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有魂不知归》慕澍

2、［忘川有魂不知归］·起

　　—— 日晚倦鸟怠归路，无处逢生别离人

　　将死之魂大多不愿即刻转世，不知是忽然置身冥界不明所以，还是不愿就死而贪恋前尘，大约是要游荡些时日来接受现实吧。
　　无人时来讨孟婆汤时，白衣会望向远处，并非刻意，只是随意安放视线，无所谓目中所见。他常看见伤情的亡灵一脸悲怆地跃入忘川，若是黑白无常正巧路过，会顺手把人再捞起来，只是无常平日忙碌，大多数亡魂跃入其中即沉没于翻腾血水，忘川水中此起彼伏的尖叫苦吟声中就会再添几个陌生的声调。
　　那些尖叫声里，除了已无神志的哭喊声，还有一些是完整的语句，其中大多都是在唤白衣的。
　　忘川中人在向他求救，苦苦哀求他将他们从忘川中救起，声音哀转泣血，若是个善心的凡人怕是不忍听的。
　　可白衣从未应过。
　　他并不懂，他们为何要跳入忘川，受忘川怨气侵蚀千年的酷刑只为不去转世，这是何苦？亦不能懂，为何跳都跳了，转头却又轻易的后悔了？
　　
他永远也不会懂的吧，他若是能懂，又为何会在这里呢？
　　白衣唇边永远染着那般轻轻柔柔的笑意，但就像是水墨染上的，执笔绘他的人这样画了，画中人于是就这样笑了，而他究竟是悲是喜那都是不重要的，又或许他本就无悲无喜。
　　不过，这是从前，而如今呵。
　　“白衣啊。”那带着点轻佻肆恣的声音见他不应，就又唤了一声。
　　白衣轻锁了眉，每日见过客无数，可却许多年未曾被如此打扰，这人有太多的问题要问，他竟一时有些无所适从。
　　这莫名出现的青衣人缠着他不走，每日不是站在他身旁笑嘻嘻地缠着他问问题，就是坐在奈何桥逗桥上与水下的厉鬼，好像这鬼界都成了他玩耍的地方。而关于自己的身份，他只是说自己叫丹青，别的则讳莫如深。白衣无从猜测他究竟想做什么，他也不曾费心猜测，只需知世人心意皆无长久，待丹青觉得无聊自己便会走了。如今，便如此这般罢。
　　“白衣，你在这里做些什么呀？”丹青问道。
　　白衣拿铜勺搅着鉴里的水，一如既往地温和，答：“只是在这儿呈汤给亡灵喝罢了。”
　　“好似很无趣。”丹青弯了弯眉眼，神色倒反而透着些兴致。
　　确是无趣，大抵也只有白衣这般性情寡淡之人，能在此安渡千万年的时光。
　　这忘川，和丹青从前听闻的有些许出入。他原以为自己知道的就够清楚了，没想到传记与他人口舌最终还是不曾可靠。
　　奈何桥边有一处台子叫望乡台，又名思乡岭，上宽下窄，面如弓背，背如弓弦平列，有一条石级小路可通，亡魂在此可视凡间景象。这本是让去转世的亡灵最后见眼人间的念想，一人只能登一次，不论看见了什么都不能过多停留，纵是有天大的憾事，走过了都不能回头。只如今这望乡台却被亡灵们随意观赏，众人推推搡搡的好不热闹。这并不和规矩，但白衣并未言语，丹青便也没有立场去管。
　　丹青也的确没有事做，只望着望乡台上三两亡灵发呆，他看不见他人眼中望乡台的景致，只能看他们来来往往，欢笑悲伤，猜猜他们都经历了什么。只是猜也猜不准，他便干脆挑了好玩荒诞的来想，见着那老头笑得跟傻子一样，就猜他儿媳妇是不是又给他生了个大胖孙子，见那个青年人皱皱眉，就想他的漂亮妻子是不是领了儿子改嫁隔壁邻居了，也不管这人其实有没有成过亲。丹青自己自娱自乐着，这一出神便是许久。
　　赤色天幕下血气聚了又散，望乡台上的亡灵来了又走，尽是过客，只有一人自始至终不愿离开。
　　那是个着了一袭红衣的男子，鲜红的衣衫上绣着白头鸟与牡丹花的图样，是用金线绣的十分精致，这是嫁衣常有的纹饰，只是半透明的亡灵看着终究有些不真切。那亡灵站在那儿，从始至终都静静地看着，看那望乡台间只存在于他眼中的景致。
　　丹青只能瞧见他的背影，他太清瘦，似乎柔弱极了，好像拿去他的性命是太过于轻易的事情，让人不敢触碰。像残花，也像败柳，他觉得这人也应如花如柳地风流过翩然过，却不知变成这模样是天灾还是人祸。
　　不知是多久，他转过身来，确是一副好相貌，看来这花是三月的桃花，这柳是湖边的拂柳。这人表情有些复杂，竟一时看不出是喜是悲。
　　他向白衣走来，停在他面前唤了声“白衣大人”，声音是轻柔的，也很好听，却似乎深含疲倦。分明已是亡魂了，他却如何受这般的倦怠？
　　明明身躯死去之时，他的一切都该抛却了。一隔生死，万事成空。
　　白衣舀了碗孟婆汤，却不递给他，而是温声道：“不等他了么？他刚刚过世，一会儿便要到这儿了。”
　　他笑了，这笑稍稍缓了那一副含了死气的病容，道：“我如今，怎么敢见他？”
　　白衣并不多言，将孟婆汤递予他。
　　“呵，以前听过传说，说那碗孟婆汤的汤料是将去转世之人一世所流下的泪，所饮时便是将前尘往事都一一尝过了呢……”他饮了孟婆汤，锁起眉轻轻地道：“我的孟婆汤，果真苦咸无比啊……”
　　红色的身影如同彼岸花破碎的纤长花瓣，那般的脆弱，那般残损的美。他就这么不急不缓地离去，踏上青石路，再入轮回。
　　“这是怎么回事？”丹青疑惑着问。
　　白衣垂着眼帘笑得轻柔，道：“他原是个自幼多病的世家公子，对所爱之人苦苦纠缠，卑微至极，终打动了那人，换得两情相悦。那人在世间原了无牵挂，随性而活，却因他而停留。一场独有两人的喜宴，他们拜堂成亲，拜对天地更对彼此心意。却不料得他病发凶猛，一日间红绫换了白绸。他身死后，那人欲绝悲苦，从此孑然一世。”
　　“如此……”
　　倒是很像是戏文，不过浮生若梦，戏文本就出自浮生，普天下，世人皆戏子，会有这般的故事倒也不稀奇。
　　望乡台亡灵本不该随意靠近，却是白衣在纵着，罢，虽然不合规矩，却似乎并没有错，丹青如此想。
　　不多时，自那狭长绵延的黄泉路上，缓缓踱步来一个满鬓白霜的男子，虽年华已逝，也能想见少年时的意气风发，如今倒是被岁月沉淀下几分玉样的气韵来。
　　他没有表情地望着四方，好似是在寻找着什么，却又不像。这可怖的景致未令他有分毫畏惧，反衬得他的神情宁静得很，那是一种由死寂衍生出的安宁，浸透魂灵的安宁。
　　他到了白衣面前，接过孟婆汤端在手上，没有饮下，而且侧首去看那望乡台，久久不能移开视线。望乡台能显现出人间他所眷恋的人与物什，如今他眼中却只有雾霭一片。
　　也是了，爱着的那人早就离去了，人间也好，炼狱也罢，都没有任何区别了。
　　思忖了片刻，他终是忍不住问白衣：“这里可曾有过一个人，曾痴等在此？”
　　白衣浅笑道：“在下不知，阁下觉得呢？”
　　“自然是有的……”他合上双目，微微叹息。“

　　若是哪天我死了，我会在望乡台一直看着你，所以如果我死了，你不要太难过，也不要随我而去，好好活着，我陪着你，也等着你。”

　　他至今还能记得那人说这话时，苍白的唇边那抹惹眼的血迹。那人身子一直不好，时时性命堪虞，因总是会想起自己身死后的诸事，便更为郁郁寡欢。
　　他那时还是轻狂的年纪，就回了他一句：“你想我好好活着，那你一开始就不应该招惹我。”
　　他记得那人沉默了许久，才浅笑着道：“是啊，我不该招惹你，不该明知我陪不了你，还要你的心悦君兮。可是，我是自私的啊……”
　　每个人都是自私的。

　　他恨过那个人的自私，在那人刚刚过世的时候，他浑浑噩噩地守着那棺椁，心想：你凭什么来了又走，让我这么难过呢？
　　他又灌下一壶酒，恼得把那玉壶砸到棺椁上，玉壶碎了满地，棺椁也凹了一小处。
　　他嗅着那四散的酒香，是每次那人给他斟酒时好闻的味道，他忽然就很累，依偎着冰冷的棺椁睡了一晚，可找不到那人分毫的存在，只有那人给他酿的酒的味道，哄着他睡了个并不安稳的觉。
　　醒来他的视线落在棺木上那一小处凹陷，伸手后悔地抚着，后悔罢了，又觉得自己真的累了。
　　你就只留了个冰冷的棺材给我，我想砸，但是不舍得。
　　我想恨你，但也不舍得。

　　他想过忘了他。
　　但是他能走的每一条路，都曾经在那人的劝慰里，被描摹出了形状。
　　“等我死了，你好好照顾自己，娶个贤惠妻子，然后儿孙满堂享齐人之福。”那人曾笑着说。
　　他最终明白了那个人的自私有多恐怖，他笑着跟他说了这些话，这些美好的劝慰从此都成了最利的刃，刺在他心里让他不能去动。

　　那人说着“你要好好活着”，又站在望乡台上，看着他一生孤独。

　　一碗孟婆汤饮下，一世爱恨愁绪。
　　忘了吧，就这么忘了吧。来世再纠缠也好，就此无缘也罢，都不重要了。结束了……一切都已结束了……
　　他踏上那青石路，有如不久前那人所做的一样，一格一格，一步一步，一世欢辛，一场荒途。

　　“为何不告知于他，那人在等他呢？”丹青有些不解地问。
　　白衣淡淡一笑，道：“执念有多深，这青石路就有多长，那人执念太深，这青石路近乎无尽。他此时若是寻，定是能追上的。可是一同入轮回台的人来世必定陌路，倒不如不相见，来世或能再续前缘……”
　　“这样啊……”丹青轻喃，若有所思。
　　白衣垂着眼看着铜鉴，铜鉴清可见底，却照不出他的模样。他到底是不懂人间情爱，不懂得什么叫自私，什么叫得而复失，他只知道，或许这两个人不该躲，他们都等了这么多年，也该好好见一面了。
　　只是白衣望着那在他眼中只一团白雾的望乡台，忽是笑了。世事于他，有何可纠缠？他又是哪里来的错觉，他可以有资格染指世事？
　　白衣舀起一勺孟婆汤看着，于他不过是白水，在他人尝来，却是千百般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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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每隔两年翻出来改一改吧，虽然我连登陆密码都忘了，输错四次还差点折腾出个新账号(′；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