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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白面团团 ...

  •   “今天我们去喂鹿。”
      白蒿蘩醒了。屋外昏昏软软的天空耷拉着,还未被日光刺穿。夜晚还未完全抽身离去,而蒲蒻又在晚上又乱跑了。这是积年的坏习惯啊。一下跑过许多里路,跑来他的梦里了。若是抓住了他,先打一架,还是摁在怀里抱一会呢?蒿蘩抬着手臂,舔着那一块——蒲蒻的嘴唇曾路过并停留了一刹那的地方。那印痕已经不再了。他有些憾然地,用唇描画追想那吻痕。别说那痕迹已不在了,即便有,那也是个咬痕却不是吻痕呐。
      他又自语道:“今天我们去喂鹿。”
      他已是个少年了,在海军学校里上学。洗沐过后,他换上了那身黑色的制服,却不去餐室,反而折去了鹿窝。小鹿见他来了,也是好温顺好好熟练地,等着被抚摸了。蒿蘩很庄重地弯下`身来,捏了捏它的嘴巴,然后淡淡地擦完手,慢慢地戴上手套。
      盘桓了一回,他走回屋里,不想听见仆妇们偷闲讲小话,说的竟是今年欠收,蒲蒻的奶奶只能自保,无力养活孙儿了,蒲蒻便投奔了来。
      “啧,可怜!听讲还烧伤过。”
      “听讲那小孩不知怎样苦呢!他娘母亲也不肯多给钱。”
      “就为着她家穷,就越不能把钱搬到她家里。嗳哟,也是,毕竟是娘家。怎么像话。”
      她们又絮絮地讲起老弱两个是怎样地苦。蒿蘩也听不分明,竟还是很耐烦地站了好一会儿。

      在清晨,蒲蒻局促地站在屋里。鞋袜被露水濡湿了,有妇人为他换。他在锦缎地上光着两只白面面的脚,只是不安着。
      “嗬,二少爷,今儿这么早去学校啊?不在家吃饭?”妇人见了他,连忙恭敬地招呼着。
      白蒿蘩也不言语,冷冷地望过来。蒲蒻一路走来,整个人灰倦倦的,像是粘上了丝丝绺绺的夜色,可又晶明灵透得像是夜间草叶上的露水变换成的。蒲蒻也一眼就看住了他,仰着头不转眼地看。待到蒿蘩的目光秋风扫叶、冬雪催枝一般地压过来,他就遽然慌了,耷拉着头,脚趾也无措地瑟缩着。
      蒿蘩顺势看到他的脚上,立刻调转眼光,仿佛是觉得有污眼目。他走了出去,却听得很清越的一声“哥哥!”不知为何,蒿蘩便停下来,顺势回头——原先不是打算好不理他的吗?
      蒲蒻跑上来,把怀揣的东西塞到他手上,说道:“哥哥怎么不吃早饭呢?”那是蒲蒻的奶奶为他准备的,他没舍得吃。蒿蘩心上原是有些鄙弃的,那不知是什么玩意。对上蒲蒻直直的抬起的目光,竟也内心松动了。在车上,蒿蘩呆呆捏着那几个白面团子,恍恍地觉着自己捏住的是软软的脚。这样想着,不知不觉地便把它们吃掉了。

      蒲蒻便这样归返了白府。他倒是浑然不觉地为他的母亲妹妹分担了些嫌憎。他母亲见他自是欢喜,莪莪却不肯同蒲蒻亲昵,仆人只说是女孩子怕生。
      怕生?这样当头一句把蒲蒻噤在原地。
      倒是蒿蘩散学回来,把莪莪叫到身边,便像唤小鸟一般。他抚着莪莪的头发,温蔼耐性地讲:“莪莪和哥哥去吃花生糕吧。”蒲蒻的唇掀了掀,到底没发声。可他记得他离开时,莪莪不喜欢吃花生糕的。莪莪穿的也是他不记得的衣裳,或许是,他没见过、也没有穿那件衣服的莪莪。蒲蒻望着他们的背影。后来他才晓得莪莪依旧不爱吃花生糕,只不过哥哥要她怎样,她便怎样。在那时他只是悲执地想着:莪莪为什么不同我好呢?若是认我当哥哥,我——我不会强她吃花生糕啊!
      在晚间,归家的白总长慈爱地抚着蒲蒻的头,却是向蒿蘩讲道:“你要好好待你弟弟。你弟弟可是念着你许久了。”少年从男人的袖间透出亮亮的眼睛,殷殷地望向蒿蘩。
      蒿蘩没言语。那女人在一旁惊惊疑疑的,似是看出来他一心要吃了她的孩子。他走过来。蒲蒻等待地垂下眼睛,等着他来摸摸头,或是——像从前那样一把推倒他。蒲蒻蓦然想起这件事,但他也没下意识地后退,而是倏然抬起脸,望着在面前停驻的人。
      “我也想念你啊。”蒿蘩微笑着说。
      很温柔的话,蒲蒻不自觉地又垂首望向地面了,想要全捡起来放进心里。可是,尽不必着急,它们早已全落进心里了啊。

      他便在府里住下来。有时饭后蒿蘩把他引到自己的书房里,再引他看那种不好的书。蒲蒻指着那几个词,问是什么意思。蒿蘩到底没把“哥哥教你”这样的话吐出来。一直等着他看到那一页、那一行、那几个字,一直等到他发问,却又不耐地背过脸去,说道:“自己想”。接着,蒿蘩站起身来,把灯捻亮了。屋里蓦地亮亮的,更适于思考了。
      小灯盏绿得可爱,灯光也是温温润润,蒲蒻也坐不住了,忍不住动手摸摸,也把手放在灯下的虚空里摇晃,再一下下地摸着碧玉一样的灯。
      蒿蘩无意地想着,这样的姿势该是在诗里,采撷荷叶旋剥莲子罢。不对,该是摸着自己才对罢。
      蒿蘩的一番小小天地是在二楼,临窗是一棵栾树,在日光里,叶子是一片片小池塘,泛着金色的溶漾漾的日光。随伴着微风,阳光便如水一般漫溢在叶上。而现在便像是一张张小婴孩的摇篮,卧着融黄的软软灯光,松松笼罩着柔柔慵慵的眠意。
      夜渐渐深了,蒲蒻小小地困乏着,但仍是强打精神,在他哥哥屋里喋喋不休地缠搅着。他说的都是很孩子气的话,仿佛变成了一个更小更安心的孩子——就像他离开时那样小,然后啊,再慢慢地长。那样就像是他从没离开过啊。
      “哥哥我新学了用一枚竹叶做小船,还有用芦苇的管儿做小笛子。”
      “哥哥你知道斗草吗?就是看谁找到的草最长。”
      “哥哥会吹柳叶哨子吗?村里的小孩儿都会,可我怎么也学不会,可是我也不难过,”因为哥哥一定什么都会的。
      “那你学过怎么和别人睡吗?”蒿蘩心说着。他也早已放下了书,眼镜也褪下了,仿佛是金丝叶子翩翩地从玉色树上落下了。
      蒲蒻突然不讲话了,莫不是察觉了他这哥哥晦沉的心思?蒲蒻是踌躇了半晌,才低头讲道:“哥哥,我能不能同你睡一晚呐?”
      “不行。”他这哥哥竟像是很庄严地生气了。
      蒲蒻丧丧地垂下头。

      蒿蘩确然是严厉拒绝了他。却禁不住他又入梦来了。第二日清晨,蒲蒻又是起得绝早,此时他正在玩耍。
      蒿蘩倦倦地远远望着,差点就问出了“你昨晚一直在房里吗?”
      “哥哥!”蒲蒻高兴地唤着他。在他的梦里,蒲蒻也是这样一声声地鸣啭着,这总让他觉得似梦非真,又仿佛是嘲谑。蒿蘩心里涌着无名怒气,说道:“不要再叫我哥哥了。我并不是。”
      蒲蒻又是默默地垂下头。

      这是休息日,早饭罢,蒿蘩盘踞在书房里,默默翻着别人译的外国童话,还有边角上打着卷儿的小人书。还余下多少篇,是未曾讲给他听过的呢?
      白莪莪闯了进来,娇声笑着说:“哥哥还看这些呐!”蒿蘩敷衍着应了一声。蒲蒻也是跟在她身后的,见他们谈讲得高兴,也悄悄地滑进屋里。他嘴里还装着两块米糖,供他慢慢嚼,似是他自己也知道没有什么话要他说。
      蒿蘩抬头看他,倏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你的牙都换完了?”
      “嗯。”蒲蒻急忙点点头。
      牙竟换完了。也好,是换了一群伶俐聪敏的牙齿罢?可不能像从前那般,瓜子不会嗑,板栗也好,花生也好,核桃也好,全都得倚仗蒿蘩这小哥哥。莲子菱角呢,蒲蒻的小嫩手也剥不动,只好用牙带皮咬。多好的事啊,能吃好多少东西。
      可是,蒿蘩心里充盈着一种奇妙的无端的怨懑——已经迟了,他没有十岁的蒲蒻,十一岁,再到十二岁,都没有,早已被骑着白驹的光阴给抱走了。
      蒲蒻不知他哥哥的脸为何又晦沉起来,默然了一会,又悄悄嚼咬起他的米糖,觉得心安了一点。蒿蘩闷声翻着故事书,突然想起蒲蒻小时倒也给自己讲过一个故事,只讲过那一个。但那也特别令人讶异惊喜,因为蒲蒻年纪那么小,是怎样记住的呢?
      蒿蘩是微微温柔着想起了这个往事,却又蓦地发觉自己已不记得蒲蒻讲了什么。他便问:“你从前跟我讲过一个故事,你还记得是什么吗?”
      蒲蒻摇了摇头。其实,与哥哥在一起的许多事都不是很记得了,但是春天的腌渍的青梅果果、夏天的桑葚、秋天的狗尾巴草、一起喂的鹿,还有互相咬过的手臂,这些记忆还是栩栩如生地雕刻在身体里。可是,故事嘛,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蒿蘩却是恨着他自己的不记得,他只是盼望着,就像是他记住了,便印证了什么似的。就像是他记住了,过去的蒲蒻便一直是他的,现在的蒲蒻也是他的一般。若是他也心知蒲蒻真真正正是他的了,那么他就使记不得这个故事,又怎么会这般在意。他也是在辗转地诧异着——你给我讲过的故事,我怎么会不记得呢?于是他开口道:“你给我讲过的,你怎么能不记得呢?”
      白莪莪在旁边观望着,只道是自己的哥哥很不喜欢这个乡下来的,心里也自是得意,也在旁边帮着说话。
      蒲蒻懵懵地,声音糊糊地辩驳道:“哥哥比我年长,哥哥都不记得了,要我怎么记得哇。”
      但是蒿蘩不依不饶地、反反复复地问,直到把蒲蒻给怄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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