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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   叶有棉依命取到果子,已是掌灯时分了。他肚子里又一阵空鸣,益发觉得手里捧的果子香气袭人,可他毕竟赴不得蟠桃宴,怕是连两口冷饭都已没的吃了。
      却也没奈何的,诚如八皇子所言,当道的小鬼并不认得那颗东珠,竟然以为是拿来孝敬他们的。泼天笑话。若他有这样一颗珠子,何需给人作践,要怎样不都可以了。
      叶有棉紧走几步,又缓下来,已经耽搁这么久……他一咬牙,甩头叹口气,又加快了脚步,反正也是要受罚的,何苦对不起良心。
      有棉越接近大殿越担心,恐怕是复命不得。天已经全黑,大殿内不见灯火,显得阴森可怖,两个小皇子该是已经走了。他却不敢赌那万一,一想到两个孩子可能还在,脚底下反而更快了起来。
      伴着一声低咆,他手中的果子几乎掉一地。眼见大殿左不过百多步远近,有棉却不知是进是退,肚里又一阵空荡荡的扭搅,咕噜一响,他滞住的脚步又向前挪去,只是这次放得格外小心。
      贴墙根挨近那扇窗子,有棉并不敢扒头寻两个孩子,只能屏住呼吸将耳朵贴住墙壁。片刻,他便泄气,除了铿铿的踱踏声什么都听不到。
      脚步声倏止,压抑愤怒的鼻息格外鲜明起来:“阉竖、哼嗯——阉竖——”
      有棉呼吸一滞,悄悄吞了口吐沫,竟苦得可以。
      接着是咵咚一下闷响,他却听不出所以然来。
      与之一墙之隔,杨涵却巴不得生就是个聋子。他可以闭上眼睛不看,却怎么也隔不住声音传进耳朵,只能紧紧掩住阿九耳朵望他什么也听不到。
      阿九被这样紧得捂着,早醒过来。开初直想要挣开手脚,透口气,这念头只一闪而过,他宁可手炉一样被捂着。从没人愿意贴他这样紧,八哥也是,他知道皇后不许的……一定是这样!现下八哥揽他这样紧,周身都暖,还听到八哥心口擂鼓,作只手炉竟这样好!他此刻也这样暖着八哥么?
      阿九几乎忍不住笑出声来,可他只是轻轻扭动了一下,果然,杨涵手臂如其所愿又缩得紧了些。
      阿九实在对殿内发生的一切不感兴趣,若非杨涵着意掩着,他或者调头再睡一觉。可杨涵的袖缝好似留给他的。留心瞧了一会,阿九辨出一个人影是父亲,一个是皇后,再一个跪着的是个叫玉兰花儿的太监。他又四下里张望一番,奇怪竟不见父亲的近侍胡憨!
      这三人也有趣,皇后像个泥胎伫着一动不动,父亲则走得比太学师傅们还有狼烟气,玉兰花儿伏在地上呜呜不止。他们说话倒是不懂的,只猜是玉兰花儿犯了大错!
      阿九听不明白,可杨涵和窗根子底下的叶有棉可是明白得一毫不爽。两个人手心里都攥了一把冷汗,知道若是给人发现了是炮烙了灰都不会剩的。
      叶有棉额头满布冷汗,胃里好比蛇吻,又冷又腥又疼。他怎么也想不到皇宫里有这样腌臜事情,帝后竟然、竟然娈宠同一个太监!玉兰花儿憋不住的一声呜咽,那太监们特有的尴尬嗓儿,有棉听来一阵恶心险些吐出来。
      他立时便想离开,却发现脚软得不象话,便将额头抵在了墙上。一颗熟透的紫李跌在地上,一团稀烂,有棉这才再想起两位小皇子兴许还在殿内!况且八皇子还是帝后嫡子,这样小的年纪亲见父母如斯丑态,不知心髓比这李子又如何了……
      杨涵果真已经是手足俱寒,只有腹肚贴着阿九那一片还热乎乎、突突直跳。他双瞳暴凸、鼻翼翕张,整个人直欲成了喜憨儿。
      母亲是杨涵见过最庄严华贵的女人,动则生莲,静则神慧,素来不愧母仪天下。父亲更不必提,那是堂堂一国帝君,翻手云覆手雨,庙堂之上那个敢不跪拜称臣?!
      如今这是怎么的了?!
      这几条黑影幢幢,活似梦里的魂幡,妖妖鬼鬼。
      安明帝失了耐性,来回距离越来越短,到了最后直似在原地打转,有几脚几乎踏到了玉兰花儿身上。他急速旋转地身子倏然停住,抬起一脚朝玉兰花儿蹬过去。那团影子竟然破布一样滚开,摊在地上,吞声哭起来。
      踹过一脚,安明帝平静了些许,就在杨涵以为一切都已结束的当口,他却又霹雳似的撂出一脚,去势虽狠,却只撩着玉兰花儿的一片衣角。
      杨涵纵然早已怕到骨冷,还是禁不住倒出一丝鄙意。处理一个太监如此犹豫不决,庙堂之上又能有何决断?!难怪他只八岁母后便早已开始了计较。
      这样沉寂许久,安明帝道出一句“阉竖”,声气清冷而又狰狞。杨涵呼吸一滞,知道杀伐这便开始了。
      胡憨鬼魅似的飘忽出来,手里一只漆盘:“花公公,您自个儿挑吧……”
      玉兰花儿泣声骤止,触动机巧似的翻坐起来,怔怔的瞅着漆盘,一会怯怯伸出一只手在漆盘里摸一下,又烫着似的缩回手,如是几次。忽然,他发狂似的嗥叫起来,声音凄厉,似要戳破顶上的浓云,不辨方向的乱爬,杨涵心里一紧生怕他朝窗根过来。
      而玉兰花儿并没有这样的运气,滚出几步就被胡憨扯住了脚,若平日他决不是胡憨对手。可人之将死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子蛮力,竟叫他挣开了去。
      “玉兰花儿,休将我们最后一点情分也断送掉!”安明帝心里一急,也顾不得说辞得不得体了。
      玉兰花儿闻言果真不再动了,就在满屋子人都要长吁一口气的当口,他猛地扯开□□,袒出两条白生生的腿……和腿间空荡荡的阉迹。
      胡憨趁此机会早恶狼似的扑上去,将他摁倒在地,脖颈子上给他极熟练的绕上一条白绫,死死勒住。
      玉兰花儿最后一口笑生生卡断。
      “别别、用药给他用药……”
      胡憨愕然抬头,怔了片刻:“陛、陛下……怕是……晚了……”
      殿外叶有棉一张脸早给泪浸透。
      不知多久之后,安明帝煌然正色道——
      “今晚就宿在你宫里。胡憨护送皇后回宫。”皇后只得依命。
      杨涵不觉纳罕,经此一番龃龉,帝后怎么还能共处一室?!
      仿佛只待这一刻!安明帝颓然伏倒在玉兰花儿的尸首旁,一双手颤颤巍巍的解开那条索命白绫,在玉兰花儿渐凉的脸上来回摩娑。
      杨涵纵知道玉兰花儿和父亲关系,可亲见这般景象还是忍不住想吐。
      终于明白死人的肉到底摩擦不热,安明帝直起身子,冷冷凝着玉兰花儿的脸——
      劈手几个嘴巴!
      打死人却不像打活人那样痛快。平日价皇上若要打人,任谁都是要送上脸去挨揍,可现下玉兰花儿死了,死了才有这样的福气……
      “朕从不知打人这么累,玉兰花儿……你总叫朕长见识。”安明帝边说,出了殿去。
      笃定他去得远了,杨涵立时试着站起身来。知道已经耽搁太久,他料准不多时就会有人来收拾残局,到那时再走就迟了。可他挣了几次都又跌回原处,这才发现阿九还偎在肚上,头发绞上了他腰间的玉带扣。
      叶有棉蹩进殿来见杨涵果真还在,不觉怀里的瓜果噼啪掉了一地。
      “八皇子——”
      杨涵被这一唤大惊一跳,抬眼看向有棉时面色已经阴沉凝重。
      “你尚在这里——”
      有棉本来疾步过去,被这似问非问若诘非诘的一句逼得冷静下来。
      他竟忘了这个!
      如此腌臜事当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八皇子此次定然不会放过他的。
      叶有棉凝神望向窗外,一刀冷月不知什么时候将黑云劈成一堆碎片。
      清辉如水,于彼一方。于彼一方,修持见粹。临别前,他忘了问爹爹,一个阉人、阉人也能登极乐天国么?
      极乐天国!
      有棉倏的收回目光,紧紧盯住杨涵怀里的阿九:“九皇子九皇子他——”是生是死?
      杨涵低头一看,登时明白叶有棉那一脸惊惧。
      “九皇子九皇子,”他冷笑,“九皇子厥过去了。怎么,还不过来背人,要我求你么?”
      叶有棉近前好松了一口气,匆匆朝杨涵一稽,驮上阿九,扭身朝殿外走去。
      杨涵心中既惧且怒,一时爆发出来,恨恨嚷道:“你是什么东西?!我炮制了你!”
      叶有棉该说心里早有这层防备,是以脚下未滞,不顾而去。阿九却给杨涵这一嗓惊醒过来,也许是秋风太冷,激灵灵一哆嗦,伏在有棉背上的小身子僵硬起来。
      “阉竖?”阿九试探唤出,有棉心中一凛。“阉竖阉竖。”阿九不顾一切的奋拳照着叶有棉头颈扑打上去。呜呜哭起来,他没想过太监的□□竟会那样可怖,没想过,只盼能忘记才好。
      叶有棉忍住痛,却到底忍不住对阿九道:“九皇子,你、千万别对人说,别给人晓得了。渐渐渐渐忘了就好。”开口才知道唾沫已经给他一口口吞尽了。
      发泄似的大喊之后,杨涵始发觉自己使不出一点气力,方才站不起身并不全是阿九的缘故。他勉强伸出手将摊直的两条腿曲起,好一会儿都觉得这身子仍是一滩烂泥。一滩扶不起的烂泥,深深吸气,喉咙里还是溢出一哼,他扬手便是一个嘴巴,却连个红印子都浮不起来。
      他咽头收紧,却被硬邦邦梗住,吞下多少声抽泣就呛出多少声咳嗽,直咳得满面通红。咳得越凶他心中越恼,两只手得点气力就照脸上猛抽。
      有棉匆匆赶回大殿,怎么也想不到见着这样的杨涵。
      “八皇子——”
      杨涵撩他一眼,觉得眼前人被隔在一团团的珠儿里,四下浮动。
      “叶有棉,你看我和他,我们谁更像鬼?”他像是晓得有棉答不出,又道,“你看肿起来么?谁肿得高些?玉兰花儿么?原来,我恨自己不及父亲恨玉兰花儿……”
      “八皇子,来不及了,得快些走。”有棉上前欲搀起杨涵,不及近身就被杨涵挥手止住了。
      “你就不怕我弄死你?!”他声音冷酷得不像一个八岁孩子。
      他试着起身,仍觉乏力,不愿给人笑话便转而斥道:“你不收拾干净那些瓜果,走得了有什么用?!”
      有棉知道他存心怄气,叹口气,反而觉得不一定死了。不是八皇子不存这个心,他觉得他却不愿存着这个心去寻机会,甚至还要避开。
      瓜果又堆了满怀,有棉自嘲,忒也拿自己当人了。
      杨涵看着叶有棉躬身拾果子,仿佛又是划拉落叶的那个,那时候,他猜不到天那样快黑下来……
      不觉他已站起身来,蹑足来到玉兰花儿半裸的尸旁:一对眼珠儿暴凸,鼻青脸肿,满是泥乎乎的血泪痕迹,露在外头的半条舌头……躺在耳侧地上。
      “看不得!”有棉急急唤道,他誊不出手拦他,否则更是走不成。
      “没什么看不得,我要记住。”
      终于离开那殿,有棉陪杨涵走了好一阵子,觉得够远了才道:“八皇子今后还是不要到冷宫去了。”
      杨涵这时却没心思怪他逾矩,低头看去,还是那双微微八字款款而行的脚。
      “那原不是冷宫,前朝贵极一时娴妃宫寝便是。”只是花无百日红,获罪从来只在眼前。
      有棉明白他没说尽的意思,他确然进宫时日尚短,有许多利害不能尽数明白。
      “你看,可消肿?”
      有棉依言去看,他只颧骨上微红,较玉兰花儿那脸实在算不得肿,于是点点头,“不当紧了。”
      杨涵闻言停住脚步,睨了他一眼:“你懂什么!”过了许久,满不好意思的挤出一句,“今天才见了死人。”
      有棉轻哼一声:“死人……奴婢倒是见得多了。”
      “怎会?!”杨涵已注定看轻了他,不信他有这等见识。
      “不会这样死就是。”战殍遍野、饥殍遍野,扒坟易子……
      “这样死……是怎样死?”杨涵声音沉了下来,听出有棉话里有讽意,“迟早要你死给我看!”说完,汹汹而去,留下叶有棉一人傻站在月亮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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