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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   而今时节渐渐入秋,正是天气将凉未凉的几日,谭姨的烧烤摊子生意也愈发红火,弋夏白日里出门去做家教,傍晚回来连饭也顾不上吃几口,头发一束就成了烧烤店的服务员,日日忙得脚不沾地,可只要一想起这每一夜能攥入手中的毛票子,便觉得生活还是颇有盼头的,连一身的疲惫也无暇顾及了。是故这天弋夏回来看见收拾妥帖的桌椅和黯淡无光的招牌,竟在门口足足呆立了半晌,这才恍然大悟般地意识到今天没出摊。

      房间里灯光昏黄。桌子上竟难得有一桌可称得上丰盛的饭菜,谭姨窝在小沙发上,见她回来了,有些含糊地说:“小夏来啦,快洗手,吃饭吧。”

      弋夏心里奇怪:“谭姨,今天是什么大日子吗?”又看看桌上各样菜色,烧排骨,辣子鸡.......全然是弋夏自己的喜好。她心里咯噔一下,不知为何有了些不好的预感。洗了手回来落座,才发现谭姨的面目在灯光下全被水光糊了一片,她竟是满脸泪痕的。

      “谭姨.......怎么啦?”弋夏小心翼翼地问。

      女人的脊背似乎比平日更为佝偻些。谭姨已经不年轻了,风霜凛冽如刀剑,在她眉梢眼角都刻下了深邃的纹路。 她擤了擤鼻子,扯出一个勉强的笑来:“小夏,先吃饭,吃完了说,啊。”

      然而弋夏哪里还有吃饭的心思,满桌丰盛佳肴,如同失了色香味一般,弋夏还欲追问,见谭姨已经强打精神开始动筷,欲出口的话顿时生生咽回了腹中。

      一顿饭吃得食不知味,弋夏甚至感觉自己从中品出了几分鸿门宴般的悲壮意味。待到终于心不在焉地吃完,收拾了碗碟残肴,谭姨才捧出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皮盒,神色凝重地看她:“这里,这几年出摊攒的一点积蓄,不多,可省着点也够五六年吃穿了。”

      弋夏脑子里轰一声炸开,她有些麻木地从嗓子里挤出话来:“谭姨,您这是什么意思?”

      谭姨低下头,仿佛是不敢看她的眼睛:“烧烤摊子呢,就留给你,这段生意好,还可以做完,不过你女孩子家的,老做这个总归不大好,附近好几家都想抢这个生意,可以谈出个好价钱出手……小夏啊,拿着钱,找份正经营生,难过头几年也就好了……”

      “您这是什么意思?”弋夏只觉得耳朵里一阵嗡嗡地响,有些木然地重复了一次,只见谭姨回身取过一沓文件递给她:“肺癌,晚期啦。”

      这话音乍似晴天霹雳,薄薄几张纸瞬间重若千钧,弋夏看不懂前面那些医学指标,索性急急翻到最后,只觉得全身的气力一下子被抽去大半,她张了张嘴,眼泪已经滚下来了:“这些医院不一定准的……就算……是真的……我能挣钱给您治,真的,我……我有工作,我能挣钱……他们检查不一定准的,不一定准的……”到最后,眼泪鼻涕一股脑地涌进嘴里,呛得她咳嗽起来,还念念不忘地呢喃“不一定准的”。

      谭姨于是欣慰地微笑起来,看得弋夏直想嚎啕大哭。谭姨是弋夏母亲的旧友,弋夏幼年丧母,是谭姨瞅着膝盖高的小丫头没了依靠,执意将她养在了身边,拉扯成人。弋夏方才以为谭姨是终于厌倦了清贫寡淡的生活,打算一刀两断地丢下她,却不想谭姨分明是不想拖累她,在对相依为命的姑娘交代后事。弋夏偏头看见窗外逼仄的夜色,第一次尝出点“无能为力”的意味来,原来世情如潮,波澜不惊的年月过完后,还会有疾风骤雨,晦暗无光的一刻——

      而人只如漂萍。

      弋夏辗转反侧了一整夜,飞快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绪,除了通红的双眼,几乎再看不出她有什么异样。她一一盘点了家当,将每月的收入支出一笔笔誊写下来,仔细琢磨着如何能精打细算地省下每一分钱。谭姨看得心疼,“不治了”的想法又要占上风——被弋夏一口否决:“谭姨,只要我还有口气,说什么也要给您治……”她抬头状似愉快地笑了笑,“您不在,我连亲人都没有一个啦。”

      谭姨满肚子的话突然就说不出来了。

      她有些发楞地看着这个自己带大的小姑娘,当初她还那么小,一双眼里全是惊惧和彷徨,如今却仿佛脱胎换骨地长开来了。弋夏并不是不成熟,只是骨子里总还带着几分少女挥之不去的依赖和软弱,而现在,一夜之间,软弱被她收拾进了心底,仿佛昨天还是个少不更事的小女孩,今天却真正成人了。

      从抽芽至盛放原来只需一夜。

      弋夏几乎记不清自己上一次踏进医院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淡淡的消毒水味道和明亮光洁的长廊唤不起她脑海里的任何回忆,医院的二楼大厅里密密麻麻全是人——排不上床位的病号在椅子上和临时加的床位上面目惨淡,使人无端的就生出几分压抑和恐惧。

      原来人是这样脆弱的,弋夏想,不论大富大贵,还是一贫如洗,到了生命的尽头,谁也不能比谁更好过,每个人都只能苟延残喘地拖延自己所剩无几的余生,即使痛苦加身也要拼命活着,因为一旦死去,连痛苦都要消散,就只剩下一点虚无缥缈的念想留给旁人了。

      而人的心那么小,又能容纳多少念想呢?

      弋夏挤在人群里替谭姨挂号排队,折腾了许久总算是做完了各项检查,她也方才知道原来谭姨的病情已经到了如此严重的地步,弋夏想想平日里谭姨每日操劳竟还能不动声色,不觉又有点鼻头酸涩。

      生活就此踏上截然不同的轨迹。谭姨住院开始治疗,弋夏将烧烤摊子连着一应工具盘了出去,自己干脆整日就睡在谭姨病房门口的长椅上,白日里出门做家教,然后一路小跑着回家煲汤带来给谭姨,夜里再趴在走廊的窗台上备课,才堪堪过去一周,她整个人仿佛缩水一圈,眼睫下厚重的黑眼圈颇为可怖,有时候弋夏夜里躺下来,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曾经简直称得上是不识人间疾苦的自己,竟然也一下子撑住了,没让生活碾得粉身碎骨,于是胸腔中就生起一点点自得和明亮的希望来,仿佛一下子有了巨大的,无畏的勇气。

      只要有希望就没什么大不了的,弋夏想。

      这天晚上她正照例趴在窗台上备课,做家教的人家听说她家里变故,二话不说地预支了个把月的工资给她,弋夏因而最近对那平常调皮捣蛋不学无术的男孩分外上心,恨不得能直接将他教成天之骄子。

      她正写着教案,突然有人从后递给她一个苹果,弋夏有些惊奇地回头一看,几乎是立刻就认出了这曾经闯进她房子的青年。这一阵子弋夏四处软眼软语地求了人不少事,剑拔弩张的性子也有所收敛,她思索了一下,非常好脾气地笑着说:“你好呀,倾家荡产先生。”

      就见那倾家荡产先生原地没站稳似地晃了晃,几近咬牙切齿,一字一句地说:“我叫商舒光!”

      弋夏接过苹果,没能感受出这两个名字有什么不同,但出于某种“拿人家的手短”的本能,反驳的话也没说出口。

      弋夏:“你咋?生病了?”

      商舒光一脸正色道:“开玩笑,神仙怎么会生病呢。”

      弋夏于是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这货曾经恬不知耻号称自己是守护神的事儿来,于是面无表情地说:“我之前还以为你是满嘴跑火车——”

      顿了顿又说:“现在看来我错了,你这跑的哪是火车,这么长,起码得是黄河。”

      商舒光:“……”

      随后两个人一起笑起来,弋夏转身想把苹果放去谭姨的床头,连日里生活拮据,已经很久没买过水果了。只是一直劳累,弋夏走的有些摇摇欲坠,透出一股子不加掩饰的疲累来,然而背脊依然挺直,仿佛含着某种能撑开天地的力量。

      商舒光噙着一抹笑看着她的背影,片刻追上去,状似随意地在她肩上轻轻一拍,那女孩便瞬间失去知觉,软软倒了下来。

      商舒光把她抱到长椅上躺好,小声说:“弋夏小姐,你太累啦,休息一下吧。”

      他掌心泛起某种奇异的光芒,就见散落在窗台上的笔自己悄悄站直了,沿着干透的字迹向下飞快地书写起来。

      而弋夏手中还紧紧地握着那个苹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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