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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章二六 僵 ...

  •   苏白静静地走着,走向在这山谷里呆了这么多年,从未到过的坟场。出了苏家宅子,直直走下去,避开禁止通行的栅栏,那一处凹陷的山壁,便是所言的地方。

      风很冷,吹着呜呜的哀戚小调,声音有些像那操控僵尸的芦笙曲子,却更加地古怪,轻盈。
      苏白,比往常更加的淡然宁谧。她慢慢地,从容地越过了那个山凹的卡口,伫足,仰头。长久被笼罩在隐晦之下的雾溪镇,此刻的天空却是一片暗夜特有近乎黑色的藏青,深沉却清朗,偶有几丝淡淡的云,拂过天上一轮毫无缺损的圆月。

      啊啊,是多久没见过这么清朗的夜了?

      苏白轻轻摇了摇头,环顾四周,不过一片空旷岩地,正对的岩壁边上有一个颇大的天然石坑,几丈见方,深不过几尺,红褐的颜色好像不祥地预示着什么,于藏青的天空皎洁的月色之下,却无所遁形。

      明明是传说中用作坟场的地方,却如斯清静,如斯空旷,让人甚至觉得,就算有些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也好过于此间长久的静谧。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苏白忽然想起陈子昂的这首《登幽州台歌》来。短短的诗,翻来覆去,二十二言而已,她却极是喜欢,念了许多许多遍。那时尚是懵懂的少女,对诗中贯穿肺腑的荒凉孤寂,自不会有什么感悟。只是虽不懂世无知己道无同辈的孤独,寂寞的心情到底是时常伴于左右的,想来世间写孤独寂寞的诗词歌赋,大抵相同。说出这样的话而被毅叔叔骂的那时,自是想不到在那以后许久,她才终于明白了当初毅叔叔骂自己的原因——不是因为她说错了,而是因为,她说得太对,却又说得太轻浮。

      苏白慢慢地,唯恐惊扰什么一般地慢慢解开了头上的带子,随着轻缓的动作,那两片叠在一起笼罩住面孔的墨蚕纱,随着那动作落了下来,飘到脚边,如两只黑蝶。

      如今懂得了,竟也已无语凝噎。那样惶然无所依傍的深沉痛苦本质上并无不同,区别只在于这痛苦的包容力而已。陈子昂那般的人,会将江山社稷也包容在他内心的痛苦里,而苏白,所痛苦的,只有自己。

      她抬手,抚摸着自己的脸。手上的黑布磨得脸生痛,是蒙在面纱下太久的弊病。她低着头,教脸藏在岩壁的阴影里。

      风声呜咽得越来越凄惨,抽泣着哀鸣着,像负了伤的兽。却其实,它不过是无情地发出没有任何意义的声音,然后在愤懑的人心中荡出相符的回音而已。它穿过了岩壁上的洞穴穿过了每一处缝隙与孔洞,然后教整个山凹都跟着它一起拼命地唱着,这世上唯一不含任何情感,却仍能把人从心里打动的歌。

      商音的调子,几个回还,然后重复。重复的结尾换作了角调的开头,轻轻地跳过几个音,往复加强。最后华美的高潮,是雍容的宫调,气势磅礴地冲上最激动人心的那一点——

      却忽然戛然而止。

      风停了。

      不止是风,所有一切发出的,不懂得倾听便听不到的细微声响,全部消失殆尽。

      苏白仍低着头,像是还沉溺于那戛然中止的曲调里,又像是在臆想接下来的余韵。猛然抬头,空旷的岩地中间,多了一个玄衫的慕轻寒。

      她的眼睛迎上他的,他的目光凝视她的。那平静坚定的目光将她裸露在外的每一寸皮肤烧灼殆尽。

      可是她仍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

      梗直着脖子,不挪移目光,不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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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当你们再次醒来,整个天地,便是另一副样子了……”言犹在耳,醒来,果真已像是到了另一个天地一般。原以为旷野中无处不在的腐烂气息满山遍野的僵尸横行便已是极致的黯淡阴郁,又岂知这世间,没有最底层的炼狱。

      从困乏中逐渐抽离,风的声音越发猛烈——依旧有风,猎猎而吹。还是那样的声音,此刻听来,却没有什么多余的感情。

      苏白把眼睛睁开又闭上,终还是叹口气,慢慢站了起来。目之所及,慕轻寒,赵自酌,还有赫连,都还沉沉睡着,而包围着他们和自己的,是难以计数的僵尸,雕像一般呆滞地伫立着,层层铺开,远看便应好似漫野阴湿的虫,恶心地挤在一起,彼此传递着恶臭的气息。

      修罗场,也不过如是。

      苏白摸向腰间,钩,还在。打量向四周的目光却越发复杂起来——他们似乎身处一处山壁凹陷,左侧有口,却被密密的僵尸挡住。转视右侧,看不见岩壁边缘境况,不大的山凹,被僵尸填得满满当当,充斥着恶臭和腐烂的味道。

      天依旧是隐晦无月的黯淡,灰暗一片,银的光藏青的底色,全然看不到半点。

      和梦中一样的场所,却又有那么多的不同。每一个小细节都教人无法静下来,去回忆思忖所谓孤独的痛苦哀愁。自祸患开始以来,苏白便再没做过梦,然而那之后的这第一个梦,奇怪得无法言出其诡异,又真实得教人难以相信那只是梦境。一梦方醒,惟见眼前景物和梦中相同,只是此时彼时,相同却又不同着,交缠在一起,梦耶醒耶,实难分辨。

      周围的僵尸异常安静地站着,扫视过去,有些断了骨头,难以站立,却也仍以奇怪的姿势支撑身形。和这些怪物拼杀的时候尚不觉得,如今近处一看——只见每个僵尸的目光都凝视着中央的她,密密一片压抑的呆滞从四面八方压来,眼中白多于黑,不带一点生气——这才觉得,这些僵尸最可怕的,不是恶臭的气息和死亡的威胁,而是那种明明走动着挪移着眼中却没有一点生命存在的迹象,那样与天道相违的战栗感。

      苏白咬咬牙,胸中一阵针扎般的痛,却不得不运了气,故作镇定,声音是淡然的,却由着那一口内息传了开来,在山凹的峭壁间回荡:“怎么做到了这地步,还不好意思起来?藏头露尾,真是英雄。”

      苏白说着,环顾四周,周围不是死物就是陷入了昏迷,没有任何回答,一时间那说话在岩壁间回荡,就好像是自语一般的荒诞。

      “多谢夸奖。活了这些年,还第一次有人叫我英雄呢。”只听得身后一声软软的笑,声音并不同苏白是运了内力使之清晰洪亮,反倒轻微低缓,像是随便什么声音都能把它盖过去一般,却又切切实实地在耳边回响,耳语一般明晰。

      那声音无法辨认其来源,苏白四下环顾,握钩的手有些发涩。忽见山凹一隅的僵尸慢慢开始走动,向两边散去,露出一片空地来。空地间,偌大一个池子渐渐显现在视野之中,依稀可见池中水波流转,却是赤红的颜色。池边两人,一人眉目温和坐在木轮椅之上,颔首敛眉一副沉静模样,一人紫衣翻飞,脸有伤疤,看上去就像个天真无邪的少女,坐在池边高兴地笑着,手指若有若无在池水之上凌空划动。

      苏白一惊,随即定了定心神,强自冷笑道:“纵僵尸杀雾溪镇百余口,置大义亲情于不顾,扰死者安宁,伤生者性命,玩弄生死,此种行止若称不上英雄,那还当真令人扼腕哪。”

      “大义亲情?我的好侄女,还真会给你姑姑说笑话。”少女模样的孟紫衣咯咯笑了起来,笑得无比快乐,“苏家人以外的那些愚民,活着也不过苟延残喘,而那些苏家的秃鹫,根本死有余辜。——多死了一个还有那么几分虚伪的清白的苏毅,不过,那倒也不是我杀的不是?”

      清脆的笑声重锤一样击打者苏白。苏白勉力叫那些话从自己耳边飘过,强作镇定:“无论你怎么说,我们现在也不过是你掌中玩物,命运全由你说了算。你说什么,岂不都是对的么。”

      激将。不过苏白也清楚,孟紫衣比她多经历太多的世事,这点言语上卖弄的小把戏,全然影响不了孟紫衣分毫。果不其然,孟紫衣笑得越发畅快,转头对安坐在木轮椅上的男子道:“秦大人,是不是有种后生可畏的感觉?哎呀哎,我们倒是同病相怜,都老啦老啦。”

      那男子神色安然,眉眼间岁月痕迹倒给他多添了几分稳重的魅力。听孟紫衣如此叫,那定是秦封无疑。只听秦封波澜不惊地回答道:“孟姑娘青春常驻,不显老。”

      这话要不是秦封所说,或是不是对孟紫衣所说,都算是很拙劣的应答。恭维是会让人飘飘然,但是“青春常驻”这种过于虚伪的词,反而会让人觉得心里不舒服——可是孟紫衣跟秦封一个辈分,却还是一副豆蔻少女模样,除了青春常驻,倒还真没什么可以用来形容的了。一个“不显老”,却又清清楚楚地点明了孟紫衣年纪终究大了,本是忌讳的,可经由秦封淡淡的语气淡淡的目光,却让人油然生出一种“万物无常老又如何”的慨叹来。

      苏白暗自摇了摇头,这就是所谓的言语之艺术吧。她终究还是见识太少年纪太轻,跟在官场上浸泡数年的秦封不同——却又生出几分好奇来。为慕轻寒解惑的恩师,救赵自酌一生的智者,就是这看起来貌不惊人却气度雍容的残疾男子吗?

      “唔,多谢你的夸奖喽,秦大人。当年在江湖侠女世家小姐之中炙手可热的秦封大侠,竟然说年如凋花的紫衣青春常驻,哎呀哎呀,紫衣真是又羞又高兴哪……”孟紫衣浑不在意,笑着回答,“你我说是不是该欢呼雀跃一下呢,我的小侄女?”

      苏白愣了愣,这才意识到那一声甜腻腻的“小侄女”是在叫她,不知怎么的禁不住打了个冷战。

      苏白微微的小动作孟紫衣却看在眼里,嘴角勾起一丝诡异的笑容,似乎是正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却忽然听吐出一句话后又开始保持沉默的秦封说道:“孟姑娘,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你难为的,到头来终究还是你自己。”

      说话间秦封依旧是那样如老僧入定波澜不惊的神情,眉宇间还隐有几分淡淡悲悯。苏白只觉得开始有些理解慕轻寒他们对秦封的尊敬,不过是端端地坐在那儿,只一个宁定表情一把淡然的声音,便隐隐有一种凛然的姿态和气度,教人不由自主心生敬慕。

      孟紫衣眉头一蹙,冷笑道:“秦大人呀,我敬你声名没难为你,怎么你倒觉得我是怕了你了?苦海无边?说得倒比唱得好听——再怎么素有声名的鹰犬,到底,也只是鹰犬而已。”

      秦封扫了一眼周围僵尸,叹了口气,道了一句“好自为之”,便敛眉阖目,呼吸匀稳,一副养神模样。只见孟紫衣不复笑颜,目光锐利如刀在秦封脸上一寸寸刮削,显是气极,秦封却一副毫无知觉的样子,怡然自得地小憩。

      孟紫衣注视秦封一会儿,忽然又松了眉头,哈哈笑道:“秦大人既如此说,那就当我身处苦海执迷不悟吧,孟紫衣从来也不是什么有慧根的。不过既然我脱不了苦海,你们,又凭什么在岸上指手画脚呢?”她又是一笑,这一声却比先前每一声都来得阴惨。阴鹜的目光转向苏白的方向,在脸上那网状疤痕的衬托下,显得越发恐怖。

      苏白只觉胸口燥热,像是预示着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了一样。

      “我的小侄女啊,你可别说姑姑我不近人情。姑姑,给你机会……”孟紫衣娇笑着从袖中抖出一把小小的芦笙,凑在唇边。殷红的唇暗绿的笙,滑出几个零落的音,带起一片窸窣。

      芦笙吹出的音时有时无,忽而跳跃忽而回转,忽而诡秘忽而空灵,在夜幕下诡秘地彼此迎合,然后组成让人打心底战栗的曲调。

      随着芦笙的吹响,周围静谧地伫立着的僵尸,再一次动了。它们开始活动筋骨,掉下挂不住的的青灰腐肉,从嘴里吐出猩红的舌头。恶臭的气息再一次开始弥漫,填充每一处干爽清新的空气,僵尸终于可以再次自行活动,而目光朝向,自然对着地上扔在迷梦中的那一群和站在他们之中的苏白。

      “你做什么?!”苏白惊道。僵尸以极慢的速度慢慢逼近,她握了双钩,看向孟紫衣——彼正悠然自得地坐在地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吹着芦笙,笑意盈盈。

      “做什么?给你机会啊,小侄女。”孟紫衣嗔怪地看了苏白一眼,悠悠然答道,“我这帮小家伙不怎么好惹的,叫他们一个不小心伤了你,不是妨害咱们姑侄的感情么?如今给你个机会——这些小家伙速度都很慢很慢,足够你自己从他们中间逃出去了。”

      苏白看着周遭开始靠近的僵尸,忽然明白过来孟紫衣所谓的“机会”,心里一凉。

      “你若自己逃出去,就自己逍遥快活去吧,姑姑我放你一马。至于地上这些家伙,不过萍水相逢,也不用怎么在乎。何况如果你的小秘密被揭穿了,这些家伙,还指不定怎么对你呢,不是么……?”

      苏白握紧了钩,望进孟紫衣诡秘不见底的眼。

      “还是你,不忍心呢?机会可是只有一次,小侄女,你可要把握好了哟……”

      甜美的声音蛊惑地蔓延开来,伴随着芦笙吹出的几个轻渺的音,在沉冷的晦暗与窸窣中婉转,起伏。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7章 章二六 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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