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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师徒(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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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光遁入衔月峰。
天色尚早,腊八粥还在炉子上煮,飘散丝缕甜香。
荀奕紧赶慢赶撞进后山小竹楼,上气不接下气:“唉哟道君宝贝你可真能跑。”
“有话快说。”
宿怀星忙着给徒弟治伤,没空管他胡说八道。
荀奕献宝似的催动通明镜:“刚才你徒弟……跳崖,正巧让我照见了。”
七曜宗“通明”之术,可溯源至佛修法门“他心通”,开山祖师“以道观物”、“以事明心”,取宿尘铸镜,照见人性本真。
宝镜捕捉到燕以泽那一刻的意念。
他是自己跳下去的。
宿怀星:“……为什么?”
这就难为镜子了。
“通明”不是搜魂,只能大致见个雏形,具体意志照不清的。
荀奕说:“我只知道他这样做出自本意。没人骗他,没人怂恿……也许是……”
发癫。
白痴发癫不是很常见么。
荀奕默默在心底说。
宿怀星盯着通明镜,看一遍,再看一遍。
心头怒火,不知往何处烧。
荀奕怕他一个不高兴把宝镜砸了,嗫嚅道:“您师徒二人,慢慢解决,我先退……先退……”
宿怀星面无表情站了会儿。
当众发怒、维护弟子、质问青云掌门……统统成了笑话。
自从收这个徒弟,哪一天不是笑话?
他低头,看到小徒弟茫然无知的脸,忽然有些疲惫。
算了,不问了。
反正也问不出来。这孩子什么都说不清楚。
云中寄来玉锦书。
辞藻堂皇,字字铿锵。青云掌门又要访山。
宿怀星觉得烦。
他现在什么也不想管。
一更天,青云掌门来势汹汹。
身后乌泱乌泱跟了一大群人,执法堂主、落日峰主、瑶华峰长老、善庆堂教习、今日试剑的数十弟子……
衔月峰宝器陈列,剑光漫天,照得夜空宛如白昼。
宿怀星孑然一身,冷眼旁观,等他们到了面前,伸手给这些人鼓了鼓掌。
“好大的排场。”
他的眼神冷肃又挑剔。被他这样审视,就好像,青云掌门不是来兴师问罪,而是为了讨好他、演了一台难看的戏。
“盛凌霄,你来押我进剑狱?”
烦到极点,敬称也不用了,直呼其名。
“道君误会了。”
青云掌门,本名盛凌霄,情绪毫无起伏说:“燕以泽是我青云弟子,他遭人谋害,本尊身为掌门,自会主持公道。”
落日峰主不自觉地缩了缩肩膀,掌门真人自称“本尊”,他就知道事情大了。
盛凌霄抬起右手。
数十弟子齐齐出列。
“所有接触过燕以泽的人都在这里。道君可擅长审讯之法?若是不懂,执法堂主可以代劳。”
掌门真人姿态很低。
宿怀星却从他身上感受到一丝极为恐怖的锐气。
比他的剑更凶,更冷。
宿怀星说:“不必了。”
盛凌霄说:“试剑之时,道君不是找本尊要说法么?怎么现在不要了?”
宿怀星沉默片刻,道:“我弄错了。以泽受伤……与他们无关。”
盛凌霄点头:“原来如此。”
宿怀星疲惫地说:“你要如何罚我?”
盛凌霄道:“请剑律。”
瑶华长老奉起玉简,执法堂主上前,恭敬说道:“依照剑律,师叔祖当思过三日。”
外门弟子有些奇怪。
思过三日,搞出这么大动静,至于吗?
但是看四周严肃的气氛,剑律规定的“思过”,可能与他们想象的不一样。
青云山有主峰七座,之后更有十万山。
其中一座名静山。
山巅即是思过崖。
宿怀星盘膝坐在崖洞边缘,薄衫随风飘动。
他有点冷。
静山天然压制修真者,高阶修士置身其中与凡人无异,还要承受剑阵每时每刻的洗炼。
法宝也一样。天山雪蚕丝织成的衣袍,不如凡间一件狐裘。
好冷。
早知道换件衣服再来了。
宿怀星不由想念星罗殿堆满的锦衣华服。其实他最喜欢华美绮丽的衣裳,卧底青云山好苦啊,禁口欲,穿丧服,真是难以忍受。
思绪飘远,抵御剑意便来不及。
“嘶……”
当胸中了两剑,剧痛传遍全身。他安慰自己,剑意淬体平常还没机会呢,分身借此突破瓶颈也说不定。
又一剑。
宿怀星直接躺平。
死了算了身体不要了徒弟不要了青云山再也不见了本座这就回家当教主……
“师尊。”
哟呵,他真是有病,沦落至此还记挂那个笨蛋。
瘦小身躯慢慢往前爬,像一头残废的狍子慢吞吞拱雪。看起来很好笑,因为傻狍子根本不会拱地,大雪封山它们不小心就会饿死。跟他徒弟一样蠢。
小身板拱到面前。
手被握住,滚热地包裹着。
“……以泽?”
“师尊。”
小徒弟傻乎乎笑。噢,不是幻觉。他愣愣想着。小徒弟摸摸索索握住他另一只手,脸上露出茫然疑惑的表情。呆滞很久,笨拙地给他手心吹吹气:“师尊,不冷。”
像他平时安慰徒弟不疼那样。
很多话应该问。
你怎么会来,怎么能来。但宿怀星被捅傻了,好累好痛不想说话。小徒弟歪着脑袋看他,一声不吭。
倦意涌来,他闭上双眼。
窸窸窣窣的响动逐渐远去。
傻狍子又在拱雪了。
他胡乱想着,青云山,收徒,试剑,思过崖西临绝壁……那边是悬崖!!他猛的睁眼,只看见一个背影,闷不吭声就要往深谷里跳。
宿怀星浑身一激灵!
连滚带爬!
魔尊从没有这么狼狈的时候!神似傻狍子的爹在冰面上摔劈叉,扑通一声,死死将小徒弟压在身下。
抓住了。
没摔下去。
宿怀星深深出一口气,吸气,再呼气,情绪无法平复,他揪起徒弟的衣领,狠狠掼向石壁。
“你这么想死!!?”
燕以泽不明白师尊为什么发火。膝盖站不起来,他往前挪,手掌痛痛的。
“师尊……”
这两个字,发音格外清晰。
他仰着小脸,磕磕绊绊说:“他、们,们……好……以、以泽,学……”
他总是讲不清楚。
他很笨,他知道,别人学一遍会的东西,他要学十遍。
他看到别人走在天空里,别人们笑,鼓掌,他知道那是厉害的意思。他不厉害,他可以学十遍,他想在天空走,师尊就会笑了。
他学不好。
但他不怕因为师尊会接住他。
他只想做一件事。
现在不会,他再学,再学,总能学会的。
他只想……
“师尊,高、高兴。”
师尊的手不暖和,冰的,轻轻摸他的头发。
“笨蛋。”
燕以泽又不懂了。
这个词不好,别人说这个词,师尊听了就生气。
但是师尊自己说这个词,师尊没有生气,很温柔地抱抱他,还贴贴额头。
他不知道这个词,到底好,还是不好了。这个词很难他学不懂,什么意思他不懂,他只想:“师尊,高兴。”
宿怀星笑了笑:“嗯,为师很高兴。”
小徒弟也笑了,眼神痴痴的,不太聪明的笑。
“以泽疼吗?”
燕以泽伸着手臂,等师尊吹吹。宿怀星此时真元全无,不能施法为徒弟治伤,他叩了叩崖边一块玉牌,片刻后,玉牌微亮。
“道君有何指教?”
“掌门真人,我摔大了,来人救救。”
传音玉牌诡异地沉默片刻。
化神老祖宗如此呼救,说出去简直让人笑掉大牙。
“稍等。”
仍是平淡缺乏感情的语调,魔尊笃定那是嘲笑。
心如死灰。
丢脸就丢脸吧。
反正他现在是青云师祖,丢的是青云山的脸。
这个分身打死他都不会承认。
三刻钟后,青云掌门亲自送药上山,顺手停了剑阵。
飙飞的剑意暂时静止。
宿怀星为徒弟上药,盛凌霄在一旁看。
“还有事?”宿怀星语气不好。丢了个大脸,他想创死青云掌门。
盛凌霄递给他一样东西。
乌檀木制的腰牌,五寸长宽,雕工极精致。正面绘青云山七座主峰,背面三个大字,“燕以泽”。
是弟子命牌。
燕以泽只在登天台露了个面,并未完成试剑,按规矩命牌不能给的。
宿怀星冷着脸创人:“哟,掌门真人也有徇私的一天?”
盛凌霄摇摇头,又点点头。
“你,太麻烦。”
徒弟试剑一次差点斩断登天台,再来一次,会闹成什么样?
想想都头疼,命牌给了算了。
宿怀星好奇道:“别人闹你也给吗?”
盛凌霄道:“别人,打服便是。”
别看掌门真人冰冰冷冷机器一样,继任那阵手段相当粗暴,谁不服打谁,把各峰主长老打怕了,奉掌门如奉天命。
可惜,眼前这个,打不服。
就很麻烦。
“噢。”宿怀星收好木牌,随口道,“人情我记下了。”
盛凌霄说:“那你专心修炼。”
少收徒,不合算。
“我考虑过了,确实没必要再收徒。”
“想通就好。”
盛凌霄并不在意他为何改变想法,转身便走。
“‘师徒’,我好像理解错了……‘教养’不是制胚,不能将人塑成预定的模样……哪会有事事合我心意、完美无缺的徒弟?”
宿怀星自言自语。
声音轻轻的、淡淡的,似乎随时会散在风中。
他笑了一声。不知想起什么,唇齿辗转之间,尝出一点温柔的眷恋。
“不……”
他凝视小徒弟天真的睡颜,轻声说,“他是完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