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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忘川有魂不知归]·转 ...


  •   —— 笑生百媚曲墨矩,恩祈宸衷窃方国

      血色的忘川河静静地流淌着,永不停歇。
      丹青坐在奈何桥上,双腿悠闲地晃着,随口哼起不成调的小曲。他手边摆了几块大大小小的石头,随手捻起丢进忘川里,力道有轻有重,有时把尖啸的厉鬼狠狠砸进水里,有时又在水上轻跃几下,跳出几朵漂亮的水花。
      一切都依他的心情,丹青这些年从来如此。他可以随性跑来忘川,也可以随时转身离去,如果这里再没有吸引他的东西。
      丹青的视线无知觉地移向白衣,那个清雅的美人正站在忘川河畔看着什么,他想,他离去的时日恐怕不远了,这人初见时惊艳了他的视线,却似乎并没带给他太大的惊喜。
      白衣这一站便是许久,丹青见他久久不曾离开,便好奇地走到他身旁,顺着他视线望了过去。
      靠近河岸之处,从鲜血汇成的水中伸出一截白骨,那是修长的手指,在空中张合着,似是竭力想抓住什么。妖艳的曼珠沙华花瓣飘落,落在那指尖,赤红之色更衬得那白骨莹白似玉。
      “它有什么好看?”丹青不解地问道。
      “怨气太深了。”白衣答道。
      丹青失笑,道:“这忘川中的亡魂,有哪一个是怨气不深的么?”
      丹青打量起那骨头,他也能看出这是带着怨气之物,但他看这里除了白衣哪个东西都是怨气冲天的,他终究不属于冥界,不能像白衣一样能看出深浅轻重。
      那白似羊脂的指骨十分精致,但似乎也只是如此了。丹青伸出手指触碰了下那节指骨,那白骨猛然探出水面,在那一刻抓住了他的手腕,之后竟是向下沉去。
      丹青面上一瞬现出恰到好处的惊愕,心里倒没觉有什么惊讶,那白骨沉落的速度很快,只这一瞬,他的手指便被拽着将要触到血水。白衣轻蹙起眉,过去拉住丹青的手臂向上带起,才发现那白骨的力气其实并不大。
      那白骨拉不动他却还不放开,竟抓着丹青的手腕向上攀附,伸进了丹青的袖中。
      丹青似乎有些惧怕,抱住了面前的白衣,眼里却带了抹异样的笑。白衣微蹙起眉,抓住那白骨,从忘川之中拽出来了个亡灵。
      那亡灵一袭鲜艳如血的红衣,红衣包裹下的血肉已尽数化为了白骨,却唯余那张脸孔未被侵蚀,看得出那是个未及冠的少年,大约十八九岁的年纪,样貌倒出众不似俗物。
      少年跌在地上,舔了下唇角残留的血液,唇上染了淡淡的血红,他看了看白衣与丹青,笑了,问:“白衣大人将我从忘川中捞出是想做什么?”
      白衣亦笑的温柔,答:“你抓着他又是想做什么?”
      “原来白衣大人竟然会真的将人从忘川带出,我以为您只会看着他沉没于河水中。”少年低低笑了几声。
      “他非亡魂,不该葬于此地。”白衣淡淡道。
      可是,既然他非亡魂,白衣你又为何要救他呢?
      此念一出,丹青也着实愣了一下,他并非冥界之人,白衣合该是冷眼旁观的,可他却救了。这冥界中,除了黑白无常,也只有白衣能将亡魂从忘川中带出了,可白衣在这里的漫长岁月里从来没有伸过一次手。丹青是自知可以自保的,他并不在意被一只亡魂抓住,他可以轻易毁了这亡魂,他没料到白衣会帮忙。
      “你回去吧。”白衣只淡淡对那少年道。
      回去?回忘川化成一具枯骨么?丹青有些诧异地望着白衣,道:“你即救他离此,为何又要他回去?”
      “我不曾想要救他。”白衣抬眼望他,平静道:“他即入忘川,那里便是他归宿。”
      “那你拉我做什么?”丹青挑眉,眯起眼望他,显然有些微恼。
      白衣并未回答,或者他本来也不知该如何回答,他为何要拦丹青呢?也许,是并不愿这人沉入忘川吧,毕竟这样好看的一抹青色,不是该沉进忘川的东西。
      少年倒也不生气,转身便要回忘川河中,却是丹青拉住了他,道:“你即离忘川,便不要再回去了,去转世投胎吧。”
      “白衣大人可不会愿意。”少年轻笑道。
      “我拦着他便是,他打不过我。”丹青斜觑白衣一眼,白衣并未言语,只垂着眼帘沉默静立。
      其实丹青这话说的并无底气,白衣修为自然是不如他,然忘川是白衣的地界,这里究竟有多少规则由他操纵,丹青并不清楚也不知该如何破除。只是他觉得这人应该不会跟他争执这种事情,所以说的时候就口无遮拦了些。
      “可我不想喝孟婆汤呀,”少年笑了笑,道:“我不想轮回不想转世,我要带着自己的记忆等在这里,我要问他一句,为什么不等我……”
      “你纵是等到了,也是认不出来的。”丹青直白道。
      “是啊……”少年苦笑着道:“是啊……”
      “那是个什么人啊?你青梅竹马?”丹青看他这年纪,也猜不出别的了。
      “不……是我的,皇兄。”少年喃喃道。
      “帝王家薄情,你节哀。”丹青轻轻拍了他肩膀一下,摸到了一把骨头。
      “皇兄才不是如此!”少年恼道。
      “那行吧,你说说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丹青好脾气地等他讲故事。
      少年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他的声音很平缓,所吐出的每一字一句,都在他心里辗转过了千百遍,那是这漫长岁月里,他唯一能做的事情。
      “我本是皇子,有位双生的皇兄,我们是嫡子,皇兄日后本应是天下之主。皇兄待我极好,处处护我宠我,佑我自小无忧。十四岁那年,叛军胜了朝廷,改朝换代猝不及防。新帝不过及冠年岁,为搏善名,未为难我皇族。
      登基大典后不久,双生子被召见。新帝性情无常,言谈间不乏轻辱之词,皇兄将我护在身后,应对不卑不亢。他唤皇兄上前耳语数句,便见皇兄沉默许久,来我身侧让我照顾好自己,于是随新帝离去,之后再无皇兄的分毫消息。
      再见皇兄已是五年之后的国宴,帝王身侧有个青衣侍从,竟是皇兄。他将皇兄拉入怀中,当着百官贵胄玩弄欺侮,我很愤怒,却无力制止,看着皇兄那顺从隐忍的模样,我几乎要疯了。
      宴饮之后我去找帝王时,皇兄正衣衫不整被他制在怀中。我要他把皇兄还我,他却提出了条件。那是我此生都不会忘记的话……

      ‘天雨粟,夏白露,牝鸡司晨,羝羊乳。你若能做到这些,朕便将他还给你。 ’

      怎么可能啊,天上下粟米,夏日落白霜,非人力所能为。我此生都失去皇兄了么?我不甘,却想不到,三月后传来消息,皇兄死了。我不知道皇兄为何而死,却忆起五年安宁的日子,方知皇兄是为了我才甘为人禁脔。我恨,我好恨,我恨天下被乱臣贼子夺去,恨那皇位上无情的帝王,更恨无能弱小的自己!
      我以白绫自尽,来忘川却寻不见皇兄的身影,他竟不曾等我就先赴轮回。我被鬼差封入忘川之中,受折磨至今。”

      沉默良久。
      白衣不会开口,他本无情,自然不会去评判世人对错。而丹青,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犹记得多少年前,他这样问道:“皇兄,若我要那天间明月,你会给我么?”
      “自然是给的。”那人的眸子里是温情如水。
      “可是你也够不到啊。”少年轻笑着道。
      “那我便以白绫自缢,化作孤魂一缕,飞到广寒宫,为你摘那明月来。”
现在他只想哭着道:“皇兄,墨儿不要明月了,你回来好不好……”

      “皇兄……皇兄……我好疼啊……”
      白衣未曾言语,伸手把少年轻轻揽入了怀中,竟是被红衣下的白骨硌得生疼,却并不介意,而是轻声言语:“莫伤,我会让你见到你皇兄的。”
      怀中人轻颤了一下。
      白衣伸手折下一枝妖艳的曼珠沙华,将青色的茎碰触于少年身上,咬破了指尖将血滴落于其上。一瞬间,那青茎末端竟生出了白生生的根,延伸蜷曲,扎根于森森白骨间,少年逐渐消失,仅余丛丛妖娆的花,摇曳。
      “骨……骨生花?”丹青如此喃喃。
      “彼岸花是开在冥界唯一的花,以血肉白骨为养分。以吾鲜血引之,可将魂附于其中,来日修为灵,再去寻所念之人吧……”白衣淡淡道。
      只是鲜血而已?
      不,丹青望着他的手指,浅浅的一个伤口,却根本没有愈合的痕迹,鲜血仍一滴一滴地落下,在半空悬成一线。这恐怕不是什么寻常的法术,就算是白衣,大抵也不能轻易施展。
      他牵起白衣的手,放到自己唇边伸出舌舔了舔,淡淡的腥甜滋味竟是美妙至极,虽然尝不出这血究竟异常在何处,也知道寻常鲜血不会是这样的味道。
      “疼么?”丹青问道。
      白衣看了他一眼,不曾摇头也不曾点头。
      大抵还是很疼的,丹青心道。
      鲜血的味道还蔓延在舌尖,丹青忽然想起,白衣方才是把自己手指咬破的,视线游移到他唇上,丹青觉着自己尝见的味道又鲜美了一分。
      白衣任由他作为,不曾将手收回,只若什么都未曾发生一般抬目远眺,便看见奈何桥上一黑一白两道人影。
      走在前面的那个,一身苍白的衣衫,面容也是苍白的,笑意盈盈有些生机的鲜活,让人想起了那浑身雪白却聪慧机敏的神兽白泽,那是白无常,名初透。后面的那个啊,面容冰冷而严肃,像极了那掌管法度的神兽獬豸,黑无常名幽玄。
      “白衣大人好。”白无常初透很是欢喜地跟白衣打招呼。走得近了,初透看见白衣衣角沾染的血迹,心下警觉,便嗅见了些不同寻常的气息,看了看一旁盛放的彼岸花,表情竟有些古怪,迟疑道:“白衣,他……”
      白衣只是淡笑,没有言语。
      “说来,当日还是我们将他囚入忘川的,他的罪孽倒也是深重呢……”初透叹着气,也不知想到了什么。
      丹青有些好奇,便问:“他有什么罪?”
      初透对丹青这个他从未见过的人有些不解,但仍是答道:“他身死之后,王幾千里的天上忽然下起粟雨,百姓皆道这是盛世之兆。取以此粟种下,长势极猛,可六月盛夏时一场白霜,将所有作物一应冻死,那一年百姓颗粒无收。更为惨烈的是,但凡种过此粟的土地,之后十年里,寸草不生!而牲畜更为反常,牝鸡清晨引喉而歌,不再生卵,而公羊却诞下乳羊,伦常有违。一岁间百姓苍生不知死去多少,刚建立的朝因而覆灭,因无物可食,菜人廉价甚至于生人相食,那才真是炼狱之景!而起由,便是他那灭世的怨气!”
      丹青没想见那柔弱的美人儿竟有如此一面,他看了眼白衣后移开了视线,白衣没看见丹青微垂的眼中那一瞬意味深沉。
      白衣只是淡淡笑着道:“恨这东西,与爱比起来却又算是什么。 ”
      初透收敛起笑容,倾身在白衣耳畔呵出句什么,白衣不语,而黑白无常二人就此离去。
      这无尽的彼岸花下埋葬了多少亡魂,他们又在等待着什么呢?
      一道彼岸,一曲离歌,白骨生花,只盼君归。
      这彼岸花中附着他的魂,自然是有灵气的,可不知是否听见了初透的那句话呵。

      ——白衣啊,他的罪,还没有赎完……

  • 作者有话要说:  慕澍写《长生殿》那首诗的时候也用了“天雨粟并夏白露,牝鸡司晨羝羊乳”,实在是懒得想了。
    慕澍:话说,白衣你真的打不过丹青么?
    白衣:换个地方的话,确实打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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