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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七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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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向贪心,也曾经有过很多愿望,但到了现在想要的应该只有一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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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祭当天八点整,离傍晚的祭礼舞还有十小时。
郁久要做剑舞的最后准备,所以得赶早去到神社。虽然他委婉地表示我可以多休息会儿,祭典事务繁琐,不用跟他去浪费时间。也说等晚上祭典结束,就会来花火大会找我,让我等他就好。但我没有听他的建议,而是选择跟着他一起早早去到了神社。
今天,就在今天,他就要登上这个村庄最大的舞台去为自己澄清。提出这个大胆想法的人是我,我总想为他付点责任。至少在今天这个对他来说意义非常的日子里,尽可能多地陪陪他。
不过他似乎不太喜欢我这样……我总觉得他在有意避开我。
比如最终排演的时候,他不希望我观演而是打发我去吹凉喝茶。又比如他要去准备间里化演出妆,就建议我四处随便逛逛。后来还是化妆师小姐在房间门口见我闲人一个实在无聊,才主动请我进去帮忙的。
现在我就在化妆师小姐并排的座位上,斜对着郁久坐着。他面朝化妆师仰着脸,视线却在偏向我。那目光委屈又无奈,总之他一脸的欲言又止。
“你就当我是助手。”我说。
“而且我就在这里看看而已,保证不打扰。”
“就是看才不行啊!”
我起初不懂他的“看才不行”是什么意思。但后来见他过程中频频被化妆师提醒“放松”、“别紧张”,我就有点明白了。
“你是不是很怕被人盯着看啊。”
“郁久很害羞哦。”化妆师小姐与我一唱一和。
“是呢。这样晚上的祭礼舞可怎么办啊,一定会来更多人吧。”
“那不一样……”
他反驳我时,眼仍然是看向化妆师小姐的。但由于没什么说服力,化妆师小姐也没当真在听。
“往鹤九小姐那边侧一侧哦。要修一下这里的线条。”
“。”
郁久侧过脸来与我四目相对之前,先把眼合上了。
不敢看我吗?
“所以你说哪里不一样啊?”
我不理会他的避闪,反而穷追不舍,视线胆大包天地黏上他的脸庞,久盯不放。
他的肤色与鹤丸相似,都是天生的白皙。涂抹了粉,反倒少了点人的血色。再描上笔锋犀利的眼线,那双原本温柔如水的眉眼都多出了冷冰的仙气来。
“啊!反正就是不一样。”
不过他一开口就还是那股平凡少年的味道,会羞赧会浮躁,总之完完美美的破功。
“不要动!”
“抱歉……”
被化妆师喝止后,他就不敢再和我多话了。
“别动哦,现在开始给你画红线。”
这里说的红线不是我所熟知的姻缘线,似乎是一种眼妆叫法。想起他们的祭礼舞是神前舞,自当有自己的礼法与神规,或许这在脸上涂抹的,正是什么神纹图腾呢。
我见化妆师小姐用笔蘸过鲜红的涂料,随后顺着郁久的眼线外缘粗粗地描画出狐眼一般的轮廓。
红色的线条好像生来就张狂且出格,带着奇特的张力,嚣张跋扈一般。但描在他白如瓷物一样的干净肌肤上,竟又生出纯净不染的美感来。
我心起一念,偷偷拿出手机举起来。
然而明明是闭着眼睛的郁久,却像知道我想干什么。
“你别乱拍啊。”
他朝我够够手,嘴里喊我停下。我假装不懂,偷换概念、把他够过来的手放在掌里握着。
“你才是别乱动。”我说。
“对,不要给我惹麻烦哦。”
化妆师小姐专注于笔下的线条,赞同我的说法。她还说画完眼周的红线还要描脸纹。脸部的纹样复杂很多,说话会妨碍手工作画。
郁久明白嘴上不能动,就用另外一只手在暗地里给我比出□□手势。
好嘛好嘛……
等见我收回手机,他才乖乖闭回他的眼睛。
那之后我也安静下来不去向他搭话。长久的沉默中,我的目光停落在了他的手上。
他的手五指向前伸直,仿佛不敢放松,虽然一直留在我的掌心里被托着,但始终没有做出屈指回握的自然姿势。
这样手不难受吗?
鬼使神差地,我变换了一下手势。我把我原本平放的手掌竖直立起,这样他的手指就可以在重力下顺利搭上我的半边手背,看上去就和握过来一样。为了稳妥,我还理所当然地还把拇指勾进他的虎口。
这样会轻松些吧。我握着他的手,重新搁回自己的腿上。
然而几乎是同时的,我听到了化妆师小姐的声音——
“哎,脸部放松放松。鹤九小姐没有在看你啊。”
♂
长泽境内有个广场一样的空地,就在神社的山下不远处。那儿大多数情况都用遮雨的蛇皮布掩盖,还有白色的纸垂封拦,不让闲杂人进入。只有在今天,在一年一度的祭典时才会开启。
临时舞台已经搭建起来,画了告春鸟的圆纹旗帜高高悬挂,迎着微风轻轻摇晃。
正式演出之前,郁久就在台上做着最后的演练踩点。他头上戴的是特制的头冠,两边插有羽毛装饰,下面则连接了面具的部分。面具不大,刚好遮住他的眼鼻,远远看来,已经认不出场上人的真面目了。
因为没持道具,他手里的动作都是凭空比划。为了模拟正式服装时的效果,他还穿了件白色的披挂在身上。那是表演服最外层的装饰性外套,长衣广袖的,舞起来衣袂飘飘,很漂亮。而且那质地乍一看是薄纱,细看来、在微弱的光下还会反射出金绿丝线的光,就像孔雀的羽毛一样。他每动一下,身上的光也如水波涌动。
现在没有观众,满场只有鹤九一个人在仰着脸看他。
“超好看!”
唯一的观众会在结束的时候应景地鼓掌欢呼。而停下动作的郁久听到后,就会小跑着赶紧来到离她最近的舞台边缘。
他停在台边蹲下,说话前先把沉重的头冠推起来,将脸露出来。
“这就好看啊,还没用真刀实演呢。”
他的脸上描好了精巧的红妆,眼角比以往要上翘许多,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这让他的话里也跟着更加挑逗。
“那正式演出的时候我会更响亮地鼓掌的。”
鹤九见少年蹲下后长长的衣袖拖垂落地,顺手把薄纱的衣角捡起来,捏在手心里。
“所以你今天要舞的这个是谁啊?”
“等会儿你看到就明白了!”
神秘兮兮的少年卖着关子说要保密,好像藏了什么不可告人的惊喜。
“时间差不多了吧?”
“哦对。”鹤九看看时间。
“我得赶快回去换下浴衣。”
“嗯。那才是今晚的重头戏。”
这时身后亦有别人高声喊他:“郁久!来最后过一遍流程。”
“来了!”他回头应下,就把面具重新放下来,准备起身。
“那我走了。”
“嗯,拜拜。”
在真正离开前,他用指节托住下沉的面具,挤着眼露出机灵的笑来,用轻得只有鹤九才能听见的音量,悄悄道了一句“晚上见。”
♀
第一次换浴衣太不习惯,不当心就多花了时间。赶路时我踩着木屐一路小跑,跑到脚被磨得发疼,才终于在剑舞正式开始前成功到了现场。
那时舞台前已经围满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显然我已经晚了。挤不上前排,我只能在外围一圈踮脚翘首。
舞台两侧很快传来预示序章的鼓声。鼓声之中,一个白发及膝的蒙面人出场了。他身形佝偻,行步如行尸走肉,手里还举着一把有倒钩的匕首。应该是传说中那个白发夜叉的形象吧,我想。
今晚的祭礼舞以白发夜叉与神刀的传说为蓝本重新编排的剑舞,此时出演的多半是夜叉来犯的环节。作恶多端的夜叉舞姿张牙舞爪,而忌惮它的长泽村民纷纷跪地匍匐。
我偶尔会左右看看观众的神情,他们大多面部放松,没有戒备。即使是那个骇人的白发夜叉就在眼前,他们也没有表露出多么惊恐的神色。
明明也没有那么害怕那个传说嘛……
高台之上演舞的演员们个个都以面具掩面,无人知道面具之下的是谁,也无人知晓那个众人眼中被当作怪物的郁久,就在他们的面前啊。
明明可以接受他,明明可以。
啪——
沉重的步子狠狠踏在木制的舞台上上,震耳欲聋。
在夜叉狂舞,鼓点紧凑之际,台上的人物换上了手托长刀的神官。
长刀浑身遍缠白布,看不见真容。而持刀之人始终双手捧着刀作舞,脚下拘谨,迈出一步便又缩回半步,看起来恭敬非常。
我猜是神刀下葬的戏份。原本的鼓笛伴奏里加入了神圣的手铃声,持刀人最终背对观众,将裹着白布的长刀缓缓放下。
郁久演的是奉上仿刀的神官吗?
我好奇地踮了踮脚尖,不美观地朝台上的方向又伸长了脖子。
身穿神官服的演员没有佩戴假发,而是直接用了真发,漆黑的颜色从头冠里蔓延开来。
看来不是啊……
我又松懈下来。
这场祭礼舞中,我似乎全程都在寻找他的身影。因为是自己把他推上舞台的?不知道。这种微妙的情感如果要举个例子来类比,可能和想要检阅弟子成果的师长差不多?但也好像哪里不对,说不出来的不对,我可没教过他什么啊……
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这场演舞对于郁久来说是一个无比神圣的时刻,并且我也渴望一起见证这个时刻。
奏乐的节奏一转变为舒缓,似乎到了最后“一夜春来”的曲目了。
在神官转身背对观众低头跪坐下之后,一位身着白色水干服的人物就从他的前面进入了我们的视野。
几乎通身的白色再配上交领的封口处又翻出的鲜艳红色,红白相间,纯净且又活泼。最重要的是这身白衣之上的披褂。
那是我见过的款式,薄纱一般地罩在人的头上,长及脚下,让穿衣者整个人都在黄昏的光下反射出金丝绿线的水纹涌动。
那头上是一顶带着半个面具的冠子,低头更看不见表情了。那左手平平伸开,纯白的长袖就漂亮地展开,而右手则绷得笔直,平举至前的姿势像是要将那把仿刀“告春鸟”展示给众人,还有他自己。
郁久扮演的是告春鸟,我万万没有想到……也就不由得屏住呼吸,双眼不离地盯着他看。
他屈腿将身子向下沉一点,蜻蜓点水般的跨步看来无比轻灵,手中刀也滑出鞘来。
极快闪过的刀光挥舞如指挥,满场乐器皆听他号令。
众人无声,而长天之上也无飞鸟掠过,只有拟作鸟鸣的笛声悠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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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席卷翻涌的浪涛终于退了下去,震人心魄的音乐也慢慢归于宁静,台上的演出者排列了一并站好,现下正一个个地摘下面具鞠躬行礼。
一人接一人的退场都有此起彼伏的掌声欢送,唯独留到最后那位的时候全场像是烟花哑火那样骤然无声。
当护佑一方的神明撕下了他的面具,露出了人们眼中骇人的恶之獠牙,那么曾受他庇护的子民们可否会抛下信仰,弃庙而去呢?
郁久把面具挪下,勒紧的松软银发只有几小捋散下来。他好似想挤出微笑来,但是没能成功,脸上因紧张而差点抽搐。
为了让动作大方自然,他立刻把头深深埋下,朝着台下围聚的村民深深一躬。
再而便是长久的静默,他在等待大家的承认。
磨人的静默像一把倒刮他寒毛的梳子,梳齿直接摩擦刺激着皮肤,虽然没多少痛感,但足以让他感到难受。
短短几秒,郁久也思考了很多。比如没有掌声响起的话,自己要保持鞠躬的姿势多久才能退场。万一还有人谩骂那自己该抬头吗。之类的庸人自扰的愚蠢问题。
啪——啪啪——啪啪啪——
起先他只是听到有人击掌,后来击掌声变得频繁,层叠起来,卷成浪头,一下子打在他头上,他才反应过来这是观众的掌声。
鹤九第一个为台上鞠躬的郁久鼓了掌,周围的村民们才敢应和着表露真心。
掌声似翻卷而起的浪涛,一浪接着一浪饿狼般扑向孤身单薄的郁久。他被这迎面而倒的火热气势给怔得恍惚,抓紧了地面的脚也不当心缩退了半步。
但他转瞬回神,扬起一个同样暖热的自信微笑来,重新挺直身子又再次鞠躬下去。
在抬起脸来重新看向观众的时候,他用目光满场地扫了一遍。人群里他不可能看清每一张脸,但他就是从中见到了那个最想看的家伙。
她鼓掌的双手举过头顶,夸张的姿势显得张扬,可那脸上洋溢的笑容却是温柔平静的。
封锁的小村庄,村民当然也是保守而害怕改变的。正如之前提到的人一多、有了伴,奇装异服也会见怪不怪,这样的思想在这里根深蒂固,包括对郁久的成见,没准也是一开始被引导向了错误的方向而“三人成虎”罢了。
他们只是需要一个胆大包天的打虎人。
比如现在出现在这里的鹤九。
不过硬要说来,她可不是来打虎的。她并非天不怕地不怕,只是刚好这里世人眼中骇人的恶之獠牙,在她看来也不过是佛祖笑起来而露出的可爱虎牙罢了。
♀
“抱歉久等了!”
“嗯,没等多久。”
从神社山路上下来的郁久跑得气喘吁吁的。他已经把妆洗干净了,也换上了常服。
我见他与往常一样在t恤外另穿着长款的连帽外套,这会儿将帽戴上,手还把帽檐往下拉扯了几下,银白的好看头发几乎看不见多少了。
“太阳已经落山了,可以摘下来了吧。”
“一会儿要去人多的地方,还是这样比较好。”
哪怕已经在那么多人的舞台抛头露面,郁久也还是习惯“低调”行事。
“对了,刚才谢谢你。”他目光向下,头一歪就笑起来。
“谢什么啊?”
“总之就是谢谢!”
昏黄的天边逐渐惹上暮色,走在地势较高的神社山下,光是往前看就能看见临近海的方位有袅袅的烟火升起。
他和我说今晚的花火在海边燃放,在沿海的堤台处会开夜市一条街。我看着升起的白烟,兴奋道:“我好像闻到炸鸡炒面还有章鱼烧的香味了。”
他看我一眼后,又偷偷回去忍笑。
在花火正式开始前,我们都是坐在夜市街的公共座椅上吃东西。一直到邻座的人纷纷收拾离席,走道上的人逐渐组成人群、开始从我们的面前往一个方向赶去,我们才发现海边的沙滩上已经出现了长长的灯笼游行。
夜色下的海面看不出波澜,只能在跃动的火光下掀起一卷卷层叠的亮斑。
已经能看见切子灯笼行进中上下摇晃的光亮,就像人力大轿那样轻轻颠簸。随着海风与入耳的海浪声,让人觉得扛灯笼的几重人影也像温柔的海波,在推着灯组缓缓行进。
“花火就快开始了。”
这切子灯笼的游行可能是花火前的预热,郁久提醒着我,手上已经开始收拾起凳上的餐盒了。我跟着他一起把筷子纸巾塞进袋子,看着黑压压的人群往海的方向涌。
“都那么多人了。还有好位子吗?”
“当然。”
他从我手里接过袋子,转身向后头不远的垃圾桶去。我没等到他再回来,因为他站在林区前向我招了手。
“快来。带你去个好地方。”
夜市的街道面朝大海,背倚林区。我跟着郁久脱离了人潮,进到了寂静的林子里去。这里树木繁茂,枝杈错综似刀,月光进来,也立刻被斩成碎片。
或许是发现我步伐不那么坚定,也不怎么敢走,他主动向我解释。
“穿过这片林子可以去到一处临海的小山上,地高无人,年年花火时我都是去那的。”
他说着,顺手就牵上了我的手。
“路可能不那么好走,要小心。”
哇……直接就牵手的吗……
我惊讶地看向他,一不留神脚下就被坚硬的石头磕得滑了一下。
“你看是吧。”
“吓我一跳……”
被他握着时,我的手背就暖得发痒。脚下的确有不少磕碰的石头断枝以及凹凸不平的坑洼地。每经过一处断坡时,自他手心中传来的力道就都会强势一些。
今晚的郁久,总觉得好像哪里不太一样。
进了林区,四处也就没了人影,走了会儿他便把兜帽摘下了。
夜时的林间路算不得多么亮堂,我即使想偷瞄他的脸也看不清什么。只有天上的光破碎地落下,与他头上的银白颜色明媚呼应着。
今夜的月比寻常的要更加饱满明亮,或许是二月彻底交融的缘故,月光也与我印象中胆怯柔弱的样子大相径庭。今晚满地都是自信的光。而光停在他的头上,越发的晶莹可爱,让我也会想触碰一下他头顶的月光白。
不过也只是想想啦。
哪怕内心多么想触及一下那样可爱的月色,哪怕多么想要变成某阵扬起他前额碎发的轻风,此时的我也只敢用目光,悄悄地、不被他知晓地抚摸一下他柔软的发梢。
没走多久,我们就到了有石阶的上坡道上。人声到了这儿就弱去了不少,唯有月色把白石照得晶亮,上头散落了不少枯枝落叶,显然无人修缮打扫。
在爬台阶前我请求他等我一下。
林地的路确实不好走,我穿不惯木屐,指根中已经磨得发热生疼。
果然……
我点着脚尖,去到一棵树边扶着,低头看了看我的脚:脚背临接脚趾处已被勒磨出了偏红粉色的痛感区。
此时郁久也跟过来,在我跟前蹲下。
“好像磨破了啊……稍等。”
他回头去摸口袋,不多时就摸出两片创可贴来。
“你还有随身带这个的习惯。”
“今天特地带的。”
他抿着创可贴单手撕着封口,稍低着的头像刻意掩着表情,脱口而出的话极为平淡。
“听说把这个贴在磨脚的地方能缓和一些。”
今天特地带的。我光听见这句话了。
为什么?特地为我带的?我倒是没敢直接那么问。
他的手托着我的脚底,手的指纹摩过我脚上密布的神经,我再一次切身体会到他与那个付丧神是不同的。
与那个摸不着碰不着的付丧神不同,他毫不吝惜地将自己的体温从托凭着我脚掌的指节处送来。那是一种奇异的温凉感,不如掌心那般火热,亦没有指尖那般寒凉,刚好与我裸露在外的脚中温度相合。
那是恰到刚好的,属于人类的、与我相似的体温。
是啊,他是人啊,是最接近我的人类啊。
“鹤……”
我忽然很想叫叫他,但那两个字却只说出来一半。
鹤丸,我从来都是以姓来称呼这个鹤丸少年的,也从来没觉得有哪里不对。但唯独这一次,我好像感到心里有一股无法忽视的别扭。
“你叫我吗?”
“嗯,没有。”
郁久全程都乖乖地蹲着,因为他低着头,所以我得将贪恋的目光停在他的头顶。
再近一些,可以离你更近一些吗……
我的视线于他银白的发上流连忘返。光尘落在上头,看起来就像一片银河星川。那是我从来未知的东西,无法从那个高高在上的付丧神处获知的世界。
忽然很想触摸看看。不像那人留至后颈的长长发尾那般俏皮,这飒爽而伶俐的短发会是松软感还是柔顺感。
“好了。”
就在这时候,郁久大功告成地拍了拍手,把我成功吓清醒了。
他抬眼看向我,一副想要邀功的样子,或许也没料到我正在看他,一时我俩四目相对。
“快走吧。”
最后他比我快些,先摸着脑袋,面红耳赤地站起来。
上台阶时,因为脚痛,我走得比他慢上许多,不知不觉间我俩的距离就被拉开了。不过他虽快些,但总会在一个阶段的平台处等我。
“要不要我背你?”
刚过两个平台,他就主动问了我这个。
“啊……抱歉我走太慢了。”
“不是。你的脚很痛吧?”
他说出这个提案之前绝对没有经过大脑。
“你确定要背我吗?”我示意他看一下我的浴衣。
腰身紧束的浴衣仅容两腿迈出一脚不到的距离。要是强行撑开裹起来的裙摆,里头的光腿就一览无余了。
“啊……我给忘了。”他一拍脑袋,好像领悟了。
在走上下一段台阶前郁久突然走到我身旁来。
“抓紧我啊。”
他抓着我的手臂搭在他的肩上,我以为他想扶着我,随意道了句谢谢。
月光倾斜,我还没走出第一步。他拖在地上的长长的人影向下躬了一躬,紧接着我的后腿处被人温柔地勾了一下,身子一轻就凭空而起。
“哎哎哎?!”
虽说是最普通的公主抱,但被他抱着就不普通了。我惊讶地看着近在眼前的郁久。
路口的石灯台长久废弃,唯一的光亮只有天上下来的月光,滤过层层枝杈,降落在我俩的身上。
“那什么……这上面的路会更难走,脚只会更痛的。”他没看我,直视前方地与我说。
“可以这么抱着你吧?”
光把他的脸映得更白,也让上头的红晕更加明显了……
与其这么说……
“我才是……这么搂着你没问题吗……”
我环在他脖子上的手臂僵着不敢动,只是用五指点了点他的肩膀。
被这么一问,他就像被什么噎到了一样半天没说上话来。
“总之这样能快一点!”
啊,用别的话题搪塞过去了。
走起来后免不了身体某些部位的摩擦,他的温度不停地相接触的地方传来。
好奇怪啊……我的身体似乎一点也不讨厌他的体温,完完全全地忘了挣扎,更没想到要从他的怀抱中下来。
最后我们停在了不知道第几个平台的地方,又往一处听得见水声的地方深入了一下。
走不了几步,没见着什么溪流,倒是真的到了一个开阔的地方。那儿有座落了灰的小神龛,里头空空如也,没再供奉什么神像。而神龛旁是一棵粗圆的神木。这神木不知什么原因被拦腰斩断,只剩一个矮矮的圆桩。
今晚群星掩没,比往常还要亮上许多的月亮将神木那片被斩断的截面照出圆镜一般质地。
郁久把我放在这个“发着光”的天然座椅上,转身向远处伸长了手臂。
“你看,这里视野最好。”
这里地势高过海边的堤坝,放眼望去几乎没有什么遮挡物。灯笼的游行不知何时已经结束,现在海的方向只有围成栏的火把光芒。
他看着那些火光,就像被远处的火光吸引那般、朝火光的方向走去。最终停在了扶手栏杆边。
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就循着他的目光也朝海的方向看去。没过多久,远处燃烧的火焰就熄灭了。
圆月仿佛就在他正上方的位置,即使夜里我也能将他的轮廓看得清楚。
“准备好了吗?”
他突然回过头来,笑得好像对什么满怀期待,还对我伸出摊开五指的右手。
我不懂他要做什么,也就只是点点头盯着他看。
“5、4、3、2……”
他每报一次数,手势就跟着变换一次。直到他的手指最后只留下一根竖起的食指——
“1!”
远处陡然间跳脱出一声悠长的颤响,紧接着就像魔术一般,升天而起了一片耀眼的银色花火。
除了连海的地平线瞬间被照得莹莹泛光外,漫天落下的星辰也仿佛在触碰到郁久身体的瞬间变成了萦绕在他周身的光晕。
全世界的光都好像在此刻集中在了他的身上,让我得以看清他畅快开朗的得意笑容。
如是播放着慢倍速的电影,夜色的幕布里火光舒卷出的花边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铺伸开来,又像是一朵朵浸泡沸水的花茶。
一时间,我也不知该去看他,还是去看他身后的花火。
只记得没一会儿,天上便如同一个才经猛烈摇晃就被打开瓶盖的碳酸饮料,尽情喷洒出了星屑浩瀚,最终淌成了一片耀耀星河。
今夜的月亮,看来不会太孤单。
“很漂亮吧!”
“是啊。”
站在远处的郁久很快也回过头去,扶着栏杆,仰面向天上的烟花阵望去。我俩就这样一言不发地静静仰望了一会儿空中绚烂的景象。
“对了,我昨天说要告诉你一件事。”
就在接连不断的烟花中,郁久再度向我回过头。
哦,就是关于那天我把他与那个鹤丸相提并论后他性情骤变的原因的事情?
“你还记得吧。”
“嗯。”
“在那之前我可以先问你一个问题吗?”
他又像花火最初升空时的那样,背对着后头那片喧嚣的天幕。
“不需要你立刻回答,只是希望你接下来听我说时能够想着这个问题。”
在我点头后,他就迈开步子向我缓缓走来。
我眼中的他身后是一波接一波的烟花碎片,而那些光在降落于他的轮廓时就化作了温柔的镶边。他越是向我靠近,那镶边的光芒就越发掩盖不住地膨胀出来,最终变得刺眼起来。
“你是怎么看我的呢。”
这是他留给我的问题,突如其来得让我的头脑瞬间空白。
怎么看?哪种意义上的怎么看呢。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问我这个,只是望见他瞧向我的眼神乖巧委屈,而其中星光点点,又似有期待。
“我知道在你眼里或许我和那个什么鹤丸很像,你会说我很像他。”
“那如果抛去这些呢……”
“不提那个家伙,你是怎么看待我的呢?”
“之前每每尝试问你,你都会拿他当挡箭牌一样地避开我的心意。”
“你会和我说我是你可触可及的存在,而他不是。”
“那……除此以外呢?单就我来说,不与任何人去比较的话……”
郁久即使说不需要我立刻回答,但好像也在等待着我能早些给他回应。他给我了几十秒的时间,我光用来沉默了。这个问题太过宽泛,我也只是一时哑然地低下脑袋去。他见了,倒也不再强求。
他走过来,俯身向我蹲下,像是单膝跪下一样。这姿势让我哪怕低头也没法再躲避他的目光了。
“所以我不想再试探了,也不想再一个人胡思乱想了。”
“话到了嘴边又偏要推敲,在你面前的举止行为还都会再三考量。被不经意地夸一句能联想到现在时间点的前几天去,忍不住要思考自己做了哪些事称了你的心意,并以此来推测你的好恶……”
“我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变成这个样子的。”
“从你夸我的白发好看开始吗,还是从你对我表示欣赏开始,又或是从你从未推开过我开始……”
“我知道这些也许都是因为你从我身上看到了那个家伙的影子,但是……”他咬咬下唇。
“但是由心地为我的遭遇担忧,也是吗?”
不是。
“还有鼓励我在村民面前出演,希望我与他们冰释前嫌……”
不是,当然不是。
“以及最后在大家的面前第一个为我鼓掌喝彩……这些难道也都是因为那个家伙吗?”
“怎么可能。”我唯独在这里抢答了。
“那些都是为了你做的,怎么可能会是因为他。”
就像被我的话触动,郁久的表情先是露出短暂的惊讶,随后便换作柔软的微笑。
“你就是这样……”他说。
“就是因为你这样,我才不想让自己后悔……”
“所以你明白我真正想说的是什么吗。”
他冷不防摸上我的手并紧紧握住,丝毫不避暧昧,就如同故意想让我多想一样……
我不知道,我不确定,但隐隐感觉他想说的是我从没敢想的话语。因此我没能回复他的话,不敢点头更不敢摇头……
“那你听好。”
“我可能……不对,是非常可能,是100%的可能。”
“100%的可能已经喜欢上你了。”
本该在月下更显冰白的肌肤这下竟红成了猴屁股,还有满面通红也要坚持与我对视的耐性,或许都是他诚心与决心的鉴证。
看来是真的……
远处的花火声从未停下,一炮响过一炮,我的心里也跟着一起轰鸣。
“能告诉我你的想法吗。”
他问我,而我的大脑十有八九已经不再运转了。
“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
“不需要想,你只要告诉我你真实的想法。”
“我……”我侧过脸去,试图不去看他。
“我承认看到你因为自我怀疑而低落,我会不忍心看你惆怅的样子,会不由自主地想方设法赞美你……”
“看到你被毫不相干的人恶言相向,我会生气,会想要为你打抱不平……”
“看到你拿出勇气用行动为自己正名,会不舍得让你的努力白费,会想要鼓励你,想要响应你……”
不知道我说到哪一句的时候让他不自在了,再看他时,发现他用手背敷在一边脸颊上试图降温。
这回轮到他将视线闪到一边去了。
“那我……可以理解为你对我也是一样的感觉吗?”
他说得极不确定,我就更加左右摇摆了。
“可是这就算喜欢吗。”
“我觉得算,大概。”
“别大概啊……”
“那最后再试一次吧。”
原本半蹲在地的郁久,这会儿扶上我所坐着的木桩。随后,他的上半身就跟着往我的所在贴近了过来。
“怎,怎么,你突然怎么了……”
他近身时几乎贴脸而来,带着无形的压迫力似乎让我莫名想要退避,我的手指无处安放,便一路后退着摸过树桩的年轮。
但这时候他的手跟上来了,摁着我的单肩,宛如不让我人逃开。说是这么说,他手掌心里实际所施的力不过轻轻,真要想躲也还是可以挣脱。
如果这时候闭上眼睛,一定能感受到他的呼吸吧,会像细丝软绦,有意无意地撩拨过我的鼻尖。
我想看看他,发现他甚至稍微侧了一下脸,一副要主动迎合我的样子……
被晚夜掩盖的月似乎不甘就此被隐没,而是拨开云雾,从那天上饱含生机地挣破下来,欲与一旁最烈艳的烟粉花火争辉。
我早就发现了,原本温柔胆怯的月光在今晚是那么一反常态,看上去大胆且热烈。我此时垂下眼,做出安然等候的姿态,也是因为畏惧那耀眼的光吗。
不知道,但我还是合上了眼睛。虽然最后却并没有什么吻落下来。
“你看。”
耳边响起了郁久的声音,他好像向后退开了些。
“你就根本没有想要推开我。”
他的话真正点燃了我,我能感觉到脖子根处有一股火热开始往头顶冒。所以我没有立刻睁开眼睛,因为实在不敢看他……
“怎么样啊?”
他的语调有藏不住的欣喜,不对,说是得意才更恰当吧,就像我把什么输给他了一样。
“好吧,或许你说得对……”
我知道是我把自己输给他了。
“大概我真的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对你……”
我自己都没听到我的后半句。因为我的唇上紧接着就降下了某个柔软的触感,延续着刚才的未完篇,我的话语、连带着吐息都被吞没封缄了。这份触感熟悉又陌生。熟悉是因为我知道这是独属于某人的温度,而陌生则是因为……
这是我的初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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吻持续了多久呢。好像很久,情意绵绵,但又好像浅尝辄止,极不尽兴。最后他们因为鹤九手包里闪烁的光亮而分开了。
“手机……?”
好奇怪,明明应该没有信号的手机竟然闪起了新消息的提示绿灯。
“可能是的。”鹤九匆匆翻出手包里的手机。
来了这以后,她几乎就从未用过手机的通讯功能,此时随身带着它也只是为了当钟表使用。
“闹钟吗。”
“不是……好像是有消息。”
打开手机屏幕后,来自好友的消息栏一下子闪出了五六个未读的红色圆点。
【你还没到吗?】
【没问题吗,要我去接你吗?】
【你还好吗,怎么一直都没消息。】
【你在哪??】
因为时间的间隔差太大,所以以上几条消息上头都挂着清楚的年月日期。鹤九记得那刚好是她来这第一天的日子,来这就被屏蔽了一切信号的日子。
她滑动着拇指拖移屏幕到最新消息,一张待下载的实时照片突然映入了眼帘。
【花火大会中~】
【图片】
“啊!”看着屏幕中读取完毕瞬间放大且清晰出来的花火照片,鹤九突然情不自禁地高声大叫了一声。
“怎么啦。”
“我的手机啊。”她持着手机举至郁久的脸前,脸上是掩不住的惊喜。“有信号了!”
“恢复了?”
“嗯。”她把手机又放下来拖在掌心,语气间的兴奋忽而又冷却了下来。
“那果然和我的猜想一样啊……”
郁久不知道她的猜想是什么,只知道现在她好像心里有事,在顾忌着什么他不知道的东西。
“恢复了不好吗?”
“不好说。”
鹤九嘿嘿地苦笑两声,低下头去啪塔啪塔按起了手机的按键。
【我也在。】
对着好友的消息栏输入这段回复以后,鹤九就从郁久的面前起身离开了。
她往烟花升起的方向走了几步,向着天幕上残余不多的火光打开了相机。那双手里反复变换着姿势,似乎想要调整出一个满意的角度。
银白温柔的月给她铺下一层掺进了荧丝的纱,随着她手间的举动,浴衣上的蝶翼看起来也似欲飞、蒙着的一层鳞粉闪闪亮亮。
他想了想,也跟着从口袋里摸出了自己的手机。
少年学着她的样子划开自己的后置相机,但并未直接将其对向更高的天。他稍稍后退了几步,又蹲下身子,缩放着镜头,自下而上地把烟花与她都小心翼翼地囊进小小的屏幕。
随着咔嚓的清脆一声,天空中余留银丝金线的烟火被鹤九定格在她的手心。
除此以外被定格在某人手心的其实还有一个东西。
郁久在他手机的相机界面,也偷偷按下了无声的截图键。
当烟火的连响平息,天上热烈的火光褪去,人声平复而一切归于静止,世界又回到了二人独处的状态。
“所以……你知道我刚才说的猜想是什么吗?”
“不知道。”
鹤九拍完了烟花也没有转回身来面对郁久。她抬头望着已经空荡荡到只剩一轮月的天空,松懈下来,轻轻松松就流露出算不上多开心的笑来。
“我和你说过我可能是另一个世界误入过来的人。”
“我不属于这里,不属于你所生活的世界……”
“我一直对此隐有猜测。直到那天和你见到两轮月亮,听说了二月同辉的事情,我就更加坚信了。”
“我知道,你说过了。”
“谢谢你和我说喜欢我……但……”
她发现他从背后抱了过来。动作流畅得没有丝毫迟疑与忸怩,好像错过了此时此刻就永远失了机会一样而变得奋不顾身。
身上覆下的力也让鹤九突然觉得心上一沉。埋在她肩上的人摇摇头,绒绒的发丝撩得她脖间痒痒。
“那个家伙对你来说不也是另一个世界吗。就那个鹤丸。”
“可他依然能成为你的本命。”
围拥过来的温度又暖了许多,鹤九抚着他的小臂,叹了口气。
“那我换个说法吧。”
“护照信息……信用卡……以及手机信号,截至今日我的一切被屏蔽的信息都恢复了。”
“如果我的猜想正确,两个世界在今晚彻底融合……就跟天上这轮特别明媚的月亮一样。”
今夜的月看上去只有一个,但简直可以用厚实与火热来形容它的光,像是蓄势了许久妄图明亮十方,有着自认夜晚主宰的傲然。
“这就是二月同辉。”
“但,两个慢慢相交最终彻底交融的圆……你觉得如果它们继续运动下去,会发生什么?”她的手松开来,在郁久的眼前比出了飞鸟状,然后交错着叠在一起又缓缓移动。
他看着她原本交叠的左右手开始朝着反方向移动,比出的飞鸟形状也像被撕裂了翅膀那样最终分割开来。
“相离……”
“嗯。”
“而我来这已经是第七个夜晚。要是我的猜测真的正确,那么今天起的七天之后,两个世界又会再度分离。
“就像两百年一遇的那两轮月亮一样。”
说到这,她又抬眼看了看天幕中那两轮交叠的月。
“从分离到相遇相交相并,最后再一次走向分离。”
郁久静静听着她的解述,想说很多但却都没有立刻回答。
“那完全分离……你会怎么样?”
固执的少年也无心考虑其他。他的小小世界从没有多么宽阔,也从来只够容下一人。正如他现在眼中只映着一人,他只关心眼前的人会因此受到怎样的波及。
“我不知道,但我也有一个猜想。”
鹤九摇摇头,努力撑着微笑。
“你要听听看吗?”
他点点头。
“如果我选择留在这里,那我将会永远留在这里。但我不知道异世界的我呆在这里会有什么影响。”
“而如果我选择回去,那完全分离的时刻就是我可能回去的最后机会,并且很可能再也……”
她原想说回不来,但不知为何却始终无法说出那个词,于是重新换了个说法。
“毕竟对同为人类的你我来说,两百年一遇的二月同辉是一生才能碰上一次的幸运。”
说出来她也觉得好笑,她从来不觉得寿命论对于同为人类的存在也同样适用。
“你都在这里呆了那么久也没有什么影响,再留下来也不会……”
郁久就像是完全没听到第二种假设,他接的话完全基于她口中的“永远留在这里”。
“那都是因为两个世界尚且还有交集,一旦这最后的交集消失,我也不知道这个世界会不会抹除掉我这个异端的存在。”
这话一出来,少年便没了声,鹤九不由得再次懊恼自己话中的无情。
“不过这些目前为止都只是我的猜测。”她轻轻挣开了他的怀抱,重新正对他站回他的眼前。
月啊,像是把自己积攒至今的华辉作为赌注倾尽全力地压在他们身上,又像是竭尽所能地想要为他们拂去荆棘之路上的一切阴霾那样努力地释放着前所未有的光。
但黑暗永远不会尽散,这份温柔看上去又难免有些无力。
为了在拥抱中能顺势摸到他的头安慰安慰他,鹤九稍稍垫起了脚尖。
“而且还有第二种猜测。”
她轻描淡写地笑着,轻到旁人都不会觉得她是由心地在笑。
“如果今晚过去,两个世界就这样保持完全融合的状态的话,那么这些推论也就都不成立了。”
“祈祷我的手机明天还有信号吧。”
天上的二重月色不舍彼此地紧紧相拥,洒下耀眼而明媚的光,让人止不住地希望今晚成为永夜,次日的黎明永远不要到来。
♀
晚上我们回去后就各回各的房间了。但今晚却没有和无数个夜晚一样普普通通地落幕。
我整理床铺的时听见了郁久的敲门声。
“睡了吗?”
隔门传来了他的询问。
“还没有。”
我赶去开门,就见一个裹着被单怀里抱着枕头的家伙,傻傻站在黑漆漆的走廊里,半晌不说话,仿佛在等我主动做些什么。
“怎么啦?”
他起先没吭声,我以为他有事求我但不敢开口,没想到这小伙子下一秒就说出了惊人言论。
“今晚可以让我在这睡吗。”
真诚纯粹,但在他慌张为自己补充解释后这一切都破功。
“我是说我睡地上就好!不是别的意思。”
自己都在想歪……
我机械地眨了两下眼,想不出拒绝的理由。
“我倒是无所谓……地方也够。”
等我侧过身子为他让道,他就领会到自己可以进来的意思。
“打扰了。”
郁久进来后把枕头放在与我枕头同方向的榻榻米上,人就在我床前随意拣了片空地盘腿坐下了。
“怎么了,睡不着?”
我跟去他的身边坐下,随意地与他闲谈。他听后点点头,用直勾勾的目光煞有其事地看着我。
“因为我担心第二天醒来你就突然消失不见了。”
“我又不会蒸发……”
我笑他的神经质,可他脸上依然正经且严肃。
“谁让今晚发生的事情都太不真实了。我现在都觉得自己在做梦。”
他说完就闭上眼睛,啪啪拍打起了自己的脸蛋。
的确是太不真实了。
白月光在他的身上晕开,白色的衣发与那柔光呼应,使他看起来像个随时都会融化在圣光中的神明。
“是啊。”
我放松身子,往后背处的床板支撑仰去,与他一同面对阳台外泼洒下来的月光发呆。
“真的好像做梦一样……”
现在重叠的月亮丝毫没有分离的趋势,两重光环依然耀眼,比寻常时候都要像一块白面饼。就像被那月鼓舞,我也给他说了些安心话。
“但是我不会突然消失的。抱歉回来前和你说了可怕的事情。”
“可是你说的确实很有可能。”他说。
“所以……即便如此,你也是认真的吗?”
“你现在还在怀疑我的真心吗?”
他做出惊讶状,眼睛瞪圆后显得更加纯良可爱。
“我没有怀疑。”
“只是……我是个随时都可能离开的人,抛开那些事情不说,我还是外国人啊。”
“这些‘特别’都不会让我们之后的路平坦的。”
“外国人?”
他左右打量着我,随后将手捧上我的脸颊。指腹的触感描过我的眼睛轮廓以及嘴角,恋恋走过在我的脸庞。
“可我觉得你和这里的大家都一样,眼睛鼻子一张嘴。”
“一样能在这里生活,一样能与这里的人交流。”
“不,也都不一样。”不过他很快就接着对自己的评价做出了反驳。
“你和他们都不一样。”
“你和他们不同。只有你一开始就愿意认同我的存在。这点来说的确很特别吧。我只知道这份特别让我现在就想抓住你。”
“以及特别害怕失去你……”
我也变得像看珍宝一般地去看他了,手也不自觉地抚上他的手背。
“但异国姑娘的短期旅途总有结束的一天。”
“你肯定会再回来的。”他说得坚定,反手把我握住。
“为了你?”我一听,倒想像调戏晚辈的长辈那样故意逆着他逗他两下。
“你就对自己这么有自信啊。”
郁久摇摇头。
“我对你比较有自信。”
说完,他就把紧握着我的手松了开来。
“况且你怎么会舍得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啊。”
我不知道他松开我后再说这话是不是典型的欲擒故纵,但那嗓音似暖阳,有股让人听了就想靠近的魔力。
我又输了。
“我是不舍得。”
这回轮到我去握他的手了。而他也会意地把肩凑过来些,暗示他会给我特权,让我得以默不作声地把自己完全贴近身前这具可靠又温暖的身躯。
“如果非要走,我一定要把你也带走才能安心。”
“但我更想把你留在这里。”
他不容反抗的霸道语调听来却又干净得没有半点邪念。
我靠在他的肩里,又把眼里那就要扑出来的怜爱与希冀抛去给了窗外的月亮。
我一向贪心,也曾经有过很多愿望,但到了现在想要的应该只有一件。
拜托了……让二月同辉的光亮再持续得久一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