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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师徒(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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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四,细雨绵绵地笼罩人间。
山中有剑阵护持,四季明媚;山外寒气尚未散尽,青翠的枝芽才刚探头。
冰消雪融,即是开春。
青云弟子早早聚集在玉镜湖畔,等待登船,入剑冢。
剑冢深藏于青云山底。
其中有上古名剑,有先辈遗留的剑意,因阵法限制,供且只供传剑弟子研习感悟。
此行禁止师长陪同。宿怀星很担心徒弟的安危:“以泽,跟师侄走,听师侄的话,明白吗?”
天门峰领队弟子低下头。
辈分在这里,他们都要喊那白痴师叔。
他强忍羞耻说:“师叔祖放心,我会照顾燕师叔的。”
宿怀星再次叮嘱:“这位师侄,参悟在其次,安全最重要,懂吗?”
领队弟子更心酸了。
他们出行前,师长耳提面命,说什么争气、立死誓、不顿悟不准回山。
师叔祖只关心徒弟安不安全。
燕以泽上辈子拯救修真界了吗,凭什么有这么好的师父。
千叮咛万嘱咐,出船的时刻到了。
玉镜湖碧波荡漾,灵舟开进湖心,缓缓下沉。
宿怀星紧张地抖动衣袖。
虽然打听到剑冢入口在湖底,但是,但是,这场面真像沉船出事了啊!
不管自己魔不魔了。
双手合十拜了拜天上的便宜祖师,快快显灵,保佑我徒弟一路顺遂。
如同试剑大会场景重现。宽敞的灵舟中央,燕以泽孤零零站着。
其他人眼神古怪看他。
“他来干什么?”
“我听教习说,‘师叔’到现在还没开天门。”
“不会吧!都快三年了。”
不屑,嫉妒,忌惮……修真界本该实力为尊,这个白痴样样不如他们,凭什么拜入师叔祖门下?
领队弟子扫视众人,示意大家别太过分。
白痴是师叔祖捧在手心的宝贝,倘若伤了碰了,一船的人都要倒霉。
船体微微晃动一下。
“到底了。”
各峰领队组织自家弟子排队出舱。湖底好似生了层锈,天光照进来显得雾蒙蒙的。灵舟正前方有一口洞,三尺见宽,单人出入还算宽阔,两个人就狭窄了。
燕以泽第一次看到水下世界,慌得两手不知往哪里摆。
他记着师尊的话,跟前面那个人走。到洞口,腰间木牌微颤,一股柔和吸力将他带入其中,“啵”的一声,天旋地转,双脚踏上实地。
几棵氧齿蕨被惊动,偷偷移动根系逃开。地面裸露的萤石散发微光,为众人指引方向。
“燕师叔,到了。”
领队弟子将他安全带到,松了口气,“都是修行的好地方,您随便挑。”
燕以泽迷茫地停在原地。
今天遇到的新鲜东西太多,他理解不了,脑子乱乱的。
修行……
师尊教过,坐好,然后……
燕以泽盘膝而坐,端正地摆好姿势。
后来的人看到这一幕,不禁笑了。真是个白痴啊,这里只是剑冢入口,连一层都不算,能参悟什么剑意?
传剑弟子逐次进入,十人,二十人……
越到后来,他们脸色越奇怪。
“他在干什么?”
“引气淬体?”
“剑冢……有灵气么?”
众人面面相觑。
剑冢与青云山相隔一座玉镜湖,为保证剑意纯粹,开山祖师抽干此处绝大部分灵气。余留那些,是祖师也无法吸纳的灵力残留。
这白痴为什么要在这里打坐?
为什么真有灵气聚集?
剑冢不干净了吗?阵法破了?
领队弟子慌忙查看。没有!剑阵好端端的!
剑冢只开三日,时间紧迫。所有传剑弟子,此刻都顾不上参悟。
他们目瞪口呆看着眼前这一幕。
开天门,通灵脉。
引气淬体,以意内观。
他们眼睁睁看着,自己修行数月、数年才成的气海,这白痴从零开始聚气而成。
“他、是不是……”落日峰弟子咽了口唾沫,“要,筑基了?”
天门峰弟子木然点头:“不出一盏茶。”
玉镜湖畔恢复往日平静。
灵舟沉底,水面波澜不惊,似乎永远吞没了什么。
宿怀星望着湖水发呆。
剑冢被阵法阻隔,高阶修士无法感知无法进入,在哪儿都一样,但,离近一些,他心安一些。
一道剑光横穿诸峰。
这举动极为不敬,几位长老拂云一看,发现那人手持急令,便没有追究。
“师叔祖——”
飞剑跌落,天门峰执事慌慌张张急奔而来。
宿怀星转身,道:“何事?”
“燕师叔他、他筑基了!”
这是喜报,但执事脸上丝毫不见喜色,唯有惊恐。
双手捧起一块传音灵玉。
“他还在聚气!再过一阵,剑丸将成!”
——燕以泽即将结丹。
金丹修士无法通行剑冢,一旦成了剑丸,就出不来了!
隔绝剑冢的法阵当然可以破,可那里是门派重地,闪失不得。掌门真人不可能容忍他闹事,必将全力镇压。
他救不出以泽。
除非……天魔倾巢而出,踏平青云山。
一瞬间思考了强攻青云山的种种可能。宿怀星接过传音灵玉,面色如常,只声音隐隐有些发颤:“以泽……”
成丹关头,谁能听见外界呼唤?
燕以泽盘膝而坐,如石雕。
领队弟子险些哭了出来。不敢想象燕师叔受困,师叔祖会如何震怒。
剑冢与世隔绝。他们利用急令传出一点消息,终于等来回应。
模糊的声音断断续续响起。
“……泽……以泽……”
众人绝望的注视中,雕刻般的眼睫颤动一下。席卷整座剑冢的气浪骤然止息。
燕以泽睁开眼。
枯寂眼瞳似有灵动之色,乌睫眨动,他起身,慢慢走到阵枢当中,唤道:“师尊。”
灵玉碎作两半。
席卷剑冢的气浪平息,影响仍在。胆小的氧齿蕨钻进石头,空气渐稀薄,修为低微的弟子有点喘不过气。
剑冢震动,参悟是不可能了。
他们围坐在洞口正下方,等待三日后剑阵开启。
说来好笑,燕以泽之前从未妨碍这些人,他们百般嘲讽;如今惹出这么大乱子,反而没一个人敢说师叔的不是。
燕以泽并未发觉周围人剧烈变化的态度。
他脑子很乱。
笼罩在眼前的迷雾变得淡了,他开始回忆一些东西,师尊教他的那些东西,有一些他突然懂了,另一些还不行。
他想起打在身上的鞭子。师尊抚摸他的伤口,然后他就不痛了。
他想起阳光照在纸上,他写的字乱糟糟。
师尊不高兴,因为简单的东西他学不好。原来是这样,原来他以前一点也不乖。
他又想哭了。
他就这样想了三天。
他在地上写字。以前不懂的问题,慢慢都写出来。
为什么以前不能像现在这样呢?如果当时他可以回答,师尊就会很高兴了。
“燕师叔……”
燕以泽意识到这是喊他,抬起头。天门峰弟子不敢看他的眼睛:“该走了。”
玉镜湖沉闷的水重新流动起来。
灵舟浮升,重见天光。
岸边好多人。
峰主、长老、堂主、执事……还有,师尊。
燕以泽一瞬间忘记所有事,飞奔着扑进师尊怀里。他在水底回忆了许多许多遍,可记忆和感受是不一样的,师尊温柔地抚摸他的发,比记忆中更加温柔,仿佛他这个笨蛋是世上最珍贵的宝物。
“以泽筑基啦。”
四周陆续有人说:“恭喜师叔。恭喜师叔祖。”
燕以泽认出善庆堂一位教习,忽然明白过来,为什么最近他总是难过。
师尊要收别的徒弟。
比他聪明,比他学得好,师尊会更喜欢别的徒弟,他那么笨。
他不想要师弟,不想师尊有别的徒弟。
可那样不乖,他要做乖孩子。
燕以泽闷闷地说:“师尊,我以后,每天读两倍的书,写两倍的字,练两倍的剑……”
宿怀星听着好笑:“一天十二个时辰,哪能做那么多事。”
“我不吃饭,不睡觉了。”
“不吃,不睡,不想长大了?”
“我会长大的,我会变好的,我会更好的。”
宿怀星不明白小徒弟突然的执拗从何而来,笑着说:“好,为师等以泽长大。”
他看向天边一抹微云。
传音道:‘我徒弟好好的,掌门真人不用琢磨怎么镇压我了。’
云中寡淡的意念说:‘路过而已。’
‘没想伺机偷袭?’
‘……’盛凌霄无法反驳,绝不承认,悄然隐于云后。
青云山今日格外热闹。
很多隐修长老出关,来瞧瞧传说中的修炼奇才。
宿怀星并未御剑,牵着徒弟慢慢地走。欣赏羡慕的眼神到处都是。他捧在手心的宝贝,终于被所有人看见。宿怀星真是高兴。
高兴得想哼歌。
雾州小调不适合出现在青云山,他随口颂了一段佛偈:
我有明珠一颗,
久被尘劳关锁。
今朝尘尽光生,
照破山河万朵。
其声清越,在山谷间幽幽回荡。
燕以泽听不懂这是什么意思,但他知道师尊很高兴,也高兴地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