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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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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蒻也进学堂了。虽是在乡下不曾念书,但他颇认得一些字,也灵透颖悟。有这样一桩往事,蒿蘩小时欺侮他,抓住字典,不给他翻看。蒲蒻偏巧要一个字,他不记得那个字怎么写,却想起他在哪本小人书的哪一页望见了这个字,就去翻小人书了。这样的聪明实是让人浅浅惊诧。
蒿蘩的海军学校与蒲蒻的学校有小巷连着,开车却要绕极远。巷子外耸着许多楼,衬得小巷子像癞蛤蟆趾间的蹼。
这是蒲蒻上学的第一天。正午散学时,蒿蘩冷漠地坐在了车里,冷漠地让司机顺带着接蒲蒻,冷漠地看着蒲蒻坐上车来,再冷漠地问问他今天如何如何,最后冷漠地,似乎是分了个耳朵随便听听。
蒲蒻很活泼喜悦地,讲起了他在学堂里新近结识的小友,一个叫鹿鸣的可爱鬼。蒿蘩心内实在是纳罕。他早先已听自己的好友兰清讲过一遍了。
“你不知道——”
“确是不知道啊。我为什么要知道别人——”蒿蘩冷漠地想着。
“他笑起来才真可爱呢。”蒲蒻忍不住笑着,脸颊上显出圆圆的小窝。蒿蘩径自冷漠着,殊不知他一看到心里就不知道要怎么喜欢,一心要变得很小很小,在这样的笑靥里醉溺而死。
“他两边脸上就显出了小梨涡,一看到心里就不知道要怎么喜欢。”
蒿蘩蓦然变色了,阴沉沉地问道:“你那么喜欢他?”
“自然是比不上哥哥的。”只是这样的话不能说,他这哥哥听了恐怕不会高兴。蒲蒻便不知如何答复了。
于是蒿蘩冷漠地把他捎回家。
不过很偶然地,蒿蘩也有温柔晴朗的时候。这天父母去赴宴了。蒿蘩从书房里出来,疏散一下,就望见蒲蒻正在客室里呆坐着。立时便有老妇人禀告他,说是蒲蒻吃了几天前遗留的那几瓣柚子。蒿蘩气着说:“一时忘了让人收走,你就这么耐不得馋?我都看出来是坏的,你倒没吃出来?”
蒲蒻也不肯解释说因为以前没有吃过,并不知道是坏了,就以为那是特有的味道。
蒿蘩走上前来,蒲蒻以为要受责,就预先垂下眼睛。不想哥哥抱住了他,给他揉肚子。蒲蒻愣怔怔的。察觉到少年的绷紧,蒿蘩笑着说:“莫不是不想和哥哥亲近?”
蒲蒻慌忙摇头,但也不知道怎么使自己立刻变成软汪汪的一团,无措地说:“好了好了,哥哥,以后再这样,我不告诉你就是了。”
这样的话蒿蘩听了便不快活,他面色不善地在蒲蒻腰颈间抓挠着,把他逗引得禁不住笑起来。
“不会的,我是一点也禁不住疼的呀!”
这是很偶尔的事,就像是梦一般。其实想要梦到这样一个稀罕的梦也是难。父母在家时,蒿蘩便对蒲蒻就没有一点亲昵的意思。蒿蘩的母亲很不喜爱蒲蒻,她总是私下里怨懑着,“我就不得知道他那么合心?正经孙子不望一眼,只顾抱旁人家的。待你死了也不是他替你扛幡啊?”又或是“那么大个男娃了,放在家里跟个没洞眼的针一样,有哪点用处?还冷不防被刺了。”
蒿蘩也未为他辩驳过,毕竟蒿蘩还没忘掉,自己也该是讨厌他的。
这天白蒿蘩和他一干好友在外游荡,归家时却听见母亲的声音一叠叠地响着。“好端端的,去摘那尊玉佛上的玉如意做什么?”
他急忙走进一看,原是蒲蒻被数落了。他正乖乖地捱着。
白蒿蘩心里也是怒团团的——好端端的佛祖,手里擎什么玉如意啊?他又不能直接护着蒲蒻,连哄带劝地把母亲送回房,转身就找来了蒲蒻。蒿蘩在他母亲面前,是那般温顺讨巧。蒲蒻许是迷了心,觉得可以向他托付一些真话,就小声地神秘地讲:“你可莫要告诉旁人——其实是莪莪弄的,幸而我应了,不然她怎么受得住这些话?”
或许他应该高兴他不是蒲蒻心里的“旁人”,但他仍旧生生地被几句话气噎了,于是数落了蒲蒻几句。
孰料蒲蒻在旁人面前一副乖怜的模样,偏生被蒿蘩几句话一激,就差不多要蹦起来,辩驳道:“我怎么滥好人了?她是我妹妹,我疼惜她不该吗?”
你倒疼惜她,你不顾惜我,你被骂了我心里好受啊?我还说不出来。
蒿蘩气着讲:“若是你不应,我母亲真知道是她做的,她根本不会被训。谁不知她是爷爷心头宝?母亲一准会说,‘这样小就这么认得好东西啊’。”明明是心疼他的啊,但看见他那样惹人心疼的样子,却又鬼使神差地讲道:“你也是新奇,害我母亲气了半天,晚上又该闹心口疼了。”
蒲蒻心口也是疼颤颤的。但只忍着不讲,却是恹恹的很受伤的样子。他不知自己错在哪了。殊不知他这样一个劲儿寻自己的错处,就是让蒿蘩最窝火的了。他又重重地说:“你不是那些重话都受得的吗?我说一句半句就了不得了?你犯娇同谁看呢?”
这一天蒲蒻没被白夫人骂哭,却又被哥哥怄哭了。
蒿蘩第二天都在外面晃荡。
晚间他站在书房前,觉得逼人的清冷。一整天没有见到呢,他便去蒲蒻房前站一站。
有些时节去他窗下凝望,灯光映着树的枝叶,一条条,一点点的。竟许是神明用黑纸剪出的窗户,还有这许多细细的影子。窗玻璃上弥散着光,像浅浅的湖面,偶尔映出蒲蒻凝静的影子——如其有神明,蒲蒻竟许也是神明一手剪裁成的。
灯光也团团地涌进他的心里,蒲蒻静静的影子也在他的心上颤动着,泛着涟漪。若是有时心潮激荡了,便会带累蒲蒻的影子,在他的心之湖上颠荡皱缬罢?
蒲蒻的屋里是黑黑的,蒿蘩也感受不到他甜甜睡眠带来的温暖,散落的呓语也捡拾不到。
夜深了。蒿蘩才开了书房的门。但他倚在门边不进来。从前他也会在书房外站一会,稍稍想一想,以为一推开门,便有一个蒲蒻在里面等着他讲书,或是在翻画本。其实那是从没有的事(而且是他亲口不允的),他却偏偏醉痴痴地想象出了。他心中微叹,走进清冷的屋里,这样的画面似乎便在眼前——他看到蒲蒻正趴在他的桌上休憩着。
怎么,我醒着就在做梦了吗?白蒿蘩拧开灯,以为那光会刺退幻象。可是那幻化的蒲蒻却盈盈地敷了一层光,这幻象还在臂弯里蹭蹭脸,似是困得嘤咛一声,抬眼向他说:“我今天一天都没见到哥哥了”。所以他藏到了这里,也不敢点灯,也不能生火,冻到现在也没睡着。
“哥哥,别生我的气了。”蒲蒻扯扯蒿蘩的袖子。明明是他受气,却还要他先服软。
“我不气。你回去罢。”蒿蘩淡淡地说道。
蒲蒻扎挣着仰起脸看他,姿势便宛如葵藿倾阳,他讨好地说:“哥哥,我们一起睡罢。从前我们要分开的那晚,我们不也一起睡的吗?”
蒿蘩竟是应了,被蛊惑了一般。他恍惚地和蒲蒻睡在了床上。蒲蒻终于和哥哥睡在了一起,便什么心事也没有了,立时便呼呼地睡着了,不知不觉他便滑到了哥哥怀里。蒿蘩似是凝定地闭上了眼,实则是心惊肉跳地搂了他在怀里,真是“恍然犹意非真”。
被子掩在他们的脖颈间,含着墨汪汪的黑暗。过了许久,蒿蘩睁眼望着手边的人,他明滑的融嫩的、被如水的夜色洗就的甜憨的睡脸,沉梦中松松的眉眼,还有轻颤的温和的毛绒绒的眼睫。蒲蒻睡得十分甜满,他匀甜的呼吸铺散在蒿蘩脸上,散成团团云朵。他就像是在蒿蘩的心里呼吸。
蒿蘩入迷地用手指戳着他的脸颊,在小肉坑里陷留一会,再恋恋地收回来。或是轻轻巧巧地,一触即分,像小鸡在啄米。他满心惶遽,却又欢喜得脸上忍不住要绽开微笑。他俩此时是相对侧卧着的,蒿蘩是在憨痴痴地仰头望着,以一种仰望恋慕的姿势,轻轻地亲吻着蒲蒻的唇。就只轻轻一碰触,急跳的心霎时歇止了,魂灵便也安定了。这是比所有鲜花的内心,比所有珍果的蜜瓤,比所有的甜还要甜的,蒲蒻的嘴唇啊。
这时蒲蒻却倏然唤道:“哥哥!”
蒿蘩慌透了,待到发觉那只是他嚅嚅的梦话,心头的寒凉惶惑却仍不能平定。他怔怔地又用眼光摹画着蒲蒻的睡颜。
白家的二少爷真是疯魔了,大冬天却在屋外坐了一夜。
他内心倒也是清明的,知道是自己不堪,从来也没有那种很轻易的想法:跟那个女人一样,生成是要诱引人的!他只消这么想,那自毁的心情便可消免好些。
每次听闻蒲蒻他叫“哥哥”,心里也是不知悲喜。
风寒锥骨,屋里的人甜甜的睡眠、哝哝的呓语,原本该是温暖的饱含慰藉的,却使他的心更为严冷。
蒲蒻睡起时,身畔的哥哥已不在了。他寻思了一会,却蓦地想到什么,脸便红了——他竟梦见哥哥吻了自己。
蒲蒻禁不住哆嗦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