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影落》梓欣宝宝

6、炉火熊

　　当晚二人只在野外树林里胡乱歇息了一宿，临睡的时候黄啸望着沉沉的夜脸色晦暗不定，那一管玉箫在手中反复把玩，凝目望去，夜色下晶莹清华，仿佛长久摩挲渗出一股柔柔的圆润。冯芷估量他是在想着心事，于是费心地逗黄啸说话，然而黄啸只冷冷地爱理不理，便是开口，也往往只是简短的“嗯”“好”“是吗”“哦”，最后索性翻身睡去，扔给他一个大脊背，冯芷唱了半天独角戏，寡然无味得很，独自生了一会儿闷气，托腮看着林间扑扑流萤飞舞，想着此番出门以来的种种经历，心中又是兴奋又是忐忑不安。

　　再醒来的时候，天不过蒙蒙亮，一弯冷月清淡无华，仿佛要在晨曦中悄然逝去，冯芷揉了揉眼睛坐起身，草间的露珠立刻盈了满脸，冰冷沁湿，犹如人泪。

　　火堆燃尽，余烬中丝丝地冒着淡烟，黄啸却是不见踪影，冯芷心一惊，放声喊道：“黄大哥！”四处张望，心慌到了极处，只听得一个清冷的声音说道：“你既然醒来，那便赶路吧。”

　　声音却是来自头顶，冯芷心中一宽，含笑抬头望去，密匝的树叶间，黄啸双手背于脑后，半靠在枝丫之上，神色中有所思，青袍的萧瑟身影透着冷冷孤清，仿佛一抹谪仙的剪影。

　　冯芷一恍神，黄啸已然纵身跃下，脸上重又恢复了波澜不兴的漠然，一掌挥过，浓密的落叶翻滚而上，层层盖住了火堆的余烬。

　　一路上只沉默地走着，冯芷觉得憋闷之极，扯着饿了渴了累了的由头搭讪于他，他便让她吃，让她喝，让她歇息，看似周到实则客气生疏之极，冯芷在家向来嚣张惯了，怎受得了如此委屈，终于大发娇嗔道：“黄啸，你就不能和我多说几句话吗？好歹我也是你的救命恩人。”

　　前方的身影倏然停住，平静地说道：“对不住，今天是她的忌辰。”
　　冯芷张口结舌，彻底无语。

　　天将黄昏的时候来到了一家小镇，黄啸对冯芷说道：“我有一位故人就住在此地，我要去拜望于他，你去是不去？”

　　好容易等到他主动开口说话，冯芷当然求之不得，连忙说道：“我要去。”黄啸点了点头，率先在前方带路。

　　这个小镇颇繁华热闹，民风亦甚淳朴，城中富户极多，来往之人容貌气质皆不俗，黄啸领着冯芷七弯八绕到了一处铁匠铺门口，店内炉火熊熊，一个粗豪的中年汉子正在挥舞着铁锤冶铁，他上身仅兜了一件破破烂烂的皮靠，身上的汗珠颗颗亮得刺目，靠门左边立着一个偌大风箱，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正咬牙卖力地扯着风箱，他身子单薄，然而眉目之间却有着一股顽强的毅力，与那冶铁汉子容貌有几分相似，瞧来象是一对父子。

　　黄啸尚未开言，那汉子已放下了铁锤，惊喜万分地从店内迎了出来，双手在胸前的衣服上使劲蹭了蹭，笑得真诚爽朗之极。
　　“黄老弟，你终于又回来了！这回说什么也别忙着走，好生在我这里住几天再说！”旁边的少年抬起头来，眼里射出兴奋渴望的光，欣喜地叫了一声：“黄叔叔！”

　　黄啸嗯了一声，蹲下摸了摸少年的头，温和地说道：“小默，黄叔叔走了三年，教给你的东西可还记得？”

　　那叫小默的少年使劲地点了点头，拉着黄啸的衣角说道：“黄叔叔教我的那套掌法，我早就学会了，你看看，我现在身体结实多了，特别地有劲！”他挺了挺自己的肩膀，将胳膊上凸起的肌肉指给黄啸看。

　　他父亲倒笑了，笑容里满是欣慰，对黄啸说道：“我这孩子素来体弱，要不是黄老弟你传他几招武功，他如今那来这么结实的身子，说起来这孩子和你特别有缘，整天念念叨叨地就是你什么时候再回来，这不都三年了，总算是盼到你了。”

　　黄啸的目光一黯，低声道：“时间过得真快，一眨眼已经是三年了。”眼里一抹惆怅掠过，站起了身道：“记得当年，他个头才到我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腰，小孩子个头窜得快，三年未见，长得快与他肩膀并齐。

　　那少年昂起头道：“叔叔，你说过等我长大了就收我为徒，我现在已经是大人了，你可不能食言。”他挺了挺胸，神色间骄傲无比。

　　黄啸从沉思中惊醒，含笑说道：“等你真正长大，成为一个男子汉再说。”

　　冯芷被晾在一旁半天，惊喜地发现原来黄啸也会说会笑，并且也有这么平易近人的一面，她推了推黄啸的手臂，好奇地问道：“他们是什么人，是你的朋友吗？”

　　黄啸答道：“是，当年我被青城中人追杀时，是他们收留了我。”指着铁匠说道：“他叫冯知远，这里的人都喊他冯铁匠，这是他的儿子冯默。”

　　冯铁匠呵呵笑道：“我这里简陋得很，招待不周，姑娘勿怪。”冯芷抿嘴一笑说道：“我也姓冯，与冯师傅五百年前是一家，如果冯师傅不嫌弃的话，我也和黄大哥一样，尊称你一声冯大哥如何？”
　　冯铁匠一怔，目光望向黄啸，微微笑了笑道：“冯姑娘忒客气了，我可不敢当。”

　　说话间将二人迎进了里屋，顺口吩咐儿子道：“默儿，把门板卸了铺子关好，今天不做生意了，我要和黄老弟好好喝一杯。”

　　冯铁匠亲自下厨，莫看他粗豪无比，竟还烧得一手好菜，尤其是自家酿的烧酒，酒味大后劲足，黄啸一杯接一杯地喝，越喝眼睛越朦胧，越喝神情越落寞，那冯默年纪不大，酒量居然也不小，拿着小杯一杯杯地倒，居然也能陪着黄啸喝个不停，冯铁匠更是不在话下，喝酒和喝水似的，只苦了冯芷，才饮了一小杯就辣得呲牙咧嘴，只得拼命地吃着青菜，听着三人闲聊。

　　只听冯铁匠叹道：“如今天下情势纷乱，百姓苦不堪言，所幸此处倒还有一碗安生饭吃，只是金人残暴，只恐将来未必与今日一般太平无事，迟早更生祸殃，盼只盼宋皇能一举收复失土，这样老百姓才有好日子过。”

　　其时金人铁蹄踏遍大半个中原，靖康之耻时隔未远，但凡大宋子民，遭此国仇家恨，莫不对金人切齿痛恨，只恨赵构小儿偏安江南一隅，日日笙歌作乐，竟对江北国土之收复漠不关心。

　　黄啸哈哈大笑，重重一顿酒杯，酒意直冲胸臆，凛然说道：“甚么皇帝将相，都是害民恶物，改朝换姓，就只苦了百姓！冯兄你寄希望于那赵构小儿能收复国土，当真是天大的笑话！”

　　冯铁匠怅然若失，金兵肆虐中原，他的妻子便是死于逃亡途中，他做梦也盼着能过上安定的日子，明知赵构偏安一隅不思进取成不了大器，无奈小民百姓无所作为，也只能将希望寄托在懦弱的官家身上，盼能多出现几个象岳飞这样的名将，直捣黄龙收拾旧山河。

　　冯芷饮了一小口酒，双颊映着桃红之色，说话都有些不大利索，吃吃笑道：“黄大哥说得没错，赵构真不是个东西，我听说有人做了一首诗，就是讽刺于他的，你们且听我唱来。“她清了清嗓子，拿筷子敲击着空碗，丁当有声，曼声唱道：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
　　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卞州。

　　她的歌声清婉动听，黄药师却听得甚不是滋味，哼了一声道：“罢了罢了，如此靡靡之音，不听也罢。”一仰脖子又喝下一杯烈酒。

　　想着大宋如今的形势，三人都忧愁不语，靛寂中听得咚地一声，原来是小冯默喝多了，身子一歪倒在了地上，嘴角流出涎水，却兀自嘟咙道：“我是男子汉，我长大了以后要上战场，驱逐鞑子，恢复中原。”

　　冯铁匠哑然失笑道：“这孩子成天想着学好武功上阵杀敌，可真真是魔魇了。”黄啸斜眼睨道：“好孩子，有志气，我黄啸生平最佩服的便是忠义之土，凭你这句话，我必收你这儿子为徒，将我一生所学尽皆传授于他。”

　　冯铁匠知黄啸武功深不可测，虽曾传过儿子几招功夫，却从不曾松口收他为徒，今日听他亲口承诺不觉大喜，遭逢乱世，儿子若能学得一身绝艺，便是不卖于帝王家也足可自保，当下颤声叫道：“黄老弟肯收小儿为徒，我替他多谢了！”翻身就要跪下，黄啸急忙扶起道：“我生平最不喜礼法，冯兄若再如此，可莫怪兄弟翻脸！”

　　冯铁匠眼中闪着泪花，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冯芷趁机说道：“冯大哥，恭喜你儿拜得良师。”再转身对黄啸说道：“恭喜黄大哥获此佳徒。”

　　黄啸嗯了一声，连眼角都没有扫冯芷一眼，冯铁匠虽是粗人，心思却细，早瞧出对方这二人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暗暗蹙了蹙眉，对冯芷说道：“冯姑娘，小儿醉得不醒人事，麻烦你将他扶到房中歇息如何？”

　　冯芷慨然应允，说道：“那你陪着黄大哥多饮几杯，我去去再来。”
　　待冯芷带同冯默离去后，冯铁匠试探着问黄啸道：“这位姑娘是黄兄弟的朋友吧，我看她对黄兄弟甚是关心，莫非？”黄啸是何等聪明之人，岂能听不出冯铁匠的言外之意，放下酒杯，摇头说道：“此女与我才相识，不过是泛泛之交，我黄啸心已死，冯兄不必为此事多费唇舌。”

　　冯铁匠拙于言辞，虽觉得黄啸此言有些颓丧，却又不知该怎么劝解，只得叹了一口气道：“逝者已矣，黄兄弟不必太多感伤，徒然苦了自己。”

　　黄啸默然不语，托着酒杯的手微微颤抖，轻声说道：“今日是她的忌辰，我永不会忘记，当日是她舍身救了我的性命，我也永不会忘记，当日是谁无情地毁了她的一切！”语音虽轻，眼中的戾气却如寒冰冻结，手指用力，酒杯一声脆响，化为无数齑粉落下，一缕鲜血迅速自黄啸指间沁出，滴在地上如桃花点点，红得触目惊心。

　　冯铁匠知他性格有些古怪，不敢再劝，突然象是想起了什么，一拍腿说道：“黄兄弟，有件事忘了告知于你，梅姑娘她就住在此地。”

　　黄啸吃了一惊，问道：“梅姑娘怎么会在这里？”

　　冯铁匠叹道：“说起来也是孽缘，你当日在青楼救了她，随口报的却是我的住址，她感念你的恩情，千方百计地寻到了此地，虽然明知你未必会再回来，却仍执意要在此处等你，她一个姑娘家，孤身一人日子过得甚是艰难，如果你愿意见见她的话，或许可以劝她回归故乡，不必空做无谓的等待。”

　　黄啸蹙眉不语，心中思忖良久方道：“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