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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   听说北地已经降了第一场雪了。
      宫墙里还在飘落叶,日日飘,飘得枝杈似被剃过,可落下的叶子从不见比前一日少。窗格子外面,太监们好像忙活了一天,总也不见清净。
      杨涵和阿九两个倚着窗格子啃果子吃。果子是没有夏天那样好吃的,虽然宫里头炮制果子的招数不少,一年四季都有模样新鲜的果子贡进来——往年过年还有赏过李子的——但是到底不及当令的有滋味。
      阿九吃果子的样子像只耗子,两只苍白干瘪的手紧紧握着一只透红精亮的果子,略长的门齿咔咔咔不停啃下去,汁水浸得他淡粉的嘴唇饱满柔润。眼见就吃完了……杨涵捏捏手里头的果子,这是最后一只了。
      “八哥……”阿九舔舔手指头,尖下巴上还挂着皮屑。杨涵稍稍皱眉,这也是为什么父亲最爱阿九却又爱他不到心尖。
      “喏。”杨涵不愿多说一个字,递出那只果子。阿九接到手里,啊哞一口啃下去,迅速贪馋的啄起来。
      阿九身上总带着些市井气,杨涵同他一处,更衬得人天霈帝辉浑然贵气。是以安明帝虽然并不宠爱杨涵,却总念及便叹慰。
      果子啃得没剩几口了,阿九才爽肩递出手:“八哥,你吃。”杨涵看看那七零八落的样子,对阿九一笑,转头看去窗外:“阿九吃吧。”
      阿九不依,他人有几分痰气,想起母妃教他的话——要多巴结你八哥呢——虽不舍得却也肯与杨涵分食,杨涵不肯他便觉得心头不快。
      杨涵也记得母后叮嘱的话——同阿九走动,但不要常常;尽你所能宠护阿九,但一定先周全了自己——他渐渐参透母后的用心,爱阿九厌阿九怜阿九怒阿九……他纵有这许多心思,却也都不由他控制,哪怕一只果子。
      杨涵终于就着阿九的涎水啃了一口,心里竟然有了几分得意,母亲若知道了他同阿九分食怕不当场厥过去,接着是什么,称病、请太医刮了他的舌头再抠脚板,日日拿香汤药汤什么什么汤的浸他这条“白肉”,然后挂到风口去阴干,烧化他所有衣物食器……最要紧化个太监宫女的好交代差使。倘若安明帝问起,也好答曰:“那起腌臜人,不知染了外头什么脏病,总不能叫传了给皇子们。陈氏宫里我也命人收拾干净了,阿九身子弱,最禁不得这个的。”然后雍容宽宥一笑,“些许小事,怎么就惊动了皇上了呢?看哪个碎嘴子的没规矩,尽是臣妾管教不周,当请恩旨加罚。”
      但想到这些,他便一阵心烦。佟师、穆师镇日背着篾条快要把太学的地板踱出坑来,他们可懂得这些?也难怪篾条只敢瞅着桌子抽了。
      也不尽然,杨涵转身摸摸阿九的头:“弟,手心还疼不疼?”
      阿九摇摇头,红了眼圈:“……八哥,我们未听佟师傅话,父亲不会责罚的吧?”然后微乎其微的点点头叠声道,“八哥,我疼我怕疼。”
      杨涵呵呵一笑:“不怕,你是主他们是奴,哪有主子怕奴婢的道理。不信你看——”他隔着袍袖抓住阿九的手一扬,几颗果核飞出窗外,堪落到个小太监脚下。阿九一见觉得分外有趣,不觉拍手格格笑起来。
      杨涵适才透着窗格子已经向外看了许久,这一群洒扫太监抠鼻子挖耳朵各尽情态,既觉恶心又觉得颇有异趣。他们八成不知道这大殿里头有人在,几个脸皱得山核桃似的老阉货竟敢只拢了袖来回溜达。原来他们平日就是这么着糊弄差事的。杨涵心道,倘若有天……他却不敢多想,想得多了脸上是会带出来的。好比那些躲懒的老太监每一条褶子里面都有一条耍滑头的奸计。脸上若要树无菩提,非得心里明镜非台,这世上怕只有将生和已死做得到。
      杨涵逐个儿看过去,没成想果真教他寻着个活生生的“菩萨”。
      那小太监十三四岁光景,半旧的白底皂靴穿的他脚上就显得格外稳当。他脚微带八字,一步一顿步步分明,落叶随着他的脚步被赶往一处,堆得越高越像一座莲台。行至树下,他转了个方向恰背对了杨涵,两肩不住耸动,看得出还在打扫。一片叶子落下来,落在小太监的身上,杨涵忽而有了冲动,想要高叫一声,“滚!”好撵走那篇黄叶。那种死气沉沉的颜色让小太监看来像是别人的,而不是他的。谁知道佛祖悟道是不是正为了一片跌落的菩提叶子。
      果核丢出去,他也不知是为了取乐给阿九,还是什么别的。
      也许,是学成了天家的脾气。
      天家最厌见这颓败景象,自入秋,太监们便日日没时没会的收拾落叶。叶有棉打进宫就做的洒扫太监,除了每月的月例再没多的进项,爹本指望他出人头地,供养起家里的。作太监还有个出人头地的,那天下读书人又将如何?天下的读书人。读书人只需断了儿子的根骨,送往这皇宫内院便好了吧。真真有趣。
      真真有趣,他却笑不出来。
      砸到脚边上的果核,说实话,真的唬他一下,他却不动声色。入宫两年,他早已习惯,便是条狗也强过阉人。那些宫娥出了宫去,还或嫁得好人家,纵是清贫了些,也是一家囫囵人。可是太监呢,置产置业、衣锦还乡了,只要进了屋里头却连抹眼泪儿也要吞了声才敢。
      阉人,算不得人。
      稍远,殿内笑声传来,叶有棉置若未闻,直到那笑里头加进了另一把声音:“那小太监,还不过来!”
      窗格子内是两个童子,都不过总角年纪。一个小些,颇自得趣笑着拍手,那笑声自然就是他的了;另一个年长些,直盯着他看,像在看什么希罕,看罢了一勾唇角。
      “你拿着这个,去给我们取些果子来。”阿九拆下发间的一颗东珠递给叶有棉,顿了顿咧嘴一笑,“奴才奴才。”
      杨涵本来觉得极是有趣,可叶有棉毫不动色,便要再出言相激。他才张口便觉不妥,倒教这小太监乱了本意,周遭那许多太监,他若一开口或者得罪了权宦,母后一定会责怪他的。可是,嘴已经张开了,这样一句话不说,一副呆蠢德行也好不到哪里去,遂问:“你叫什么名儿?”
      “奴才叶有棉。”有棉握紧了东珠。
      “好,叶有棉,你去吧。给管事小欢子看那珠子,他就知道了,别人怕还不认识这宝贝。”他言笑宴宴,自觉功夫作足,有棉却还是不动,“怎么,等着打赏呢?”
      叶有棉回身看向管事太监,却见早跪了一地的人。那老太监皱成一脸哭相,歪嘴道:“看什么看,八皇子九皇子使不动你?!”
      叶有棉这才知道,眼前两个小童子竟是顶针儿的天璜贵胄。他早知该跪这二人,却不知怎生弯不得膝盖了。八皇子的眼比九皇子的笑更折辱人。
      阿九却不介意这些,只想再多些果子吃,扑打着窗棂高叫:“快去快去快去!看打折了你的狗腿!”
      叶有棉于是双手捧了珠子转身赴命。杨涵极满意的发现,那篇叶子果然不知去向。
      见杨涵阿九在此,洒扫太监们再不敢躲懒,打扫干净便交差去了。
      只有管事的看着他两个却不敢上前搭话,杨涵自然明白他心里所想,也乐得卖这个人情给他,此外,他也不愿给人知道在这躲了一个下午,最好还是封了这起太监的口:“我和九皇子都知道你的,多约束手底下,少说话多办事,谁都是这个章程。别人有的,少的了你?”
      阿九却好似玩上瘾来,扯住老太监一根寿眉叫道:“老奴才、奴才,你是贱人!”
      老太监忍痛陪笑:“是奴才,奴才是贱人,贱人……多谢八皇子九皇子。”
      这副熊样极大取悦了阿九,他格格笑道:“滚吧。”
      阿九遭这一番笑闹好似使尽了气力,胸口又开始蔫呼呼的喘起来,话也懒得说了。他怔怔的看着杨涵一会儿,乏力闭上眼睛。
      杨涵给阿九看得心虚,却也只片刻。他左右四下里打量一番,狡黠一笑,伸长了身子在墙壁上悬着的辟邪宝剑上扯下一根绦子:“来,阿九我们开交玩。”
      阿九睁开眼,看看他手里扯直的剑穗愣了一下,接着喜之若狂的倒头扑进杨涵怀里:“八哥——”
      杨涵起初给吓了一跳,继而轻抚阿九的头淡淡笑开。阿九,有时候竟像是一条乖顺极了的小狗。
      阿九给抚得舒服,愈发迷怔起来,放任自己就那么睡去,神情恬然如梦。
      阿九既已睡去,杨涵也觉得乏了,倚在墙壁上独自开交。这却是他不擅长的把戏,一条红绳结成死扣,不可开交。
      正在他低头专心解那死扣当口,殿内进了人。
      杨涵觑眼一看,已知来人是谁。暮色已沉,他与阿九又缩在窗根处席地而坐,只要不掌灯便不会被发现。怕只怕阿九忽然醒过来,杨涵不禁扬袖遮住阿九耳朵把他更往怀里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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