容貌，这么好的手艺，守着这间破房真是委屈了姑娘，老身有一桩事想与姑娘计较计较，不知姑娘可有心思听听？”
　　“若华住得挺惯，并不觉得有何不妥之处，夜深了，王妈妈若是没有什么要事，请回家歇息去吧。”
　　“哟，我还没说完姑娘就一口拒绝，怕老身拐了你还是怎地，其实认真说起来，与姑娘你却是一桩大大的喜事呢！”
　　“咱们镇上的张老爷你是知道的，家里有数不尽的绫罗绸缎，用不完的金银珠宝，就是子嗣上艰难了些，讨了五房姨太太都没有养出个男丁，上月张老爷无意中见了梅姑娘一面，就跟丢了魂似的放心不下，打听得知老身与姑娘相熟，再三地托老身来说这门亲，不是老身夸口，张老爷是极风雅的一个人，惯会怜香惜玉，虽说过门只是做个姨太太，但凭着姑娘的容貌，一年半载再生个大胖小子，管教姑娘从此平步青云，享尽荣华富贵，老身也可叨扰沾光，岂不比守着这破房子苦巴巴地过日子要强得多？”

　　黄啸一听这话就知道要糟，梅若华是极清高傲气的人，当年宁愿一死也不愿入王府为姬妾，如今怎肯委身做一个乡下土财主的第六房小妾？但不知她会如何应对这俗不可耐的老婆子，黄啸起了兴趣，更不忙着现身相见。

　　果然梅若华立刻拂袖而起，冷冷说道：“那张老爷是个什么东西？凭他也配来打本姑娘的主意，快夹着你的尾巴滚吧，告诉那张老爷，本姑娘就是死，也不会进他家大门，叫他趁早死了这心。”

　　王妈妈兴头头上被泼了一瓢冷水，登时恼羞成怒，阴阳怪气地说道：“老身一片好心，姑娘可别当作了歹意，你瞧不上做小妾，想巴着做正室是不？告诉你，你不肯这门亲事便是得罪了张老爷，张老爷财大势大，得罪了他，看这镇上还有那个敢娶你，你准备着—”

　　话还未说完，梅若华扬手一个清脆的耳光扇了过去，正打在那张嘴巴分分合合不断聒噪的脸上，王妈妈脸皮涨得紫红，捧着脸怪叫道：“小贱人忒不识好歹，你等着吧，老娘这就去告诉张老爷，定叫他剥了你的皮。”

　　梅若华冷眼一扫，嘴里轻蔑地吐出一个字：“滚！”王妈妈尤在大喊大叫撒赖使泼，黄啸再也看不下去，纵身闪进房中，单掌如利刃般从她头上斜斜劈过，带落了一大片头发，飞扬着飘落在地上，同时冷哼一声道：“叫你滚你听不见吗？”

　　王妈妈但觉头皮一凉，火辣辣地疼痛不已，她目瞪口呆地望着身形如鬼魅的黄啸，惊骇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梅若华待看清楚是黄啸，登时又惊又喜，一颗心飘飘荡荡在半空中，从四肢百骸中透出大欢喜，浑身却软得没半分力气，几乎要坐倒在地，黄啸适时扶住了她的身子，梅若华只觉一切如梦般不真实，颤声叫道：“黄大哥，你终于来了！”

　　王妈妈这才喊出声来：“杀人啊，救命啊，梅若华的姘头要杀人了啊！”一边喊一边往门外跑，黄啸一挑眉，眼底流露出极其厌恶的神情，凌空一指点中她的哑穴，叫她再也发不出声，跟着飞起一脚，王妈妈肥胖的身子被他踢中，如同断线的风筝跌落在门外的草丛之中，扎手舞脚地挣扎了一会，终于不动。

　　梅若华骇了一跳：“你杀了她？”黄啸脸色极为鄙夷，昂然道：“她还不配。”梅若华松了一口气，脸上慢慢透出晕红，眼中光彩无限，低声道：“我等了你这么久，终于等到你了。”

　　黄啸心中一凛，正色道：“我正有事对你说。”
　　梅若华不疑有它，笑盈盈地看着黄啸，烛光下目柔如水神态娇羞，虽是布衣荆钗，却掩不住丽色如莲幽静娴雅。

　　冯芷偷偷躲在窗外的一棵树后，心中百味纷杂，怒火一点点地腾将起来，当日在青城山上，目睹了黄啸的磊落风姿，听闻了他的那段伤心往事，一颗芳心竟就此牢牢系在了他的身上，虽明知他心中有着别人，但正是这份痴情不悔令她动容，潇洒不羁令她动心，因此她小小地耍了心计，只为能多留在他身边几天，于愿足矣。

　　岂知在冯铁匠的家中，竟然听说有个青楼女子在此等候于他，原来什么痴情都是假的，黄啸也不过是个平常人而已，不过短短三年，早已将昔日爱侣抛之脑后，为美色所迷也就罢了，偏偏对象竟还是个青楼女子。
　　冯芷的心碎了一地，紧紧咬着牙齿，注视着窗内对望的二人，心中象有一把火在燃烧。

　　隔着窗户，两人的对话听得并不很清楚，突见那女子后退了几步，脸上满是震惊伤痛之色，哀怨凄绝惹人怜惜，低低说了几句什么，黄啸犹豫片刻，终于将她轻轻拥在怀中，冯芷怒火难抑，一纵身便跳进了房中，冷冷说道：“黄啸，你很好，好得很啊！”目光如刀般射向梅若华，小小的脸上满是不屑之色。

　　黄啸将梅若华护在身后，皱眉问道：“你来做什么？”

　　冯芷眼睛一转，邪邪地笑了，大刺刺地坐在椅子上，摇晃着二郎腿说道：“听说黄大哥佳人有约，我特地来看看，瞧瞧是甚么样的天姿国色，竟然能勾住黄大哥的心，让黄大哥巴巴地赶来此处，竟然连心上人的忌辰也忘记了，岂知这么一瞧，却原来只是一个惯会逢场作戏的青楼女子，啧啧啧，容貌果然生得不错，单看这一双眼，是男人都会勾没了魂魄。”

　　冯芷字字如最锋利的刀，狠狠地戳在黄啸的伤口之上，不仅他变了脸色，就连梅若华也咬紧了嘴唇，眼中泪水转来转去，却强忍了没有掉落。

　　黄啸勉力压抑着胸口波涌的愤怒，尽量克制自己才能淡淡说道：“冯姑娘，你误会了。”冯芷眨着眼睛奇道：“难道我说得有那点不对？她不是青楼女子么？”

　　“够了！”黄啸终于怒吼出声，脸色青白得可怕，面对冯芷的无理取闹，他懒得再解释半句，沉声道：“你给我回去。”

　　冯芷被他一吼，扁了扁嘴仿佛要哭，梅若华突然出声道：“我是喜欢黄大哥没错，可他却半点也没将我放在心上，他刚才只是劝我回乡罢了，冯姑娘全然误会了。”

　　冯芷斜眼看着她，半信半疑，梅若华见她只是不信，叹道：“你不信我也没法子，但我虽曾是青楼女子，却也容不得你如此上门欺侮。”话说到后来昂起了头，脸上一股凛然之色让人不敢逼视。

　　冯芷被她看得有些心虚，讷讷着不做声，黄啸沉声说道：“向梅姑娘道歉。”冯芷大怒，仅有的几分心虚立刻抛到了九霄云外，跳起来道：“我凭什么向她道歉？她是个什么东西？”
　　她从小到大被人呵护在手心里，颐指气使，养成了刁蛮任性的牛脾气，最受不得人半点言语。

　　黄啸瞪着她，眼里是她从未见到的乌云笼罩，她为他目光所摄，不禁后退了几步，哇地一声哭出来，拔腿就冲出了房间。

　　梅若华低声说道：“黄大哥，你还不追上去看看，她究竟是个姑娘家，脸皮子浅，你这样待她，她受不住的。”
　　黄啸皱眉看向她，说道：“那你呢？”梅若华淡淡一笑，转身挑亮灯芯，脸上神情安详镇定，说道：“我没事，你放心。”

　　黄啸赶回冯铁匠家中，冯芷早关了房门气鼓鼓地睡下，黄啸只觉得心烦意乱，想着有什么事等明日再说，刚想回房，却见门边一个小小脑袋探了出来，正是冯默。

　　他睡了一觉，酒早就醒了，看到黄啸，老实喊了声：“师父！”黄啸嗯了一声，随口说道：“陪师父出去走走。”

　　黄啸坐在湖边的一颗树上吹着箫，冯默抱着一坛酒候在树下，夜已深沉，寒意渐渐地浸将上来，冯默穿得单薄，在树下冷得瑟瑟发抖，黄啸跳下树，解开湖边一只小船的缆绳，对冯默说道：“你先回去吧，我还有事。”

　　冯默冻得不行，巴不得听到这句，连忙将酒坛子递给黄啸，撒丫子就跑，黄啸一声苦笑，伸篙一点，小船划破碧绿的湖面，缓缓驶向湖中心。

　　到得江中，黄啸不再划船，任由其在湖心飘荡摇晃，一口气饮下了半坛酒，但觉得醉眼朦胧，周遭的一切仿佛罩上了浓浓迷雾，隔岸有清淡的花香，水中倒映着星月光影，师妹的盈盈笑脸仿佛就在水中，触手可及。

　　心中蓦然一阵悲凉，黄啸仰天倒卧在船舱中，泪水悄然滑落，和着酒水咽入腹中，酸涩难言。
　　一时愁闷之意充塞胸臆，黄啸凄然一笑，举起玉箫，对着冷月寒星，缓缓吹奏箫曲。

　　仿佛吹了许久，吹尽了胸中的郁结仇恨，迷惘中似乎叮咚响起了琴声，曲意正与他箫声相和，一琴一箫，配合得妙到毫巅，一曲终罢，忽听得一声清柔的女子声音说道：“时而大海浩淼万里无波，时而风啸鸥飞暗流湍急，阁下曲意精妙，令人回味不尽，好一曲碧海潮生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