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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章二 尸 ...

  •   慕轻寒从未,也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因为某件事情如此惊惶。他从小修习的心法叫做“沉渊”,修的便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沉静心境。

      十岁开始,脸上便难见笑颜,十三岁以后,便不再轻易动怒,十六岁过了,更是连说话也变得惜字如金。

      这样的慕轻寒,在看清东边那排灰影的时候,脸色还是变了。那些微的凝滞,让人才意识到,这玄衣冷脸的剑客,还只是个十八岁的少年郎。

      不过慕轻寒究竟是慕轻寒,惊惶不过一刹那,再转眼,他已神色如常,手搭上了剑柄。

      “天!这是……”白衣的赵自酌年纪虽比慕轻寒大上许多,却无慕轻寒的定力。

      夜半时分,荒郊野外。放眼望去,只有寥寥的几丛野草,几棵枯树,显得格外凄冷。可是由远及近的那排灰影,却岂止凄冷,简直让人从脊梁骨感到一股子寒意。

      “小慕,胆小鬼,看!”赫连忽然发出一声惊叫,本已几近平息的身体又抖了起来,手臂指向其他方向。

      岂止东边,正西,西北,西南,也有大片的灰影随着乐曲缓缓逼近。

      乐曲越发地欢快了,在这凄冷的背景中,更显出一种难言的诡异。灰影逐渐覆盖了目所能及的土地。

      灰影是人,如果这些东西,还能被称之为人的话。

      漫山遍野,到处是人头耸动。成千上百,无一例外地肤色青黑,神色呆滞。他们中男女老少皆有,有的还保留着尚算完好的衣物,有的已几近赤身裸体,提线木偶一般怪异地扭着关节,以一种恐怖的姿态慢慢行走着。

      “这究竟是什么鬼玩意儿!”赵自酌不由得骂了一句。

      “人之魂善而魄恶,人之魂灵而魄愚,魄主宰人身,当魄离开人体,便会沦为恶鬼僵尸。”答他的却是那车中人,声音沉稳平静,不见丝毫慌张。

      赫连一身粗布蓝衣在这样凄厉的夜里显得分外单薄,好像随时都会开始抖瑟一般。她攥紧手中的马鞭,狠狠闭了闭眼,又闭了闭,再睁开时,已平静了许多。她慢慢开口,接话道:“这些,也就是民间传说中的,僵尸。”

      僵尸两个字说得极阴冷极低沉,好像把这两个字在牙关上磨过了千遍万遍。

      说话间,那些僵尸越走越近了,几人习武,眼力俱佳,已经可以看清僵尸模样。那些僵尸外露的皮肤俱都腐烂,有些只是稍稍烂了几块,有些已腐得看不清本来样貌,青黑带些阴郁的红,间或有些乳白色的蛆虫在腐肉上头蠕动,看得人害怕,胃里也有些液体叫嚣着向上涌来。

      “还真的有这种东西?”赵自酌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胃。

      “没见过不代表没有。”慕轻寒淡淡地答,“赫连,还好?”

      赫连脸色仍有些发白,轻轻点了点头:“我没关系。你倒是担心担心胆小鬼。”说得轻松,勉强的打趣却无往常的讽刺意味。

      慕轻寒听了,不理会身边赵自酌“谁是胆小鬼啊”的叫嚷,也不说什么,只是投过去一个少见的温和眼神。

      赫连愣了愣,紧绷着的嘴角慢慢松弛下来,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继续解释道:“传言僵尸有两种,一种有人的神智,也不怎么惧怕阳光,而这些,应该就是另一种行尸了。”

      她目光望向那些步伐缓慢但是坚定的僵尸,苦笑道:“力气极大,以血肉为食,若你被咬了,虽然一定会中尸毒,倒还有一成可能性就此死去,而非死后还要变成僵尸祸害人间。——它们倒是害怕鸡鸣与阳光,可是现下,还未到三更天。”

      慕轻寒和赵自酌眼中都有疑惑,却没问赫连是从何处得知这些,俱是沉默。

      “咳咳。”车中人静了许久,忽然开口。他一边咳一边说,平静带着几许暖意的声音不知怎么让三人或多或少的不安就这么平息了下来。

      “行尸的确很可怕,可是也非没有应对之策。它们怕光,怕鸡鸣,怕火,桃木,还有朱砂。尸毒纵使无解,也能用糯米暂时压制,用内力逼出来。”车中人一字一顿,说得很慢很轻,“若只是十几只行尸,凭我们,没什么危险。”

      赵自酌看着那群僵尸越来越近,已到了几里开外的地方,苦笑道,“大人,可这不是……”

      “上百上千只,对么?”车中人语气淡然,“区别不过在于,若是对付十几只,怎么都得受点伤。而现在,不是毫发无伤,就是全部沦为这些僵尸的食物。”

      “您有法子?”一直默默地听着,不知想些什么的赫连忽然抬起了头,目中光芒像是能灼人般地亮。

      “法子么,只有一个。”车中人应了一句,便又沉默了。

      三人面面相觑,不知车中人是何用意。一时也无办法,只有默默看着僵尸的包围一点点地收拢。

      他们看见西边的一只,还是个十岁上下的小女孩模样,脖颈怪异地扭曲着,像是被谁大力拧歪了一样。

      他们看见东侧的一只,是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性别,却已辨不清了。那老人张大眼,一步一个趔趄地朝这边走来,眼眶中却无眼珠,只是空空的两个大血洞。

      他们看见最近的一只,是个女人。女人几近□□,右边的□□已经腐烂干净,能看见里头黑黢黢的内脏。她,或是它,生前似乎有些姿容,青黑的额头上还贴着鱼鳃骨的花钿,此时却口眼歪斜,由于颈部过度的弯曲致使已发黑的舌头从嘴里掉了出来,随着每一个步子轻颤着,舌头底下,还有一只肥大的乳白色的蛆,时不时探出头来张望。

      最可怕的,其实并非这些僵尸本身。而是这渐渐逼近的危险与压抑的等待过程。沉默的绝望渐渐把人心侵蚀,发出溺水之时哽噎的悲鸣。

      玄衣的慕轻寒看上去不过是平常模样,端坐在马背上,不高傲,也不卑微,细看,却能发现他身子比往常骑马的姿态前倾了几分,而每一分肌肉也都达到了戒备的状态。

      赵自酌先前的惊惶却不知几分真,几分假。此时恢复了那惫懒样子,半倚在马背上,一只脚脱了马镫,随意晃荡着。只是那“随意”的晃荡每次却划过相同的轨迹,像钟摆,来来回回,毫无误差。

      却只有赫连,全无半分掩饰。月白的衫子微微颤抖着,眼中的惧意也毫不掩盖,只是不知为什么,她嘴角却噙着一抹似有似无的微笑,在黯淡的天光下,偶尔显出几分凌厉。

      五里。四里。三里。

      空旷的平地上,距离更是一目了然。而这一目了然,却更加沉重地压在三人心底。

      慕轻寒一动不动地直视着那些丑恶的僵尸,在已能数清最前头一个脸上尸斑的时候,车中人忽然说话了。

      “轻寒?”

      “是。”慕轻寒立即回头,紧绷的神经有一瞬间的松懈。

      啪。

      赵自酌和赫连还不知怎么回事,就见慕轻寒的马风也似地冲了出去,向着他们本来行进的方向。

      正南,僵尸涌来最薄弱的方向。

      慕轻寒大惊,用力夹马操缰,却全无用处,那马像疯子般向南跑去,转眼间便冲入了僵尸群,踏倒一片。

      慕轻寒回望越来越远的车马,一咬牙,翻身便要坠马,却听远远地传来车中人的声音:“轻寒,莫回头。我有法子,你且去解决那吹笙的。”

      话说得极是轻松,却无比洪亮,显是用上了内力。话音刚落,慕轻寒就听见远处车中有轻轻的咳嗽声。

      大人。

      慕轻寒一咬牙,正了身子,俯在马背上,夹马扬鞭。那黑马向来为慕轻寒所喜,好草好水地供着,此番先中了那车中人不知什么手段,又遭主人鞭打,发了狠,没命地跑着,硬是踏出一条路来。之间那路上一片黑黑红红,有些僵尸被踏得内脏也挤了出来,有些则断了骨头,还拼命挣扎着要爬起,却瞬间被后头的僵尸群踩在了脚下。那些陈腐的骨头已经很脆弱了,群尸踩过,只听得一片咔嚓咔嚓。

      赵自酌见慕轻寒快要冲出重围,转头问那车中人:“大人,您这是……”

      “行尸没有神智,这样大群大群有目标地行动,定是吹笙的作怪。”车中人又咳了起来,这回咳得异常激烈,许是因为刚动用了内力的缘故,“轻寒长于冲劲,招式冷厉,在你们几个当中,单打独斗当是最强。自然要他去解决。”

      赵自酌还想问,车中人却没容他说话:“若我估计没错,这些僵尸若无乐音控制,便不会集中攻击我们。自酌,你向东南去。”

      赵自酌本来敛眉低眼地听着,听到最后一句,却大惊道:“大人,不成!我怎么能丢下你和赫连!”

      眼见将是越来越近,车中人语速放快,却依然是安然的腔调:“此行为何,我还一直没告诉你们。不过万一轻寒一击不成,或是拖延了时间,总还得有别的对策。你往东南去十里,有间茅屋,求屋里人搭救,就说秦封有难。你从来最擅长保命,这任务非你不可。”

      “大人,我宁愿相信小慕。”赵自酌脸上一片冷凝之色,重重答道。

      “若无万全把握等到救援,我难道会作如此决定?你何时见我失算过?早在出发之时我便想到了,我双腿尽废,若有危险,不能随你们突围,该当如何?所以备下了三枚霹雳弹。三枚,难道还撑不到轻寒得手,或是你求得救援?”车中人哂道。

      赵自酌听了,面色一宽,也不多言,策马向东南奔去。他这马与慕轻寒的黑马却是一般神骏,踏出一条尸路来。只听他奋力策马之际,还不忘以内力大喊一句:“赫连,照顾好大人!”

      赫连望着周围已距马车不到二里的僵尸,凄凉一笑,回身揭开帘子。之间马车里的中年男子坐在他的轮椅上,手中还拿了一卷书,见赫连揭帘,递给她一个安心的笑容。

      男子相貌平常,不难看,却也谈不上英俊。只是那一笑的样子,却教人难以移开眼睛。

      “大人……”赫连哽咽着唤他。

      男子又是微微一笑:“现下只我们两个,我还是希望你换个称呼,小赛。”

      “义父。”赫连吸了吸鼻子,努力做出一个苦涩的笑容,“何苦?”

      男子看着她的脸,轻轻一叹:“果然还是瞒不过你。”

      “压根就没有什么霹雳弹是不是?”

      男子面色沉静,教人想起秋日深潭:“那倒不是,确是带了。只是早在双霖换了毒瘴的解药。”

      “我明白,都明白。”赫连吸了口气,又缓缓把它吐出来,睁开眼,眼中一片清明,“小慕是您老朋友的弟子,一片锦绣前程,胆小鬼为报您救命之恩,随您鞍前马后。他们二人若知道您无活路,定是要守到最后的,可是您不能耽误他们的命。所以,您故意把时间拖到最紧迫的时候,好让他们无暇反应,再寻两个似模似样的由头支开他们。”

      “小慕和胆小鬼,都是聪明人。一时没有察觉,却很快就会清醒。”赫连把自己手中的鞭子卷起又展开,“可是他们清醒的时候,已经晚了。他们唯一的选择,依旧是去解决那个吹笙的人,和去找那个子虚乌有的帮手。”

      男子苦笑道:“我这个义父还真是做的失败。只是你说错了一点,那个帮手可不是子虚乌有。”

      赫连双眉一挑:“义父,这种时候了,您再莫要骗我。那封书信上写着“雾溪苏家举家灭门”的血字,还是指名秦封。我原以为只是一家人,看到这阵仗,灭的又岂止是一家?您那个帮手,该不会也姓苏吧?”

      男子沉默半晌,忽地转动轮椅的轮子,向前些许,伸手摸了摸赫连的头发。这一摸,却把赫连的什么话都噎回去了。

      “小赛,抱歉。”

      赫连低着头,不说话。

      男子叹了口气:“你,又何尝不是你爹娘,我拜了把子的兄长和妹子托付给我的?只是这些年,小赛,我早把你当作我自己的女儿。我的打算,瞒得了轻寒自酌,瞒不了你。”

      赫连猛地抬起头直看进男子的眼:“义父,有什么可抱歉的?二十年的养育,您就是我亲爹。陪自己的亲爹同死,有什么难过?何况,二十年前,爹娘就是死在这帮僵尸口下。我倒要看看,这僵尸,到底有没有那般可怖!”

      赫连说着,在车板上站起,右手鞭子甩出个架势,傲然俯视着已经要触到马车的僵尸。

      “义父,您就好好看着,您这女儿,不是白养的!”

      眼见赫连跳下车开始厮杀,已有僵尸开始爬进车来,男子伸手取了一把刀,轻轻拔出,就那么轻描淡写地向头顶上一划。

      车顶碎裂了,落下来的碎片,却无一落在男子身上。

      男子仰头,看向阴云密布的天空,口中喃喃念着:“为什么,不是个晴天呢?”

      他生命中每一个痛彻心扉的日子,无一例外地都是这样阴郁的天气。而今,更是丝毫天光也无。

      肩头一痛,似乎是哪只僵尸抓上了肩膀。他丝毫未动,只是望向天空的目光,更加空茫了些。

      他走过了那么多的阴天雨天,难道死前,不能让他看一眼无云的晴天吗?

      他自认一生无愧于心,只是无奈人生坎坷。难道这个卑微的要求,也算过分吗?

      还是,还是根本,就没有什么无云的晴天吧……

      人死前的那一刻,在生死的界限之间,会想到些什么,做些什么。这是个引人深思的问题,也是个无解的问题。

      不死过一次,就无法回答。死了,又怎么回答?

      可是依然有人乐此不疲地试图寻找答案。有人说,也许会想到自己的一生。有人说,也许会忏悔自己做过的错事。还有人说,想在最后,握紧自己伴侣的手。

      然而黑白两道闻名色变,邪派避之不及的六扇门总捕头“铁面”秦封,在生死间的一刹那,就这么望着天空,怔怔流下泪来。脑海里只剩下一个问题,一个句子。

      到底有没有,无云的晴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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