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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青梅球球 ...

  •   白家的小孩子很不高兴。他今年六岁,正是甜甜的憨痴的年纪,却显出冷冷的桀骜的风骨来。这样说小孩子有点好笑,可事实当真如此。他父亲神鬼不知地变出了个新娘姨,抱着一个小女娃娃,牵着话还讲不完全的——一只小狗罢。
      “我不要这个便宜弟弟。”谁也不知道的,小蒿蘩的心里在别扭着,“给他一个下马威!”
      那是个又有太阳又有雨的一天。太阳投下圆圆一片光亮,是绒嘟嘟的一个球,滚在院子里的竹竿上。深深的院庭,被阳光灌得饱饱的,又垂满了柔软的雨。风却用小银刀,在融绿的像一整块青玉的树上,刻出了明亮的花纹。白蒿蘩从那些柔和的缝隙间,望见了那只小狗狗仰天咧着嘴吃雨,还快活地闭着眼睛。
      白家二少爷在楼上窗边冷眼望着,望了很久很久,终于把小石子扔到地上,往他的嘴里扔了一颗青梅子。他竟扔中了。自然罢,他打水漂总是很远,弹出去的泥丸子,也总能飞到要它去的地方。
      小男孩“呜”地捂住嘴,往楼上望了过去。栾树擎着大大一捧绿荫,便像是沉沉的云,掩映着男孩眼里的琼楼玉阁,天穹上才会有的。小男孩在地上转了几转,呆呆地抬头看,便是从云间窥到了天上,却只看得一个背影。
      而青梅是那样一种动人而灵动的酸。日后他总是一边流着口水,一边回想起这个镌在窗子上的背影。

      这天正午,白总长却是对小男孩说道:“吃饭罢,你那个小哥哥,明明比你大一岁,却还要躲在他楼上,‘佯羞不出来’呢。”。这小男孩被带过来,既易了姓,也就改了名,从草字辈,就叫“蒲蒻”。蒲蒻却一心要等那位哥哥吃饭,但那怎么能够呢?要他吃饭,他怎么有资格推拒呢?他便一面吃,一面盼着他的哥哥。
      白夫人遣人叫唤了好几次,最后还是自己亲身上楼,才把蒿蘩半抱半拖地弄下楼来。台阶上想必被他那份泼洒出来的娇气铺满了。但是一下楼,他便自整衣襟,牵着他母亲的手,骄矜地走去餐室。
      蒿蘩一眼就看住了蒲蒻。小蒲蒻正在吃面条,捉起筷子,把面挑得高高的,仰着头,张着嘴,一口咬住面条的脚,再让它缓缓落进嘴里。纵使小蒲蒻不懂得“人间有味是清欢”,却也采撷到贫瘠生活里的朵朵快乐。这样的吃相在蒿蘩是不可想象的。蒿蘩厌弃地撇嘴,讲道:“一脸贫相”。母亲这时便不得不假意打他一下,再殷殷叮咛着,“这是你的弟弟,你可莫要待他狠。”那个女人惊惊疑疑地望着。而蒲蒻涩涩地走上前来,探出自己的小手,叫了声“哥哥”。哥哥,我知道你给过我一个青梅果子嗬!
      蒿蘩笑笑地,一把就把他掼到地上,还说道:“我理这个鬼杂种!”
      白总长厉声呵斥他,“谁教你说的这种鬼话?哪儿是个六岁孩子讲得出的!”
      “没人教我说,我自己看书习来的!”
      家下人都“嚯嚯”笑了。母亲也忍笑不住,却还得撑着,假意责怪他。
      蒲蒻径自利落地爬起来,站好,不哭闹的,就只静静地望着蒿蘩。蒿蘩皱了眉,若不是父亲在,就要骑在他身上不让他起来了。“哥哥的青梅果果很好吃。”他竟然还仰着头天真微笑地讲。
      怎么就不哭呢?

      对这只牵进家来的小小狗,蒿蘩总要寻些错处。这也是为了他自己怡然心安罢。怪不得自己时时刻刻总忍不住看他,不过是为了挑刺罢了。
      白夫人倒很体恤这新来的三个。蒿蘩也是懂得的,虽然母亲待那只小狗好,不过母亲也同自己房里的下人们讲:“对他再好也是没用的,究竟不是家里人。我每次看见都要愣一愣,不太相信这样一个小东西,也和我的孩子在一处,竟也要我天天见到他。”
      他听不太懂,只是知道了那小猴子不是他的父亲和那个女人生的,而是另外一个“可怜蛋病痨鬼”的儿子。其实关于新娘姨和她的女儿,母亲与仆妇们私底下似乎也讲了许多话。其时已是几年后了,那个女人的小女孩也在渐渐长了,她们总是笑眯眯地逗弄她,回转身来便悄悄啐道:“哪里就是我们老爷的孩子!看着就满脸贱气”。诸如此类的话,但他一句也不耐烦听。
      他能听得到的,是那个小男孩口里的咋呼声。他穿那种西式小马甲,小短袴,在草坪上吓得鸽子“訇訇”地飞。
      “还得衬小皮鞋啊。”正在散步的爷爷赞叹地讲。“这孩子,把咱们家的鸽子吓得瘦了。”蒿蘩的母亲嗔怨着讲,她有点不忿,白家爷爷竟要赞着这个野孩儿,自己的正经孙儿,却从不多看一眼。她一转念,想到蒿蘩那个不知是谁生的、早早地便也死了的哥哥,他死时白瑚琏是伤痛得了不得。想到这,白夫人越发悒郁了。
      小蒲蒻真是玩疯了,他遥遥招手,冲着楼上的蒿蘩喊道:“哥哥欸,我们去耍浪浪欸。”他竟忘了蒿蘩是深厌他的吗?真是了不得了,蒿蘩也被他招得差点忘了,自己可是讨厌他的。他又是何时知道蒿蘩站在楼上的呢?连蒿蘩都不太省得,自己究竟身在何处了呢。
      蒿蘩在楼上远远看着,奔跑的蒲蒻的腿,像被春风拂动的细芽、草叶,又是软的兔子耳朵。蒲蒻又像是鹿,走出了他的视线外,却像是走到了他的心上。不然他那颗心何以砰砰地跳得那般快,想是调皮的蒲蒻在他心上蹦蹦跳跳时发出的声响。他都想要拉着母亲,跟她告状——他快要把我的心跳坏了!
      蒲蒻是个不驯顺的小孩儿,晚上也在野游。白夫人本不欲管教,只是蒿蘩夜里总警戒着,说他在外游来荡去,惊扰自己。蒲蒻便渐渐改了,毕竟这时他已快十岁了。
      只是这一天,蒲蒻侵晨便起,出来玩耍,一头撞见蒿蘩。他拽住蒲蒻,劈头盖脸地责问道,你晚上又乱跑!不啊。蒲蒻十分委屈。
      还说没乱跑!你都跑进我梦里来了。蒿蘩愤愤地想着。
      蒲蒻为此又受了一顿训。白夫人哄着蒿蘩,道:“我的儿,再也不委屈了。他要滚回乡下泥巴窝里了,再也不在晚上乱跑,累得我的孩儿心思不定了。”蒿蘩一听讲蒲蒻要滚了,他可高兴了,高兴得立刻去找父亲,问是不是真的,父亲说没有辗转的余地。在晚上,他最喜爱的青梅果一颗也未吃,就悄悄藏到了蒲蒻的窗槅下。
      “妈妈,可是这里报纸上有小人画儿,还有糯米粑粑,能唱歌的小匣子,两个轮儿的小车。我才刚刚有点会骑。我还想起来了,哥哥说他准我喂那头鹿了。”他听见蒲蒻那甜沙沙的声音,似乎一点也不苦。
      “是呢,鲜华的东西啊,我的儿啊,可这都不是你的呀!”
      屋里静下来了。小蒿蘩没察觉自己是在忧心地听着。
      小蒲蒻恐怕也没太听懂。静了一会,他淡淡地问:“妈妈和小妹妹留在这里吧?”
      那个女人没有回答。寂静又重重地压到蒿蘩心上来了。
      小蒲蒻又说话了,他说:“好的啊,妈妈。那我明天回去了。放心吧,我不会想妈妈和妹妹的。”
      “啊,会想的。妈妈,我的意思是,放心啊,妈妈,我想你们的时候,不会难过的。”因为这是妈妈说的鲜华的地方啊,这里报纸上有小人画儿,还有糯米粑粑,能唱歌的小匣子,两个轮儿的小车,妈妈和妹妹就会快乐。所以他想起她们时,就不会很难过。
      可是喂不了鹿了。想到这儿,小蒲蒻又问:“可是我最喜欢的哥哥呢?”
      “我还答应了哥哥要用秋天的狗尾巴给他做胡子。我还没在他脸上画乌龟。赌咒输了,我还要爬树给他摘桑葚吃。”虽然这个哥哥啊,想和他玩木头人他也不耐烦,想同他一起去喂鹿他也不允,可是,就是喜欢啊。
      在那时玩输了,蒲蒻说,换个惩罚吧!因为他心里想着,我不觉得这个是惩罚呀,没输我也愿意给哥哥摘桑子儿呀!蒿蘩却以为他不乐意,硬逼着他记下,待到夏天去践行。
      偶尔蒿蘩输了,信守承诺,便要蹲下给他当马骑。蒲蒻却摇摇头不肯,讲道:“我想要哥哥抱我转圈圈。”小蒿蘩只是皱眉,他不知道自己听了这句话,那样奇怪的心情是什么。这根本不是惩罚,他这样想着,抱起了小蒲蒻。其实蒿蘩一直心心念念着想要抱一抱这个小弟弟,这是他自己也想不到的事呢。
      “哥哥还抱着我转过圈圈。”
      “我最喜欢他了。”
      妈妈我想哭了啊。妹妹那么小,将来她不认得我怎么办。哥哥,要是我把你忘了,那怎么办嗬!
      小蒲蒻急忙跑回自己屋里,男孩子可是不作兴哭的。他正要把自己的脸埋进被子里,却被人抱住了。抱着他的人也身形较小,不能完全地把他笼罩着,却依旧是完全完整的温暖。
      “哥哥!”小蒲蒻惊喜地唤道。
      “我们去喂鹿。”蒿蘩拽着他爬过窗子,两个小孩半抱着歪歪地踅去了鹿棚。小鹿正自好睡,它真正是“若无闲事上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哥哥,鹿睡着了。”
      起来吃东西。他怒气蓬蓬地踢了一脚。鹿乖乖地醒了。饱了还要它吃,蒲蒻觉得不好,就先握住鹿嘴。“好软和唷。鹿的嘴巴。”鹿的唇畔在他手里动,是一种想不出的好玩的感觉。小鹿乖巧地被两个小孩摸了一回,它很安宁,也听不懂有个孩子讲了句,哥哥,我怕。
      小蒿蘩愣怔了一下。你怕什么?你怕你奶奶家没有好吃的糯米粑粑——他正要一口气说下去,却听见蒲蒻讲,哥哥,我怕我把你给忘了。蒿蘩蓦地把他推到地上。蒲蒻有些痛,但没吭声。因为他的这小哥哥,似乎痛得更甚。“你要是把我忘了呢?”他颤声问。“不会的,忘了我就是小狗。”蒲蒻站起来,踮着脚抱住哥哥的脑袋,小心哄着。好一会儿蒿蘩才被安抚地顺毛了。
      静了一会,蒲蒻又怅怅地开口道:“我妹妹又被抱去爷爷那儿了。爷爷太喜欢她了,我想去同我妹妹玩也不行。爷爷待我也好。”跟他在一处玩还想爷爷想妹妹的。蒿蘩立即恶声恶气地说:“你不要叫他爷爷!他才不是你的呢。”蒲蒻也不气,点头说道:“是啊。”蒿蘩竟许是受不到爷爷的宠爱,在浅浅地嫉恨着蒲蒻;但他却也转口了:“况且我也不喜欢他,你离他远一点。”蒲蒻又说:“对啊,我明天就离得远远的了。”
      蒿蘩蓦地扑到蒲蒻身上,在他手腕上狠狠咬了一口。非得把他弄哭了才行,不然自己就快哭了。可是蒲蒻不哭,只是摇摇头,小大人一样无奈地说:“哥哥你也不会挑地方,明天我要找什么说法呢?”蒿蘩说:“你也咬我一口。”蒲蒻仍旧只是摇头,这比他拿刀割自己肉还要难啊。
      “咬啊!刚才我咬你是没用的。我不可能忘记咬过我的人,你这个好人也不会忘掉被你咬过的人。这样我俩就永远不会互相忘记了。来,挑个好地方。”蒲蒻拗不过他,只能委委屈屈地,在蒿蘩的手臂上咬了一口。
      蒿蘩忍不住夸:“你真会挑地方!”又赞叹地说道:“你咬得真疼!”
      第二天蒲蒻母亲问起他手上的印子,他嗫嚅着说:“被鹿咬了。”之后他坐在回去的马车上,手腕上的疼还一点一滴,活活的,就又想着:“哥哥也和我一样疼吗?”。为着哥哥那句“你咬得真疼!”,他还是觉得心疼了。
      他又想到他俩是在鹿棚里窝了一晚。清早蒲蒻醒来时,身边的蒿蘩还睡得呼呼的,这便走了吧?再分别一次也是伤心。可是蒲蒻还是把他哥哥闹醒了,怕他睡得着了凉,又怕他被鹿踢了。这也好,难道要蒿蘩一醒,却发觉蒲蒻从此没有了吗?
      就算要没有,也要睁大了眼,攥紧了手,死死地望着是怎样从手心里生生流走的啊!
      蒲蒻讲:“哥哥回屋睡呵。”
      蒿蘩懵懵地伴着他走,说道,今天我们去喂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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