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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章二七 悟 ...

  •   苏白望望天,望望地,忽然在面纱底下轻轻地微笑。手摸上伴自己多年,却到这段时日才真正派上用场的银钩。

      就算是隔着缠绕手上的黑布,也能敏感地感觉到武器的每一丝震颤,无关武艺,只是跟它多年来培养出的默契。

      无法辨析是白天还是晚上,不过那空中湿润的水汽在钩身上凝出的薄薄水雾,比起转瞬即逝轻浮美丽的朝露,更像是冷淡自持的夜露,凝结了夜晚的凉,在悄无声息中贮藏森冷的剑意。
      双钩在手,剑意在心,敛眉低首——却散发出强烈的,战意。

      血色的池子又被渐渐聚拢的僵尸挡在了视线之外,忽见孟紫衣敏捷地向上蹿出,足尖在岩壁上攀援借力最终落在了一块略微突出的峭岩上。那块凸起很是狭窄,不易借力,孟紫衣却单足立在上面,稳稳当当。

      “哦?怎么?就这么一点也不犹豫?”孟紫衣居高临下地笑着,“不过萍水相逢的人而已……你就,这么在乎?”

      苏白低头不语,只是积蓄力量等待着。

      孟紫衣见她不回应,笑得越发诡异:“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的小侄女。我的好哥哥苏毅交给你的那点卑微的,可怜的正直和良心,不允许你独自偷生,是不是?而且,因为你那个可悲可怜的小秘密,你觉得自己就算逃走了,也无济于事是不是?”

      “人的感情,永远都是脆弱而不确定的啊……”孟紫衣的声音在一片朦胧晦暗中飘摇,却轻柔地在僵尸的窸窣声中铿锵有声,“那么如果我告诉你,你放弃了他们,我就可以帮助你解决那个小小的秘密呢……”

      苏白浑身一颤,随即归于平静。僵尸缓慢地挪移,已在几米开外。她抬头看看靠近的那些怪物无知无觉的目光和恶心的表情,终于出声:“不。”

      不。

      如果没有这一路同行,她也许,真的会犹豫。

      如果没有这数日纠缠,她也许,真的会犹豫。

      如果没有苏宅后院里,慕轻寒对她说的那一席话,她也许,真的,会犹豫。

      可是啊,她遇到了他,遇到了他们。她和他们并肩而行,并肩作战,并肩跋涉过心里的片片阴霾。

      从前十数年的人生,比起这几日,自然是平静了许多。只是那些年月里她学到的,决计比不上这些日子给她的震撼。

      她看到他们对同僚师长的重视——纵然生死未卜,但就算是死了,也要找到他们——这样坚定情义。

      她看到他们藏在或油滑不羁或冷漠无谓之下的善良,所作所为,总是在为周遭的人着想。

      她看到他们的情,他们的义,他们心里不倒的准则,还有不放弃的信念。她看到他们足以刺痛双眼的剑光,不犹疑,不放弃。

      她看到,看到那个叫做慕轻寒的男人单纯而铿锵的理想与愿望,为之动容,为之落泪。她十八年的人生这般苍白无趣,却有幸,遇到了他们。

      “我原也以为,人的感情,永远都是脆弱而不确定的。就像,就像景大哥……那么多年的情谊,也能一夕破碎。”苏白带着笑意说,“可是我是个笨人,我宁愿,继续走过曾经摔倒的地方。因为他们——”

      苏白望向地上昏迷不醒的众人,道:“因为他们,所以我,依然相信……”

      毅叔叔,你在看着我吗?你的白丫头,已经不再迷茫了。她有了想要坚持的事物,她要用你教她的剑法,守护这坚持。

      她还有该做的事,暂且,还不能去陪你,不能去赎罪。毅叔叔,你,不会怨她吧?

      僵尸终于靠近了。最近的一圈,像是得到什么共识一般,立刻向地上昏迷的几人扑去。

      银钩如月的锋芒,在那一刹几近划破了弥漫天际的雾霭。

      ==

      最前的僵尸已至圆圈中心,俯身要去抓沉睡的赫连,涎水从口角往下流,明明是无知无觉的蠢物,脸上却浮现出饕餮的表情。

      苏白压低身子前冲,速度不快,下盘却过硬。及到近前,猛地以单足点地,左手钩插入那僵尸胸口。

      苏白钩刺的方向角度很是奇特,斜斜地插入,恰巧卡在两根胸骨中间,且着力点是钩背而非钩刃。如此那银钩就恰恰卡在里头,无法刺入也无法拔出。苏白却暗自一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她左手钩插入僵尸胸骨卡住不得动弹,左足在地面踩实右足虚点,右手钩挽了个钩花,便是一式檀香斜影。这一式在单手剑的屠苏剑中并不如何出挑,在双手剑中却是极为强悍的一式,左右长扫,用力极轻使的却是暗劲,剑锋所及全部都是敌人要害,可瞬息制敌无数。只是对步伐暗劲要求极高,一个不慎,就会岔了内息。

      然而临阵对敌,打的不是武艺内力,不是招数技艺,而是信念,是战意。若有战意在胸,万千难关也能一鼓作气。若无,则纵是身怀绝世武艺也不能突围。

      苏白向来心思沉静,此刻,却觉得胸口堵着一团难以消释的气息,火热地灼烧着她自己。

      她要守护自己所坚持的相信的,她要自己平淡残破的生命也能散发出一点锋芒光彩,她要握紧她的钩,她要战,要战!

      苏白变了招式,左手钩插于僵尸胸膛作为支点,右手钩使檀香斜影横扫出去。从上头看,便是以僵尸为心的一个圆,圆所至处,近前僵尸皆是仆地。那钩锋所蕴暗劲委实丝丝入扣到了极致,点过僵尸脖颈,竟是生生碎裂了那些怪物的喉骨。僵尸弱点,在颈在颅,经此一伤,立无战力。

      苏白一招倒僵尸二十,轻盈地落地,左手钩所刺僵尸挣扎着想要掐她脖子,无奈银钩太长,怎么也够不到。苏白微微一笑,毫不留情地转钩背为刃,向上直挂而出,只见那僵尸由胸口一直裂到脖颈,其间喷迸红白液体无数,待得银钩从颈部拔出,僵立良久,才砰然倒下。

      “屠苏剑法。”孟紫衣笑着拍手,这四个字却说得咬牙切齿,“剑意入钩法,我的小哥哥倒还当真有闲功夫。”

      说罢,她拿起手边芦笙置于唇边,再次飘出悠扬的调子。只见腹地中所有僵尸闻乐一僵,随即陡然加快了速度,疯了一般地向圆圈冲过去。

      原本苏白一招斩僵尸二十有余,外围僵尸离中心尚有数步距离,苏白收式,尚有喘息余地。此时僵尸速度忽然变快,却已无暇休息,只得执起银钩再度入战。

      平素毅叔叔说的话此时全部在脑海里流过,以本能的形式表现在招式动作上。苏白毫不犹疑地在僵尸群中斩杀,血红的颜色掩不住银钩锋芒。初时尚能分辨出哪一个动作是屠苏剑法中的哪一式,到后来却已浑然一体,处处有屠苏之意,却分不清招数彼此,有时招数甚至完全不是屠苏剑式,却与前后的剑招巧妙地融合在一起,相辅相成。

      酣战着,苏白脑中忽然回想起毅叔叔说过的话:繁花落尽,大道至简。屠苏剑法之所以要叫屠苏这么个不吉祥的名字,唯因为剑法修到了极致,最终要屠的,不是敌人,而是你自己。

      苏白若有所悟。银钩依旧在僵尸间穿梭,心中怀揣的,却不再是如何之声。眼前所有的僵尸似乎都变成了虚无的雾,迷雾中间,真实的,只有她自己。

      用银钩划出一道又一道月牙般的弧线,交织相错,流畅写意。血色污了银的光,却终究不过是表面的一层,再怎么凝结掩盖,也掩不住钩如月的本质。

      沉郁,去;艰辛,去;忧愁,去;苦闷,去;迷惑,去;情仇,去;繁华似锦十丈软红——去去去!

      此七去后,招式尽去,随意放纵,天地间唯剩己身,唯此屠苏。

      苏家祖上,以而立之龄创屠苏剑法的那一位苏明河若还在世,怕也会惊讶于此间少女,以十八之龄悟了生死悟了武道,悟了这一个万千难以道尽的,屠苏。

      ==

      孟紫衣显是没想到苏白竟有如此能耐,面上略显讶异,却也不着恼,微微一笑,抬手继续吹笙。僵尸再度陷入疯狂,苏白剑意固然已回转如意,却必须顾忌着圈中昏迷诸人,一时难过。
      “竟然,悟了道……”许久沉默的秦封忽然轻轻叹了口气,孟紫衣低头恰巧能看见他神色,远远
      地却见他神色既是欣慰又是悲悯,错杂相揉辨不出真意。

      “悟了道?”孟紫衣顿了顿,笑道,“秦大人别再开玩笑。我这小侄女不过十八之龄,又哪能悟得了那个有些人终其一生也难以悟的,虚无缥缈的道呢?”

      秦封摇摇头,叹了口气:“你不懂。也不会懂的。”说话的语气却像是敷衍小儿般慈爱,却又极端地渺视。

      孟紫衣笑了笑,也不反驳,只是道:“不懂便不懂吧,我这小侄女厉害我却能看出来。只是她若还不放下你那几个徒弟手下,她便是苏明河再世,也冲不出重围。”

      秦封不语。山风有点冷,他伸手把襟口掖了掖,陡然抬头,发出了声如惊雷的长啸。啸声如雷破雨,如光破雾,沉沉兮如犹地脉之震颤,凌凌兮似九天之绝响。

      啸声在山壁间来回激荡,复又激荡出万千回音,交织在一起,继续震响。秦封内力深厚,却似是受了什么禁制,脸色渐渐发白,那啸声却仍旧冗长,丝毫不减。

      孟紫衣冷然看向下方,僵尸丝毫未受影响,仍保持着她所期望的速度与力道,反是苏白,本就将尽力竭,此刻一分心,处境更是艰难。

      啸声终停,余音未散。秦封脸色已白如纸张,嘴唇上没有一丝血色。孟紫衣这才凉凉地道:“秦大人,你这又是何必?被封了内力,还偏要做这等无甚效用的事情,大人是嫌自己活太久了么?”

      “无甚效用?”秦封极为虚弱地笑了起来,“孟紫衣孟姑娘,你的眼睛上永远蒙着阴翳。仇恨和痛苦蒙蔽了你的眼睛,你却竟然连我这点意图都看不出来了么?”

      孟紫衣一凛,转向苏白的方向,眯眼细视——果然,圈中昏迷的几人,已渐有了苏醒迹象。

      “秦大人,好手段。”孟紫衣咬牙道。

      “多谢夸奖,愚不敢当。”脸色依旧惨白,气度却是悠然。

      ==

      啸声过后,苏白暗暗叫苦。秦封此举想是为了抵抗孟紫衣芦笙造成的影响,哪想到竟没一点效用,反而教自己心神动荡。一时分心,僵持的局面立马急转直下,苏白双钩不停,却终还是被逼小了好不容易扩大的圈子。

      抬眼望望依旧没个边际的僵尸群,苏白心里惨笑。结果拼力一搏,仍是徒然。只是适才忽地悟了屠苏剑意,心境陡然开阔,她心里倒是没什么愤恨悲戚,只是淡淡地伤心着。

      伤心她拼尽全力,也没能救得这三人。伤心她没能守得住自己想守护的。伤心……伤心那三人中那个,那个说想与她共辔的男子,再也不能在那个江湖上坚持自己的信念理想。

      是她害了他们……罢,罢。若他们今日命丧此处,她拿自己这条不干不净的命,却哪里赔得起?只有来日入了地狱,再拿这魂魄偿还罢……

      苏白有些灰心,钩势顿弱,围上来的一只僵尸趁她不备,已掐上了她手臂。

      苏白臂上一痛,心道不好,正要甩脱,却听刀剑入肉的声音,噗嗤。转头,那只掐住自己胳膊的手臂已经生生被一剑砍断了。

      苏白看着那迸出血浆的断臂,目光渐渐上移,对上一双凝定安然的眼眸。眸中乌得发亮的光泽,一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

      山风猎猎,吹起那人的鬓发,吹过那人永远也无法磨平的冷硬棱角。

      那人的剑,叫做罗幕。那人习的心法,叫做沉渊。那人的名字,叫做慕轻寒……

      她张了张嘴,却终是无言,只是沉默地注视着他的眼睛。有僵尸来骚扰,想都不想一下,手便直觉地执钩剁了。

      似乎是有人牵制住了周围僵尸,渐渐地连骚扰的僵尸也没有了。慕轻寒忽地走近她,矮了身子,轻轻地,轻轻地……抱了抱她。

      苏白一瞬间脑中什么也无法思考,只是该死的空白。那个慕轻寒,那个慕轻寒,居然,居然……?

      慕轻寒直起身来,注视着她的面纱,轻轻道:“辛苦了。”

      苏白愣了愣,忽然觉得鼻子发酸,眼泪差点就这么唰地掉出来。勉力忍住,还依旧在眼眶里转悠。不过是轻声道出的三个字,竟能一瞬间让她觉得,活着,真是一件太美好的事情。

      “喂喂,我看不下去了。”左侧忽然传来戏谑的声音,转头,果然是赵自酌。只见他剑光在僵尸群中明灭,还不忘调笑:“小慕,你原来是个色鬼来的?不公平,阿苏,我也要抱抱。”

      “抱你的僵尸去!”一旁赫连怒道。她长鞭出入,初时有点畏惧的样子,逐渐打得开了,便越来越流畅。

      “哎呀小赛,你吃醋了?要不,跟你抱抱也可以。”赵自酌装出一副勉为其难的语气。

      “滚!”赫连吼道,可怜了她面前那僵尸,脖子断了不说,还被一鞭子毁了脸。

      苏白在面纱底下无声地笑,目光复又落在慕轻寒身上,陡然停住。酝酿了一下,苏白用不常用的大声怒道:“你不想活了?刚把毒解了,说了不能用内力,你还敢剁了刚才那只僵尸?!”

      语毕,慕轻寒神色古怪地看着她,那边两个却已经不给面子地大笑起来。

      “站这儿别动!敢动手我扔你去喂僵尸!”苏白狠狠地扔下一句话,攥了双钩也加入了战团。

      气势回来了,银钩更亮了。还有了并肩战斗的伙伴——苏白在僵尸群中穿梭——

      只是,为什么脸上,火烧一样地红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章二七 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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