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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五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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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郁久也不知她口中的可惜是在惜这寸断的好瞧白发,还是在惜这镜中的自己变得不再那么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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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昨天的情况,我判断是这两个世界的接口关闭了。不然怎么可能找不到来时的路,这太匪夷所思了。而且这个世界如果真成了封闭世界,那我要出去也就只能从这个世界内部去摸索新的出路。至少绝对不能在这里坐以待毙。
今天随鹤丸去报名剑舞,正好跟着他去这个小地方唯一的神社看看。
我好奇白发夜叉的事,既然有人和我说神社是了解这个事情的去处,那我必然要想办法去拜访一下了。加之这几天发生的事无疑证明了这个小村子里的一切都不能用科学二字来解答。神社或许也是最可能为我答疑的场所吧。
不过在我们出发前,事态就出现了转机。
临出门前,鹤丸接到了一个电话。
“领事馆的。”他和我说。
领事馆?那个几天前和我说会来接我的领事馆,在一次联络后就断了音信,事到如今居然又有了动静?我来了精神。
“您好,不好意思现在才联络上您。”
我接下电话,对面传来的声音却很冷静。
“您的护照签证信息我们核对上了,的确有效无误。”
“核对上了?我现在的身份证明都恢复了?”
“是的,之前可能是我们的疏忽。非常抱歉给您带来麻烦了”
“没事没事。”
身份证明恢复效力就是莫大的好事了,我心想。
“不过我们前天就派人去过您预留给我们的地址了,但并没有找到您所说的旅店,加之当时也联系不上您,我们的工作人员就先回来了。”
“这样啊……确实比较难找。”
果然与我那天找朋友住所的境遇一样,那边的人也无法来到这边这个世界。
“不好意思啊。”对面见我半天没回上什么话,又主动与我道歉。
“如果还需要的话,与您再确认过地址后继续派人来接您?”
“哦哦,那暂时不用了。”我连忙打断。
“我在这儿还有些事要办。身份证明那边没事就成,麻烦你们了。”
等我放下手机交还给鹤丸,他反倒是忧心地看了看我。
“怎么样?”他问。
我回给他一个微笑,转而飞向楼梯。
“我有件事想确认一下。”我对鹤丸说。“你稍微等我会儿。”
在楼梯上奔跑的时候,我简单梳理了一下现在的情况。
我的身份证明恢复了效力,但我世界的人却仍然不能来到现在我所在的这个属于鹤丸的世界。原先我只是推测两个世界的相交点正在增加,到了今天我的存在开始被这个世界认同,是否意味着两个世界已经重合到了某一个足以影响到我的程度?
如果这个想法正确,重合一直在推进,那么在我的身份证明得到肯定之后,信用卡与手机可能也会恢复使用。
回到房间,我从行李箱里翻找出自己的信用卡和手机。趁着手机还在开机的档口,又啪嗒啪嗒匆匆下了楼。
在柜台上,我又试了一遍信用卡,依旧无法使用。而这时亮起的手机屏幕上,信号栏也和来这儿的第一天如出一辙。如此看来,恢复效力的只有自己的身份证明。
难道自己想错了吗……
我突然很想问问鹤丸的看法。
“刚才领事馆跟我说能证明我身份的证件都恢复了有效性。”
“但我的信用卡和手机卡却依旧不能使用。”
“你觉得这是为什么?”
他听了,反应很快。
“为什么?”
没想到他眨眼两下,表情乖顺,一副愿闻其详的样子。
“我也不知道。”我轻敲一下他的脑袋。
“不过好歹事态有所好转,至少现在我不是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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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久没想到神社的神主大人很快就答应了让他参加剑舞演出的事情。组里跳主位的人临时崴了脚,正愁没人替补,恰巧郁久就不请自来了。
“来的要不是你,我也不会这么轻易就答应。”
才从神社副屋出来,现在正在玄关低头系着鞋带的郁久突然朝后头疑惑地望了望热情送他到了门口的神主大人。
“毕竟后天可就要上场了,我可不打算从零开始让一个外人插手我们的重要祭祀活动呀。”
“你从小就来我这儿帮忙,中途也学过这套祭礼。”
“不过我虽邀请过你,你却从来都不肯登台。”神主也谦恭地下了台阶,踩在厚厚的木屐上,哐当哐当走到郁久的前头去。
“怎么突然想开了?”
“没有。”郁久听了礼貌地笑笑,顺着神主为他拉开的拉门朝外头望去。
长廊接引着外头亮丽的天光,暖洋洋地洒在那个站在庭中的女性身上。看向远处的他,脸上也跟着缓和了。
“就是一时兴起。”
站在庭院里的鹤九前一秒还在研究那两尊石制的灯台中间的净手池,在她发现郁久正朝这儿望时,她就也跟着伸出臂膀,还朝着他挥动起手来。
“你先回去吧,我得留在这儿直接训练了。”
他回应着同样挥手,又竖起左手四指罩在嘴边,想让声音飞得更远一些。
“没事,我就在这儿等你!”鹤九以笑回应,说完又转身回去研究起了神社的净手仪式。
净手池在一座小棚亭下头,屋檐两头垂着拉起的是金色的结绳悬挂着白纸做成的穗。
石制的井口一般的池子里蓄满了神水,上头还有一处龙头雕塑,徐徐落着滴滴答答的水滴,打在一根横在池口的竹子上头。
闲来无事,她还顺着手写的告示牌说的,毕恭毕敬地低下手去拿起了反扣在竹子上的长柄木勺。
“因为她吗?”神主问。
郁久顿了一下,也不否认。
“她说要让村里的大家对我彻底改观,必须要我亲自出马。”
“比如让我这个瘟神担当除魔的重任,参与夏日祭的历年镇妖活动。”
随着话语升起,他的脸上也自然而然浮出笑来。
“她的点子是不是很有趣?”
“有不有趣我不知道。”神主大人先是摇摇头,继而又摩挲着下巴点了点头。“但能为你考量到这个地步……”
“别让人家等太久。”上了些年纪的大手拍在郁久肩上也更重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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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多么努力去假扮一个虔诚的信徒,在被问及宗派以后我都肯定都会露马脚。但这里不同,与巫女套上近乎,只需要聊及白发夜叉即可。
来了这儿我才知道,这座神社与白发夜叉渊源很深。也是来此后,我才从头到尾完完整整地听了一遍白发夜叉的故事。
传闻神福普照、人民安居乐业地的长泽也曾出现过恶贯满盈的恶灵。
这恶灵原来只是个捣毁人类坟墓,寄居其中的小妖。平日里它食尸腐肉为生,原碍不着人们生活什么。可它有一天得以食用了意外死亡的青年人尸骨,妖力见涨。这次初尝滋味,它便开始偷夺活人。
恶灵所霸占的陵园是长泽著名的老人冢,里头埋葬的多是自然死亡、安详晚年的老人,因而它寄食腐肉,托于老骨化形,常以老人的形态出现。据幸存者说,这恶灵苍苍白发身形佝偻,假作迷路老人,哄骗过路的年轻人入网以成为他的饵料。
长泽街头巷尾都流传着凡出门、就不要轻信白发老翁的说法。而这恶灵也像通得人语,心起恶戏念头,再害人时多加了些妖术。
自此野外横尸的老老少少,除了尸身遭啃食不留全尸,无一例外都变成了苍苍白发。一时间人心惶惶。
常年苦于这恶灵的长泽,终于某年冬日的第一场雪时偶遇一位除妖高人。
除妖师勘察长泽村庄三天三夜后解下随身佩刀交与长泽村长,留言将此刀埋于恶灵蛰居的陵园,便可镇妖。
长泽人听闻,立刻恭敬从言,打造上好木匣,将刀奉入,埋于可俯瞰全坟冢的陵园最高处。
说来也奇,这刀就像一道封印,此后多日果真都不见恶灵作祟,长泽人纷纷拜呼“神刀”。
见恶灵退散,除妖师也就辞别长泽。临别前,长泽村长双手奉上一柄新造长刀前来告别。
原来是下葬神刀前,村长有意专门差人原样打造的除妖师佩刀的仿刀。毕竟请走大师身侧宝刀,小村人实在过意不去,也就擅自打造仿作一柄,以示歉谢。
然除妖师见,只是大笑一声,还言:
“倒不如就地建一神社,将此仿刀供奉神堂,以向其他妖物示我那在泉下镇妖却不可露面的刀剑神威,更保长泽福地民安。”
说完,除妖师便扬长而去。
“我们神社所信奉的神灵就是在长泽地下镇妖夜叉的镇灵刀了。”
真是神明八百万,万物有灵,什么家伙都能封一座神庙……
我听完故事,礼貌地双手合十,对着神社大殿的方向微鞠一躬。
不过这故事……
提起下葬的刀剑,我多留了个心眼。
总不会也叫鹤丸吧……
“那神刀大人有名字吗?”
听到我的提问后,这对巫女姐妹互相看了对方一眼。她们样貌极似,在我眼里区别只有一个左眼角有颗泪痣,而另一个没有。
“没有传下名字来,据说赠与长泽时就是无名刀。”
“但作为它降临人界的依凭,那振仿刀大人有名字。”
那之后,我又听了一个传说。
白发夜叉销声匿迹后的第一个寒冬下了连绵不绝的暴雪。人们都说是夜叉留下的怨恨不得平息,恐怕长泽再难见春日。神主将神刀仿刀置于堂殿前的贡台上,静供数日。无果,雪依旧不绝,神社屋檐的积雪也一日比一日厚积。
神奇的事发生在旧历立春的那一天。神主大人清晨听闻鸟雀叫鸣不止,推门外出查看,竟发现原本积至膝高的雪,不知为何在一夜之间消融成薄薄的一张雪盖,看上去如被一刀削平一般。而已然丛生的春草,也从斑驳的白雪中窜生出了浓密的绿色。
“我们不敢擅自为神刀命名,但从那以后,社内供奉的仿刀就以‘告春鸟’而闻名了。”
“告春鸟。”我原话复述了一遍。“这名字好啊。”
没想到还是跟鸟有着不解之缘。我心中暗自感慨。
“那……”我将话题引回白发夜叉。
听来听去,这个白发夜叉都是被钉死在十字架无翻身可能了,我想不明白为什么这座村庄的人要对一个已经销声匿迹的妖怪如此上心。
“我不明白,那白发夜叉死了。那怎么还……”
姐妹俩几乎同时打断了我。
“白发夜叉不是死了。”
“它只是惧怕神刀的神威,不敢轻举妄动而已。”
“……”
“就是这十几年才有的事。神社下的陵园,就是传说中白发夜叉盘踞的那座陵园,近来又出现过白发鬼魅的身影。”
“是真的,就是我们神主大人亲眼所见的。”
她们一人说着、另一人还默契地搭腔,听起来真真的,就像她们亲眼所见一样,。
“不会吧……”我应和着她们,心里在想一些大胆的事情。
“那这个陵园怎么走?”
在我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她们两个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瞪大的眼珠子看起来就要滚出来了一样。
“呃不是……”我赶忙改口。
“我是说可以去拜拜那把神刀吗?”
巫女们一再与我强调,传说中镇压白发夜叉的神刀永远被葬在了那座陵园中足以俯瞰所有坟冢的最高处。但现在过去数百年,地势变动,曾经的陵园仅留下了一块小小的遗迹。为表对神刀的敬畏,神社便建在了那块陵园遗迹的下山口处。
至于那口模仿神刀而铸的“告春鸟”,则被藏在了神社大殿后面的宝物殿里,暂未有长期对外展出的打算。
此时我站在宝物殿的门前,活像个小偷。
长串的白色纸垂拦在殿门口,像一道威严非常的封印,暗示我不得靠近。
为什么我会对传说中的刀,以及它的仿品感兴趣呢……
一个是镇压了那个白发夜叉的神刀,一个则是它在人间的象征依凭。我想……或许它们的身上有能为这个鹤丸解开“魔咒”的线索。
“你在这干嘛呢。”
结果是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鹤丸吓得我差点叫出声来。
“你是想吓死我吗……”
“我看你鬼鬼祟祟的……”
“我只是……”我左右看看是否有人。
在确认了没有一个巫女后,我灵机一动。
“我只是在找这儿有没有巫女体验……”
“巫女体验?”
“神社不都有的吗,就是那种穿着巫女服拍拍照什么的文化体验……?”
“你想穿巫女服?”
“是啊。”
我诚意满满地看着鹤丸,不料竟然当场抓住我的手腕,拉我就要往面前的宝物殿跑。
“跟我来。”
“喂……随便进来真的不要紧吗……”
进了宝物殿后,我都是缩着脖子说话的。鹤丸不如我拘禁,他轻车熟路,一下子就往殿内更里的隔间走去。
“只是来取一下闲置的巫女服而已。”
我听到他翻箱倒柜的声音。
“反正去问神主大人的话,也只会和我说你自己去拿吧。”
“你好像神主大人的儿子……”
“我确实把他当亲爹来尊敬。”
我笑笑。目光已经开始不听我的控制,四处乱飘。
那把神刀的仿品就被存放在这里吧?
“鹤丸。”我问。
“你知道镇压白发夜叉的那把神刀的仿刀长什么样吗?就是告春鸟大人。”
鹤丸将一件白色的襦袢挂在肩头,探出半边身子来用下巴向我指了指。
“不就在你眼前吗。”
我停下脚步,看向面前形似杂物柜的东西。而与我视线齐平的地方,的确有一只与两臂展开差不多长的木匣子。
“就放在这种地方?!”我差点惊呼。
长匣表面没有一点雕花,质朴得超出我想象。
“嗯。每年祭典剑舞都是用的它。”
“我以为至少会用神龛供起来。”
“又不是传说中的神刀。”鹤丸又钻进了置物柜里,翻找起了里头的衣服。“只是仿刀而已,比较‘平易近人’才正常吧。”
“你怎么对这把刀反应这么平静……”我忍着想要打开木匣的冲动。“它怎么说也是神刀信物,流传至今的古刀都很贵重吧。”
“不是啊。”鹤丸突然回头,奇怪地看看我。
“每年镇妖祭典的剑舞上都是用的它演舞,排练时候我也摸过几次。”
或许是看到了我目瞪口呆的震撼表情,他又补充道:“因为这是这任神主上任时重新打造的再仿刀。”
“原来告春鸟不是继承下来的啊!”
“作为神灵依凭信物的仿刀当然也会换代啊。与奉神的人一样。”他朝我笑笑。
我若有所思地点着头。这时殿外突然有了人声。
“来人了!”事出紧急,鹤丸两肩都挂着翻来的巫女衣服,匆匆忙忙地就跑来搀起我的手。
“过来!快点!”
这隔间一般的柜子委实窄,容不下二人并肩,但好在深度刚好,挤一挤勉强能一起藏身。鹤丸是等我先藏进去了自己才进来的。现在他就站在我面前,为了让拉门严丝合缝地关上,不得不更靠近我一些。
现在这个姿势就相当暧昧:他两手岔开,十指与柜的墙面贴合,整个人几乎也要倾倒着压在墙头上去了,但仍是奋力支撑着身子,坚持避免跟眼前的我有一点切肤之亲。
即便如此,即便他看起来已经是很努力在与我拉开距离了……可我还是觉得自己正被什么人抱着一样……
我想动一动,谁知一抬手就撞着了鹤丸垒起的墙臂。
“对不起……”
“嘘——”
吓得我赶忙用两手捂住口鼻,屏息。
顺着声音抬头,朦朦胧胧看见他下巴的轮廓、唇线的弧度。真是想不看都不行。
我视死如归地闭上了眼睛。
“他们来了。”
在他极轻的提醒后,外头的几个脚步声便清晰起来,再来两个陌生男人就开始了交谈,虽不知道他们在聊些什么,但他们似乎要在殿里稍微驻留几会儿。
唉。
此时的我随意抬眼,就能看到大好青年的脖颈,好瞧的锁骨掩盖不住、从衣领处破格出来。
我也不想老这么直勾勾盯着人家看啊……
我小心又挪动了那么几下,想要退开一些,谁知一不当心踩着地上的衣服,脚下打滑差点咕咚一声跌倒下去。
就在我想着完了完了的时候,鹤丸却伸手把我揽住了。
虽说没有爆发出更加明显的声响,但……
“……”
前倾的惯性让我半跪在地上,现在我两手扒在他的肩上,整个人跌进他的怀里。
这还不如刚才呢……
我害怕得闭上了眼睛,还想与他道歉。
可这时,原先在房间外交谈的男人似乎进了屋来,我更加不敢作声了。
我将脸往下沉了沉,生怕被外面的人拉开柜门第一眼就与我打照面。而鹤丸似乎也很紧张,因为我能感觉到他揽着我的手臂又收紧了几分。
“鹤丸?”我压低了声音,轻轻唤他。
没想到他却是用手掌抱着我的头,将我往他的怀里又服帖地搂送了一下。
属于他的温度在贴身的拥抱下更加明目张胆地与我的体温共鸣,我的身子好像也不合时宜地热起来了……
他怎么了……
也不知道我俩这么抱了多久。直到外头的二人终于停止了对话,他们的步子再度踏起来,并且逐而渐远后,我才又叫了一次他。
“鹤丸。”
“可算走了。”
他说着,应时地将我松开,就像刚才发生的根本不是什么大事,自顾自地去把柜门推开,好让外面的凉风进来。
不过我亲眼见他满面通红,脖子根也是粉粉一片,应该只是强行假装波澜不惊。
“你脸好红。”
等我出来后,他指着我就笑。
“我?”我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果然温热温热的。
“还不是被你抱的。”
我不甘示弱。
“况且你比我还红呢。”
鹤丸听了,嘴里轻声咕噜着什么,捂着脸去到临窗的地方吹风降温了。他在窗边待了好一会儿,才重新转过来与我道歉。
“抱歉啊,刚刚唐突抱了你。”他垂着脑袋瞧我的模样,看起来格外的不好意思。
“因为里头的时候你抖个不停……我就想了这个办法。”
“……”
我抖了吗?我不可思议地歪了歪头。
“我是想……”他见我不答,又继续解释。
“这种做法或许可以不用说话,就可以让你平静一些。”
“啊……这样啊。”
“如果你讨厌这样,下次请直接告诉我。”
“呃……不讨厌不讨厌。”但匆匆摇上手后的我恍然觉得这个否认好像也很微妙,马上就又缩手回来了。
讨厌吗,讨厌的话我当场就应该推开他了……
可……当时我为什么没有立刻推开他呢?
等鹤丸背过身去,蹲在地上整理凌乱铺开的巫女服,我便看向他的背影,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
傍晚回去时暮气已深,夜色转眼爬满天幕,从神社出来的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在路上。
她没有推开我……
郁久默不作声地走在她后头,两眼的目光不偏不倚地定在她身上,满心想的都是白天的事情。
什么让她平静,当然都是他的借口。
当时她主动投怀送抱就已经让郁久心乱不已。他也想过会不会只是不当心摔了跤的意外,所以出于想要检验试探的想法,他大胆围上了自己的拥抱。
结果是她没有立刻推开他……
为什么呢。
唉……他闭上眼,满眼都是她今天试穿巫女服的画面。
经由他手重新系上的绯袴尤为艳丽,红白两色交相掩映,穿在她身上便胜似雪地开花的一抹朱红。最后披上的鹤纹千早稍有些透明感,长长地拖到大腿附近,给艳红的裙子铺了层蒙板,朦胧的薄粉色就晕染开来。
鹤九还会拉开宽袖,对着他转圈儿,千早衫上印着的鹤便飘飘欲飞。
早看惯了巫女装束的郁久也都看出神了去。
“鹤丸。”
走在前头的鹤九突然把他从神游天外的状态扯了回来。这倒把郁久吓得一缩。
“你看。”
“看?”他莫名地盯着她的脸看。
鹤九噗嗤笑出来,又戳出食指往天上点了点。
“不是看我啊,你看上面。”
这时破碎的月光点点滴滴,透过路边的绿荫流淌在地上。尚在郁久仰面的时候,她也沿着月光的方向,一路抬头望向了漫天的黑幕。
期间月色如晕了水的宣纸,把夜色也衬出一层薄雾的感觉。
“看!月亮。”她指着当空悬挂的皓月。
天边的月色晕出了两道光环交叠在一起,黑纱似的夜云遮了她含羞的半面有些看不真切。
“月亮是不是有重影?”她眯起眼,想要定睛。“就好像……”
“有两个月亮。”郁久替她说出了后半句话。
这会儿浓稠的墨云被晚风赶了赶,两轮月亮的身影才完全显露出来。它们相交在一起,像一只胖肚子的金色蛾子。
“该不会是……”
“怎么了。”
这样的景象郁久只在教科书上看过。
“这可是两百年一遇的二月同辉的奇观。”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两个月亮……”他揉了揉眼睛。
“你可真是撞了大运了,第一次来我们这儿就见到了这个。”
“撞大运……”鹤九喃喃重复了他的话,突然笑了起来。“什么二月同辉我不知道。”
“但遇见你肯定是老天送我的大运。”
“什么?”
“你还记得我之前跟你说的那个鹤丸吗?”
“哦……和我很像的那个?”
“对。我的本命角色。”鹤九说得相当自豪。
“什么是本命角色?”
“就是天底下最最喜欢的那一个。”
“……”
“没法给你看他的长相,但你们真的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五官无法具体描述,至少冷冽的银白头发,黄金蜜糖一样的眼睛……”
她讲着便情绪高涨,满手比划,对着四周手舞足蹈起来。等发现郁久只是一声不吭看着她,才又正面过来对着他讲述。
“就像你们这那把镇压白发夜叉的神刀和它的仿刀告春鸟一样。”
“他本是我这辈子都无法触碰的存在,好在遇到了你。”
她本想用手指向他。
“不一样。”
可那手却先一步被拦在了当空,这会儿他正握着她的手腕。
看起来向来乖巧的郁久,居然反驳了。
“你相信真正将春天带来的使者是告春鸟吗。”他反问她。
“长泽人民永远只会对那把永远被埋藏在地下、无法见上一面的神刀心怀感念,而不是对那把日日可相见的仿刀……”
“而且你所谓的大礼,就只是把我当成你本命了吧。”
“可我是我,他是他。”
“抱歉……”鹤九将话音压低了。
“我没想那么多……”
“不过。”她很快地点头。“你是人,他是刀。你们当然不一样,我知道的。”
“……”
你真的知道吗?
风过无言,唯有树影沙沙,没人听到他心底的这句无声的疑问,自然也就无人回答了。
郁久第一次那么在意自己的长相。
回了家里,他闷进房间,傻坐在镜子前一看就是半个晚上。
他第一次那么看不惯自己的这张脸,还有这头发。就算是被人当成怪物,他也没有那么介意自己与人不一样的发色。
这白花花的眉睫真想一把大火给它烧成炭黑。
白色的头发可怎么办,戴假发吗?金瞳也可以靠美瞳来改色,只是这五官组合却怎么也不可能移位重组,除非自己去整容去改头换面,不然怎么都无法摆脱那个人的影子。
他的手按在镜面上,额头也无力地靠在上头。脖间的长发滑落下来,他低头,看见它们无依无靠悠悠摇晃的可怜样子,不免留眼多瞧了几瞧。
昏黄的灯光刚好把两人罩在一块儿。
“你早说要剪头发。”
鹤九抄起小梳子,把直直的齿嵌进他顺滑的发里,梳出一绺接着一绺的银丝。
“刚才在外面就直接去理发店了。”
“嗯。”郁久坐在盥洗室的镜子前的一张靠背椅上,脖子上系着的围裙似乎在充当着承接碎发的兜布。
“把这几段剪了就好吗?”说话人挑起手,梳起郁久脖间那段余长出来的不规则长发。
他对着镜子里的她点点头,也对着那段长发蹙了眉头。
“我觉得还挺好看的呀。”鹤九把剪刀的刀口岔开,对着手里的银发比了又比。“真的要剪?”
“剪吧。”郁久本人倒是很果决,一点也不拖泥带水。
“我发现剑舞排练的时候这些碎发太碍事了。”
“真可惜。”
银丝于鹤九的手里断断续续地凋零,最后枯萎、散落,留下一地斑驳。
可惜。郁久也不知她口中的可惜是在惜这寸断的好瞧白发,还是在惜这镜中的自己变得不再那么像他。
他面无表情地凝视着镜子里照出的自己。
无论是哪种他都开心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