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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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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到我,对我笑笑。我转身回了卧室。我很懒散,即便不睡觉,也懒得将睡衣换下,吊带睡裙外随便罩件薄衫就好。
他不知何时站在了我门口,也不知站了多久,当我望向他时,他旋即挪开眼神假装是在看我布满房间的画。我没理他,继续投入创作。
“你在画什么?”他问。
我没有回答。
他边扫视着四周的画边朝我走近,“这些画都好压抑。我在纽约MOMA博物馆看到过类似的风格。”
我不想理他。我的画确实充满德国表现主义色彩,还有几分弗朗西斯培根的阴暗诡谲。如果说沈寒武是夏加尔的画,那我就是梵高的画,他是用爱与幸福填满的画布,我则是在绝望与阴翳的色调中四处飘摇。
“大家都说,看不懂的就是艺术。”他说。
“不懂的人才这么说。”
“哈哈,哑巴终于说话了。”他走到我身后,靠得太近,让我很不自在,像耳边嗡鸣的蚊子,忍不住想拍死他。
“原来你们画画,都是一笔一笔戳上去的啊。”他认真研究着,像个孩童。我不喜欢被靠得太近,便放下画笔,故意去倒水桶。水桶太重,我一下子没拎起来,他立即冲过来帮我拎起水桶。
他总是那么乐于助人,而我总是不接受别人的馈赠。我没撒手,执拗地拽着水桶握把。
“我来吧。”他说。
“我自己可以。”
我们拽来拽去互不想让的结果就是,水桶洒了。一整桶污水,汹涌地浸没了我堆在地上的画。受灾最重的,是最底下那张。
四下安静地仿佛没有声音传播介质的太空。
“不是跟你说过他是坏人,要保持距离吗?”——小女孩立即出现我眼前,又在一瞬间消失。
儿时的记忆扑面而来。那时我是他的跟屁虫,他有时会欺负我,因为他是泼猴。他会为了好玩把我推进河里,与寒月一起笑我,等我爬起来再把我推下去,如此反复,好像我是他们命贱的玩物,供他们玩弄,虽然岸边水浅不会有任何危险,但那种被戏谑、被捉弄的感受,似冰凉河水不停泼向我。我以为我早已忘记这种感觉,而现在,它们如潮水般卷土重来。
我慌忙推开地上所有画,最底下那张,果真是父亲为我所作的画像。污水吞噬了画像原有的颜色变得血肉模糊,所有笔触化为乌有,像被付之一炬的阿房宫。
莫名有种凄凉感。
我把画像摊到桌上,或许干了会好点——我安慰自己。但心里很清楚,它就像气数将尽的老者,根本无力回天。我记得这张画上,有我的笑容。
当初要是多看两眼就好了。
我推开窗,双眼无神看着窗外,“这是我爸爸画的。”我声音低浅,不痛不痒。
沈寒武却惊住了,“对不起,真的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小珂……”第一次看到八面玲珑的他,也有不知所措的时候。
这是父亲为我画的最后一张画像,在他被卡车碾碎头骨之前。我一直不敢看这幅画,所以把它压在了最底下。
我拿出了沈寒武借给我的伞——从垃圾桶里。然后放到他手中。
他看着我,每个眼神都追随着我的一举一动。
“如果你是来拿伞的,那你现在可以走了。”我说。
“你在生我的气吗……”
“生气没有任何用。”我说。
潮湿的街道,他离去的背影万分落寞。
上帝为何要赋予人类思考的能力?
人这个物种在宇宙中连个齿轮都算不上,因为人类的生死存亡不会对宇宙造成丝毫影响,甚至仅是对地球也没什么影响。明明人与其他物种一样渺小,偏偏只有人进化出了智慧。然后,除了生存之外人类展开了漫长的对生命的质疑。
为何一个连齿轮都算不上的生物总喜欢去思考宇宙和生命的意义呢?
以及,我为何要活着呢?我不知道,这是一个无解的终极问题。
但有一点我确定,死亡有时比生命更具诱惑,墓碑前洒的泪比婴孩初生的啼哭更神圣,比起涅槃的佛陀我更愿意信仰堕入地狱的路西法,比起唱诗班的圣歌玛丽莲曼森的嘶吼才是人间妙音。
活着痛,死又怕,便一辈子狼狈着,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地徘徊在社会边缘。以麻木的眼,以冷漠的笑,以沉默的声,对待世间一切冷暖。
去画材店的路上必经过万辉超市,我一直在想,这家超市什么时候才能倒闭,这样我就不用每次经过时不得不绕远而行了。我很抗拒走这条路,像贪生怕死的士兵害怕上战场。
因为这家超市的老板,是我这辈子最想给他下降头的人之一。
小时候,每次我经过,他总会看我,他弓着背、斜着肩站在超市门口,被上眼睑遮住一半瞳孔的眼神像是要扒光我,猥琐得让人毛骨悚然。
祈求上苍,让他早日入土为安吧。
画材店是个好去处,它鲜少有人问津,只有在人少的地方我才能感受到购物的乐趣。画材店的老板是位老者,四周的装修和他一样古朴静谧,带着历史的气息。货架是纯木的,沉稳的褐色调,不同程度的磨损如老者的面容般沧桑。
没想到他会出现在这,距离上次见面已有半月有余,沈寒武……
他买了颜料便匆匆离开了,我躲在货架后,他没看见我。
他一个学金融的,这是打算移情艺术了么?
一进家门,一股诡异的味道扑面而来——姑姑在做饭。她边做饭还不忘把镇上时兴八卦都捋一遍,“沈阿姨他们家寒月有男朋友了,听说超级有钱,去他们家时开了一辆豪车,叫什么顿什么马丁。”说着,姑姑舀了一勺盐放进锅里。
谢天谢地,她终于记得要放盐了。
她接着说:“秀珍婆婆现在到处在给人说媒,上次很沈寒武在一起的美女,就是她介绍的。”说着,她又舀了一勺盐放进锅里。
“别人家的孩子都快订婚了,再看看你,算了,不说了……”接着,她又舀了一勺盐放进锅里,“快去洗洗手,吃饭了。”
“我没胃口。”说完我回了房。
“这么可口的饭菜,不吃是你的损失。”说着,她夹了一筷菜放进嘴里,又立即吐了出来,“我们还是点外卖吧。”
整理画材时窗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是小偷吗?我静静地一动不动坐在原地盯着窗口。
梯子的一截靠在了窗口,伴随“咯吱咯吱”的声音,我知道,有人爬上来了。
窗口探出一个脑袋,“小珂~小珂~”沈寒武笑着,露出两颗兔牙来。他颤颤巍巍从窗口塞进一本速写本,和一盒炭笔——画材店里最贵的那种炭笔。
那梯子在后院搁置多年,经久失修,万一他掉下去……他死活我倒无所谓,只是摔在我家门口,传到外人耳里,不好解释,到时候定会有一群好事之人,以最恶的态度来揣测事件原委,他们会无孔不入地挖探我的隐私,拦着我的去路,问我我不想回答但他们听了会开心的问题,我越难堪他们越澎湃,像蛆虫蚕食我灵魂,把我逼作游街示众的□□。这样的事我深有体会,且历历在目。你问我做了什么?我什么都没做。
好在沈寒武顺利爬了进来,动作跟小时候一样熟练。
我静静看着他,“你是顺着梯子爬上来的吗?”
“难道你以为我是飞上来的吗?”
“梯子还牢固吗?”
沈寒武窃喜,敛了敛嘴角的笑,道:“你还知道关心我,不是要跟我绝交了么?”
“如果梯子还牢固,麻烦你再顺着爬下去。”
他楞了一下,接着道:“给你一秒钟重新组织你的语言。”
“滚。”我很温和,没有任何情绪地说。
“……好嘞。但走之前我想跟你打个赌——”,他朝我走近一步,“如果我赢了,你就要答应我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