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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六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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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眉眼里多是少年气,涉世未深,干净澄澈,不比那个鹤丸付丧神一般是走过千年后沉淀下来的某种纯粹。他们本就不那么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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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前几日的夜色笼罩、万物沉眠不同,当然也与昨几日微露晨光、半梦半寐的情景不一,这天我醒来的时候,微茫的阳光早已透进来盖在薄被上头调皮地伸起懒腰了。
与手机屏幕上六点几分的显示联系,终于让人有了夏日里昼长夜短的实感。
看来这个世界与我那个世界所交轨的部分,很可能又增加了。
想起昨晚与鹤丸一同看见的两个月亮,这样的景观使我更加坚信关于“两个世界”的假想说。
就两个月亮的事情,我特地问过鹤丸爷爷。
其实长泽这块福地除了鬼神之说,还有许多自然科学难以解释的奇景异象。有白发夜叉、葬刀镇妖、告春鸟,还有每隔两百年就会出现一次的二月同辉。
二月同辉,也即是夜空中同时出现两轮月亮。两轮月多以圆满的姿态现形,饱满剔透,它们会在各自的轨道中互相靠近,最终彻底交融。而二月交融的夜空也会非比寻常地更亮一些。这是毋庸置疑的好景,象征吉祥福瑞。二月交融的夜晚往往人声鼎沸,万象沸腾。比如今年,就很可能与一年一度的夏日祭典碰巧撞上了。
我回忆了一下昨天看到的仅仅相交一半的月亮,又联想了一下自己只有部分恢复了效用的证件,不由生出一个猜想:会不会两个月亮彻底融合的那一天意味着两个世界彻底交融?
我借来了店里的刷卡机。
如果说我刚来的那天,两个世界处于一个刚有接点的状态。所以我成功混入这个世界,只是因为一时误入了那一部分的相交点。而且那时两世界只是极小一部分的相交,所以才会导致属于我那个世界的某部分信息被屏蔽。
昨天个人信息恢复了效用,那是不是说明越接近交融时日,我的存在就开始被重新承认,也就是信用卡乃至手机信号越有可能恢复使用。
如果能有反应……
我看着手里的刷卡机,郑重地将我的卡在卡槽划拉了下来。
屏幕上很快显示出读取成功可进行下一步的指示,成功响应了。我没想到信用卡竟然真的恢复了效用,当然也没想到那时的我其实远没有想象中来得开心。
明天二月真正交融意味着两个世界彻底重合,那么我之前无法到达的森林入口也应该会再次开启。或许我明天就能够回到自己的世界。
可是……
“爷爷。”我环顾四周一圈,问起了某个少年。
“鹤丸不在吗?”
“你说郁久吗?”
坐在沙发里仰躺着看电视的爷爷努力伸长了脖子看向我,冲我摇头。
“郁久今天不在,他还是去排练祭礼舞了。”
“没和你说?说他今晚会晚些回来。”
“他确实没说……”
“哎。”爷爷短叹一声。他拿起茶几上的遥控器,紧接着我就听见了调台的声音。
“不过你都认识他那么久了,怎么现在还在叫他鹤丸。”
变换的频道里人声不过一秒就被切断了,我也像被频频切断了思路一样,一时没能回答上这个问题。
“上来就对人家直呼其名不太礼貌吧。”
最终我说出了一个普普通通的答案。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爷爷说着,忽而笑着用手指向他自己。
“世上姓鹤丸的千千万,至少我们家现在就有两个。”
“但叫郁久的不同,这儿只有他一个。”
爷爷最后把频道停在了一档搞笑艺人的脱口秀节目。而我却在原地回味起了这句话。
昨天和郁久聊过那个鹤丸的话后,他突然握起我的手臂,一副如同划清界限的冷冷模样。
——可我是我,他是他。
他的话又开始在我的耳畔回响。那好像是我第一次看到那么认真的他。那对纯净的目光从来容不得半点杂质,他应该希望我看着他的时候眼里只有他。
大概我真的做错了什么……
我想想便将头沉下,无奈往无人的玄关门口抛去了一段停留较长的目光。
♂
在长泽一年一度的夏日祭典中,必会举办祭礼剑舞。起初剑舞是展示神刀神威、震慑各方妖祟,以护佑长泽安宁的。发展到后来加入了故事性,以白发夜叉与神刀的传说为蓝本重新编排,将夜叉来犯、神刀下葬、仿刀面世、一夜春来的传闻都融合进舞中演出。而其中有个不成文的惯例:每次祭礼舞时都会用到告春鸟来排演。
最后一次排练需要用到告春鸟来实物演练,郁久随神主大人又去了一趟宝物殿。
宝物殿空间闭锁,内无窗户,风进不来,在外人声也进不来,宛然一片不问世事的净土。
告春鸟就被安置在这样远离尘世的宝物殿里,被放在无人问津的普通柜架里。
郁久看见神主大人将告春鸟的匣盖揭开,里头也没有任何代表祝福或是辟邪的装点物,一眼便能见宝刀安安静静地收在鞘里。
“告春鸟大人,打扰了。”
神主对着架中匣一低头三鞠躬后,就探手下去、毕恭毕敬地托着鞘身取出刀来,又转而递给郁久。
这就是告春鸟。
郁久双手捧着告春鸟,目光简单地扫下去。
告春鸟的鞘身上有一段横贯全刀鞘的雕刻。形容起来……那有点像寒冬中的梅枝。但枝上头点点的不是梅花,而是积雪。带雪的枝条一路向刀尖的方向延伸,越是接近刀尖处,靠刀锋的一面便逐渐开出含苞乃至全盛的花朵。仿佛是在描绘赶走白发夜叉怨恨之雪的情景,象征着告春鸟名字的由来。
郁久手托着刀,看着鞘上的花纹,眼里有光闪烁。
“神主大人。”
“怎么了。”
“我有时候会想,告春鸟大人……年年都要被请来参加人们为那把神刀举办的祭礼,会不会也很无奈。”
对面的神主第一次听见这样的提问,也跟着好奇地问了。
“怎么这么说?”
“就好像神灵与神像,人们通过神像向神灵祈祷。可神像自己也有灵。”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神主忽而无声地笑了起来。
“但长泽人眼中的告春鸟绝不是‘神像’那么简单的存在。”
“因为告春鸟大人亲自向长泽人暗示了这一点。”
说完,神主起指点点告春鸟的刀柄,示意郁久。
“你将它抽出来看看。”
郁久不语,应声将刀拔出。随着划破寂静的尖锐的抽刀声,鞘口处也亮出了一截刃光来。
他看见告春鸟如镜的刃面上,很快就显现出了自己的脸庞。
其实会问这些,还是从告春鸟的事情联想到了自己的遭遇。那个姑娘对自己展现的好,只是因为自己这张脸吧,因为这张脸与她喜欢的却又无法相见的家伙太像了。就像那群拜祈着告春鸟、内心却只是在向神刀求助的人们一样。
想到这,郁久就想把刀收回去了。
“再抽出来一些。”可在旁的神主却鼓励他。
“告春鸟大人会为你解释。”
会吗。
刀剑无口,望着不能言语的告春鸟,郁久又伸开了些臂膀,于是刀身彻底出鞘——
告春鸟身上的光这才原原本本地展露出来,不,也许说那是刀性才比较合适。
那是有力且饱藏生命的刀性,即使在暗光的房间内也能反出锃亮的锋芒,看起来就像与什么在争,无比倔强。
神主看着汇聚到刃尖上的光最终凝缩成犀利的点。
“告春鸟大人从来都不认为自己是神刀的影子。这份光胜过所有传说中的古刀。”
郁久听着神主的话语,只是无言凝视着告春鸟身上的金属光泽。可惜的是他从中只看出了新铸刀剑都会有的光,平平无奇。
“我不明白。”他说。
“告春鸟大人早已不是神刀的附属。”神主继续解释着。
“从它主动回应长泽人民祈愿的那天、从斩化夜叉白雪的那一刻起,它就成为了长泽的守护神。”
“你知道为什么每一代神主换任时都要重铸告春鸟吗。”
郁久摇头。
“是初代神主留下的训诫,为了展示它身上代代更替的不朽生命力。”
“生命力?”
“不同于普通神明那一脉相承、亘古不变的不朽。它是‘变’的产物。”
“它生自长泽这片土地的信仰,信仰来自于在长泽土地上生息的人们。”
“而人类是世代相传、生生不息的。”
郁久听着,复又低头看了眼手中刀光如新的告春鸟,喃喃问道:
“那初代神主所留下的训诫,是想表达告春鸟会与长泽人共枯荣吗。”
“我想是的。”神主答后,深吸一口气。
“即便神刀在前,但告春鸟大人也已经成为长泽人心中无可替代的存在了。”
“因为谁的期待而竭尽全力想要去做什么。得到信仰的告春鸟大人,也是由此才得到了属于自己的名字、成为区别于神刀的特别存在。”
或许是手中颤动了一下,告春鸟的刀刃上划过闪逝的转瞬光亮。郁久的心口,也感觉被什么撞了似的。
——我很欣赏你这一点啊。
夜谈那晚的月光至今都将他的心田照得通亮,可能自己就是从那天起开始有了什么变化的。会去留心她的一举一动,会想要靠近她、试探她……然后一次次地自我猜疑:
不顾白发夜叉的怪谈甚至夸赞自己的银白头发,是因为那个人也有着一样的白发……?
夜谈那晚对自己袒露赞许,是因为自己无形间的举措都太有那个人的影子……?
温泉那夜会露骨地迎合自己,是因为酒精催化的误会……?
那……她大胆为自己辩驳,还主动拉着他让他尝试走出桎梏,又是出于什么呢……
脑海里再度响起她的声音。
——你想不想让这村庄的人,让所有人都为你惊叹一次?
是她对自己亦有希望吗?
明知这称不上是所谓信仰,郁久却愿意相信这份“希望”也会成为力量。
因为这么多年来,他从来没有特别想为自己争取什么的时候。偏偏是遇到了她以后,自己长久熄灭的心火好像被点燃了。等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站上从未想象过的祭礼舞的舞台,也不知哪里来的胆量。
原来自己内心深处也不想让她、不想让这个对自己心怀期待的人愿望落空啊。
郁久抚摸着告春鸟刀鞘上的纹路。
正因为被人信仰,正因为想要回应信徒,才得以变得“独一无二”吗……
他握着告春鸟的手暗暗收紧了些。
——好险好险,真是差点就忘记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了。
念及刚才自己的胡思乱想以及丧气,少年就在内心偷偷自嘲。不过等他再度仰起头时,那双泛着金光的眼中就似有振奋的刀光。
“神主大人,谢谢你。”他说。
“怎么突然道谢?”神主诧异,笑着追问。“我帮到你什么了吗?”
郁久也跟着笑起来。
“不是。”他有意没说真话。
“我只是突然知道该以什么心情为告春鸟大人献上祭礼舞了。”
♀
到了下午,乌云就笼罩了长泽。终于坐不住的我假托给郁久送伞,准备出门去神社找他。可能也是老天助我,路至一半天上竟然就真的飘起了雨。雨中的我打起伞,才发现自己仅仅带了一把伞。
神社隐在山中,要上去必然要爬一段石阶铺成的山路。我是在入山口的地方看到郁久的。排练已经结束了吗,爷爷说郁久会晚归,我以为至少要排到夜里。
山道入口的两端栽满绿叶盈盛的杉树,越是接近天的地方繁茂的枝叶就越是错综在一块儿。为了避雨,郁久就坐在斑驳树影笼罩的石头台阶上。我见他仰头看着天空发呆,偶尔会像被什么正中额头那样突然闭眼侧头,估计是被雨水砸中了。
这一下,让他看见了我。
“你怎么来了?”
“排练结束了?”
我俩几乎是同时向对方提问,又同时笑着低了头去的。
“我说给你送伞……你信吗?”
最后还是我先把伞收起来,用递伞来回答他的问题。而他见我递过来的伞后就空空的两手,抬起眼笑我。
“我以为你是来接我的。”
也是,哪有送伞的人自己淋雨回去的。
“那你就当我是来接你的吧。”
我认输,接人就要有接人的样子,就想从他手里再抢伞,可他动作快一步,先我一步打开了伞。
“好巧。我刚好在想你的事,你就出现了。”
撑开的伞向前振开些许雨水,还有残留的、则随着重力的牵引在透明的伞面上撕扯出裂纹一样的水痕。
想我的事?
心尖上像被人点了一下,我没敢看他,只是盯着伞上垂落的雨滴。
“你不问我在想什么吗?”
“我可以问吗?”
他背过我去,持着伞柄狠晃了几下。四散的水滴无声地打在地上。
“想带你去个地方。”他把伞支起来架在肩头。
抖干净积雨的伞边缘不会再有水滴落,我看见伞下的少年向我递出了手。
“来。”
郁久说有个东西想要送我,所以他带我去了长泽的古市街。古市街是这儿的中古品一条街,但是其中也有特立独行的店,比如郁久爷爷的妹妹明子阿姨就在里头开了一家和服定制店。
明子阿姨很年轻,这不是说她年龄,她已经五十多岁了。只是不顾旁人的流言,在店里时最爱穿年轻姑娘间流行的青春靓丽款,所以看起来比同龄的人要显得年轻。
见到我的时候,她也像那些爱听八卦的年轻女孩似的:
“你就是郁久常说的那个鹤九吧!”
郁久常说?我看了一眼身旁的他。他也没敢回看我。
“哪有常说啊。”他嘴里反驳,人就跟躲一样先挑开门帘往里头去了。
明子阿姨很健谈,从她的嘴里我听来了不少关于郁久的其他小事。不过这些在郁久本人眼里似乎都是黑历史,他回回都中途插嘴打断我们,明子阿姨就拉着我去了他看不见的小隔间。
由于是和服的定制店,店内的墙上都挂满了长垂的布料。隔间似乎是明子阿姨的工作间,里头摆放着一张缝纫桌,还有一个身穿浴衣的无头模特,两面墙上都嵌了柜子,里头挂满了布料与缝线。或许因为时值夏日,所以规则排开的布料也大多是浴衣常见的纹样。
“他说想让我为你挑选一件浴衣。”
隔间里,明子阿姨悄悄和我露了这个底。她说今天上午郁久突然联系她,问她那有没有女式的浴衣现货在卖,还急得很,说下午就来取。
“我猜郁久是为了明天的花火和夏日祭典。”
“在那天我们这的男男女女都会穿这个。”
明子阿姨见我在看模特,将模特身上展示用的浴衣垂袖托起一截。那是一套靛蓝底色的浴衣,纯白的抚子花开在羽毛一般的藤叶上,很是可爱。
“喜欢这个吗?再看看别的吧。”
明子阿姨在我面前拉开了更靠里一些的试衣间的幕帘。
“你第一次来,可能并没有准备这些。”
“我这原本是定制的店,但闲来无事也会自己做一些款,你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一时间抚子、桔梗、百合、樱……总之是各式的花纹在满目争妍,竞相开放。
看花了眼的我出于好奇,傻傻问了一句:“会不会有鹤纹的呀?”
“鹤纹?”
明子阿姨作出思考状:“如果你是说千纸鹤那种款的话,布料我倒是有,但是还没做过呢。”
说完她就笑起来,转过身,松开披肩,把里头的和服背面展示给我看。
“还是说你想要像我们家纹的这种鹤纹?”
长泽的鹤丸家族,连家纹也是团鹤的纹样。明子阿姨的和服后背上亦是一只展翅抱圆的白鹤。
“你要是喜欢的话,借你穿也没有问题。”
“不不不,那可是你们的家纹。”
“穿上就是一家人。”
“不敢不敢!”
最终我选了一套白底的紫藤浴衣。花纹除了有错综的浅紫色藤花,还有几只翩翩缠绕其间的黑色蝴蝶。
明子阿姨好心地为我穿上,同时还为我仔细讲解了一遍穿着流程。换上浴衣后的我站在镜子前,左看右看地转了好几个圈。
“很可爱。”明子阿姨大方地夸赞道。
“就这么穿回去吧。”
“可以吗?”
“当然,它已经是你的了。”
出了试衣间再回到店内大厅时,原本坐在等候椅的郁久看见我后也跟着站起来了。
“很适合你。”
我以为他能憋出什么不一样的话来,没想到这么普通。
临走前明子阿姨送了我一套头花,花是她亲手做的,蓝紫相间的花色很像紫阳花,她说这款很配我的浴衣,让我明天一定戴着。我连连道谢着退出了门外。
我们走时,雨已经停了。郁久要趁放晴前赶回家,就从明子阿姨的车库推了辆自行车来,他拍拍后座,还说要载我。
穿着浴衣,我只能并上腿拘谨地侧坐。后座设置得还算高,车只要走起来我的脚应该就自然离地了。我想在我于车座上前仰后合之前……得先找个什么东西抓一下。
看了一下前座的坐垫:坐垫本就不大,此时被郁久坐得几乎满占,只有边缘处留了一圈指粗的空隙可以抓取。
总不能抓这个吧,他会以为我想摸他屁股的。那还有哪里可以呢……
“你可以抱着我。”
什么?
我用了一秒的时间去思考他口中的抱是什么意思。
“咳……我是说你可以抱着我的腰。”
他咳嗽清嗓的声音特别假,说话的时候也没有回过头来,我猜也是不好意思。
“真的可以吗?”
我把手停在离他腰有些距离的地方,虽然上下试探的样子看起来十分图谋不轨,但我其实不敢真的碰他。
女孩子总会害羞嘛……更何况这是我第一次抱男生的腰,还是这么暧昧的骑车场景。
“能有什么不可以的。”
但郁久可能不是第一次。他甚至大方地催促我。
“快来,抱好出发咯。”
我想了想怎样算“抱好”。用手臂环着他吗?的确这样最稳妥。那这样的话两臂要交叉在前,搂上去的手在他的前胸扣着,要牢靠还得缩短两人的距离……等等,岂不是就要我前胸贴他后背的抱法了?!
不行!
我摇摇头,还是决定只用两手抓一下他的腰。毕竟只是图个稳当,怎么简单怎么来吧。
“那我来咯……”
“来吧。”
我是没想到那个大大方方说着来吧的家伙实际反应居然比我还大。我刚一落手摸上他的腰,他就敏感到浑身都随之震颤,把我吓得手也弹开。
在我道歉前他先道歉了。
“对不起……我可能比较怕痒。”
他背对着我与我说话,我只能看到他因紧张而绷肩缩头的样子。
“那我还是抓着你的衣服吧……”
我也缩了,轻轻抓上他垂至后腰的衣摆。
见我这样,郁久没再说什么,嗯的声音也很轻,很快就默默蹬动了自行车。
静止的空气流动起来就成了风,我的双脚离了地、人几乎也随风飘飘然了起来。好在他骑车很稳,路势平整,我只是拽着他的衣摆,就可以控制平衡。
其实代步工具中我最喜欢的就是自行车。也许因为运作原理是人力支持的,所以行车速度不会太快,节奏感刚好就在“人”所能及的正常舒适圈内,平稳且悠闲。
雨后的天还未放晴,但风已经有了凉意,拂面而过也是不急不躁的。在这样舒缓的空气中,后座的我就容易想些别的事情。
“要上坡了。抓紧哦。”
郁久是最先打破我好不容易进入的状态的。他的体贴于我来说总是恰到刚好的温柔,但这次好像没配合好……
啊?哎哎哎!——
他给我的反应时间不足一秒。在我理解到上坡意味着什么的时候,我已经惊叫着跳过了第一个平地突起的路障。
惊心动魄到我以为自己要飞出后座了……
唉……丢人。幸好这条路上没有过路的行人目睹我的丑态。
但愿我的冒失没吓到郁久。我还想与前面的他道歉。不过在我惊觉自己现在好像是以一个脸颊贴他的后背的状态厚颜无耻地搂着他的腰后,我沉默了。
啊?
这时候我还发现我的身子僵了。我迷茫地向没有知觉的手指传递出动弹的信息后,才知道原来自己居然五指张开,两手像章鱼一样覆在他肋骨接近胸口处。
……
车还在上坡,这时候松开他我只会更难。郁久一路也不吭声,他一定是被我吓到了。
我抱着他,能清晰感觉到他腹部的肌肉紧绷着,他似乎连呼吸都是克制着的。我脸贴着他,还能感受到脸颊处隐隐传来的狂跳心跳,也不知是自己的还是他的。
我俩就保持着这个姿势,全程无话地骑过了一条奇长无比的桥。
等路面再次趋于平缓,我就从他的背上离开,打算把手臂松开。
肌肤的触感成了我俩的第二视觉,郁久就像从我松手的举动预知到了我的想法。他先喊停了我。
“抱着吧。我好不容易才习惯的。”
我听不出他话里的情绪,只能通过掌中传来的他因呼气而软和下来的腹部触感,来猜测他一直在憋气,现在才放松了下来。
“可你好像很不舒服……”
“啊?你怎么看出来的?”
“刚才你全身都硬了。”
“全……哪有全身都啊。”
“而且我那是……”我的话大概又让他紧张了,手心里肌肤的触感再度膨胀了起来。他又深呼吸了。
“我那是怕绷不住笑场。”他解释。
“我怕痒……因为这种事骑不上坡,多尴尬啊。”
原来只是怕痒啊……
想起我抱着他时自己擅自紧张到身子僵硬得动弹不得的情形,我就为我自说自话的身体反应而羞耻。
心里七上八下的明明就是我的小鹿。可我却不想承认了。
就像这会儿明明想索性将他放开,我却又把这份拥抱向着自己的方向,倔强地搂得更紧了一些……
♂
刚刚她搂我了……
就在自行车上,抱着搂紧了我……
为什么?她对我……难道?呃……不会吧!
郁久送鹤九上楼时满脑子都在想着乱七八糟的事情,他恍恍惚惚,全程都在心里自言自语。这时跟在她的身后,眼睛里也是呆瞧着她腰带上的背花。
“等会儿有空吗?”
以至于她在楼梯拐口回头,突如其来得差点让他迎面撞上去。不过还好收步快,他得以抓着楼梯扶手稳住。
“没事吧?!”
郁久整个人都挂在扶手上,尴尬地笑了:“哈哈……没事。抱歉……”
“一会儿有空吗?”
“有倒是有的,怎么了吗?”
“我……”鹤九看过来的目光却在这时逃开了。
她两手时而食指交叉,时而又摩挲手掌,看起来有些忸怩。
“我有话想和你说。可以的话……一会儿你在阳台等我吧。”
有什么不能现在说吗?他很想那么问。
“抱歉。”而她就像知道他想问什么一样,用手背掩上嘴唇,更加不好意思了。
“有些话你在我面前的话反而说不太出口……”
所以她要干什么……
郁久回了房间后就往床上去,只见他抱着脑袋在床沿坐了没三秒又弹起来。
有什么话是面对面说不出口的吗?
他站起来,于脑内模拟了一下自己所能想象到的场景后,又捂着脸跪倒在地上。
除了表白还能是什么吗?
面前是落地的长镜,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渐渐从脖子根直接红到了脸上。
不会吧……
他往通往阳台的窗门看了一眼。外头清冷的月光比以往都要明亮,今天或许真的是个特别之夜也说不定。
郁久刚打开门去到阳台上,鹤九就也从隔壁的阳台挑开门帘出来了。两人尴尬地打过招呼后,就各自去自己的阳台扶手上靠着了。
“我有事想和你说。”
最先是鹤九开的口。他俩现在都面向前方,谁也不去看彼此。
“什么?”
“就是……昨天……”
昨天?
是说昨天神社隔间里的两人无言相拥,空气中尽是暧昧,彼此的温度还在狭窄的空间升温?他狠狠捏了一下自己的肩膀,摇摇自己脑袋里的水。
她还在意昨天我的失礼举动吧!
想起自己不经允许就擅自抱上人家,事后还装蒜找借口搪塞的胆小鬼举动,郁久就差点又要脸红了。
果然要道歉吧……他的目光匆匆扫过对面阳台正低头的鹤九。
“对不起!”
但没想到她先一步当场来了个90度鞠躬。
“我对我昨晚的冒失,道歉。”
“啊?”
这看得郁久非常的不明所以。
“我不该在你的面前一个劲地提那个鹤丸。”
“你是你,他是他。我知道的。”
“啊?”
“而且我昨晚说错了。”她继续着。
“我昨晚不该说你们一模一样,不该说你和他就像一个模子里出来的。”
“你比他帅多了!你英姿飒爽、玉树临风,池里的鱼多看你一眼会羞愧得沉入水底,天上的鹤望见了你更会直接昏迷、从高空坠地。”
“哈?”
“啊……终于说出来了。”
叽里呱啦一通说的鹤九话毕把身子直起来,畅快地舒了一口长长的气。可郁久却听得一头雾水,满心的“就这?”。他看看与自己相隔一米的她,不解地挠挠脑袋。
“所以你特地让我来阳台……就是要和我说这个吗?”
“当面和你说这个谁都会不好意思吧……”
“这……”郁久沉默了片刻,还是多问了一句。
“你真的觉得我比那个鹤丸帅?”
“那还能有假。”
“那你不是只是阐述了一个客观现实嘛,为什么会不好意思。”
鹤九一听,茫然地眨眨眼。
“好像也是啊……唉,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
以为能听到什么了不得的话的郁久泄气地退身往墙面上倚靠。他松口气的样子看起来有点庆幸,但其实也有点失落。
“你昨天看起来好像很生气。”
“我把你和那个鹤丸相提并论,你就这样,还这样。”她两手比划着捉与被捉的姿态,再现了昨晚某人打断她还握住她手腕的模样。
“啊那个啊。”
他想起了那件事,哇呀呀乱抓头发。
“但是都过去一天了,在你眼里我那么记仇,还那么小肚鸡肠啊?”
“我以为你很在意这个的。”
“在意是在意啦……”
余光里发现鹤九好像在看自己,他不自在地把脸撇向一边,还把眼神也移远了去。
“但不是你说的那个原因啊。你别那么看我……”
他不好意思明说的样子一目了然。但鹤九不知是装傻还是真的对他的心思没有半点猜测,坚持追问过来。
“那是什么原因。”她问。
还能有什么原因。还不是真的在意她是怎么看待自己的,生怕自己只是成为了那个鹤丸的影子,并且真心对此感到烦躁。他不止一次感受到鹤九无形间流露出的好意,也一次次地去试探过、当真过,因而才更加不希望这份好意仅仅只是她对自己的一种爱屋及乌。
他的小肚鸡肠仅在于此,而不在于自己在外貌上跟那家伙打成平手而心有不甘。
这些她会知道吗?又或者说她会想要知道吗?
此时无言的两轮月亮高高挂在天上,离完全重合仅差分毫的距离。它们已然交融了几乎三分之二面积,中央接触的部分也散发着成倍明亮的光芒。
“你说说看嘛。”
她伏在栏杆上笑着催促。今夜最亮的月光倾泻而下,流淌过她面前时在她的眼里倒影出闪闪发光的波纹。
他看着她眼中波动的光纹,心波或许也随之荡漾了些许。
“你真的想知道为什么吗?”
只见郁久不再倚墙,而是走到她正对面的栏杆扶手处,也向她所在的方向伏去身子。
现在两人比原来更近了,你看着我,而我也回以同等凝注的目光,无言时也多了一抹深情。
“当然想啊。”
“真的吗。”
“真的。”
“真的是真的吗……”
“肯定是真的啊。”
鹤九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没自信地问那么多遍,答着答着反而笑起来了。
“如果不方便说的话我就不听了。”
“不,你要听。”原本迟疑的少年这次却回得飞快。
“等到明天,明天的花火大会上我就会告诉你。”
“花火?”
“祭礼舞,还有祭礼舞之后的花火大会,你都会来吧。”
“嗯,当然会。”
“花火那时我会告诉你。”
他态度认真,显然不是一时兴起所以故弄玄虚的闹剧。鹤九想起昨夜情景,像被他突然正经的气质再度震到,安静了好久才说话。
“好啊。”她回答。“那明天一定是特别的一天。”
“特别?”
“能看到所有人在祭礼舞上为你惊叹的样子啊。”
“还有花火大会……”目光向下时总让人眼中如藏落寞,可她抬眼再看向他时,那双眼里又总会满含希望。
“参加这种当地风情满满的项目,我是不是也算融入了你们这儿?”
对面的少年没有回答,不过也不求他回答,她只是撑着下巴看他,笑得满足。
“这可是我第一次的花火大会,到时要拜托你带着我了。”
今夜连最躁动的蝉都不忍心打搅他们,格外宁静的空气,让她话里每一个音节都回响在郁久的耳畔,勾动着少年心弦。
也不知道戳中他心坎的是前半句的“第一次”还是后头的“带着我”,他摸着自己后颈,最终只不好意思地吐出一个低低的嗯字来。
“话说……”
就在这时,鹤九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做出攀爬的动作。
她两臂抓拉着扶手,把上半身都往阳台外倾,看着就像要攀爬着跳到他这边来一样。
“哎!你干嘛?!”
♀
在阳台上,我踩上扶手根处的一段凸起的底座,把身子撑起来,往郁久所在的隔壁阳台够了够。
他可能被我吓到了,以为我要干什么危险的事,所以往后连连退了两三步,嘴里还大喊着:
“我去给你开门你不要这样!”
“不是……”我尴尬地笑笑,扶着额头向他道歉。
“抱歉吓到你了。我只是没戴隐形,想看清你只能这样。”
为了防止自己见了他就紧张,我特地摘了隐形眼镜。虽说我的视力没有差到伸手不见五指,但夜里一米的距离还是很难看清很多细节的。
这时我想说他的头发。我将眼眯起来,仔细地瞧起他来。
原与那鹤丸形同翻版的后颈垂发被他裁去后,他白净的面孔里便更添了几分独有的听话与乖巧。
我总会忍不住要拿鹤丸的框架与他对比,不止一次说着他们相像,但其实我能分辨其中区别。他的眉眼里多是少年气,涉世未深,干净澄澈,不比那个鹤丸付丧神一般是走过千年后沉淀下来的某种纯粹。他们本就不那么像。
“我昨天还觉得你剪了这段头发可惜。”
我趴在栏杆上,顺着他脖间的线条向上看,直至与他四目相对的高度。
“现在瞧瞧,或许还是剪了更好。”
他可能也为我跨度过大的思维感到一瞬的茫然,停顿了会儿才反问我:“你不会可惜吗?”
“可惜什么?”
“可惜我变得不再那么像那个家伙。”
“我说的那个本命角色?”
“嗯。”
他果然还是很在意那件事情……
我没有直面回答他,而是招呼他过来。
“你过来点。”
他原以为我怕他听不清,所以凑近时是侧耳过来的,看起来怪可爱。我俩的距离成功缩短了些后,稍微努力伸手够一下就能触碰到他的肩膀。
“你是我可触可及的存在,而他不是。”
我的指尖递过去就实实在在地顶在了他的肩窝上,没有穿透,也没有把他“打散”。属于他的这份存在不是一片虚无的幻想。
“你们本就不一样啊。”
他能明白我的话吗。我不太确定。
因为少年被我戳着肩膀就不再说话了。我看不太清他的表情如何,今夜的月光好像是白色的,亮亮的,把他本就白皙的侧脸映出一片更加空灵的雪色,白茫茫像一缕青烟薄雾。
“怎么了?”我小心地问他。
过了好一会儿,这个少年才回过来一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话。
“明天你一定要来。祭礼舞,花火……一定一定都要来。”
他将脸正正地端向我,话说得真切,几乎都有点恳切的意思,就好像他已经做出了豁出一切的心理准备,把所有的赌注都押给了我。
我当然没理由丢下他。
“会来的。”我说。
“一定都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