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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成长的街口 ...

  •   夏天的早晨总是清爽干脆的,夜走的比较彻底迅速,晨光的一束束降临预示了白昼的漫长的笼罩来临。
      躺在床上睁开眼没几分钟,就能看到玻璃窗格出的一方凌晨浅紫的天幕被渐渐稀释成清冽的白,这就是时光的流逝吗?
      看着天光漫漫地将卧室照亮,床铺由一开始的黑色的模糊一片变得连条纹都清晰可见,黑色向角落退去,白光一点点充斥了整间房子。
      有幸观赏了这场光与影的交织变幻的无声的大戏,像没有颜色但震撼人心的默片,夏添很庆幸自己不是那些睡觉都要开灯的人,能完整真实地享受这场自然的视觉盛宴。
      她有个习惯,就是夏天的早晨赖在床上几分钟,静静地看着天光变亮,一言不发,连姿势都不会动一动,像是某种虔诚的仪式。
      这是她十岁的时候自己养成的习惯,后来她想明白了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习惯,也许是童年的孤寂让她在百无聊赖中将注意力放在了这样无聊的事情中——观察时间的流逝。
      她的小时候过得很孤单。
      在那座南方的小镇上,居民楼都是独家独户的,标准的白墙青瓦,一楼一个小门,二楼开着连排木窗。虽与邻居只有一墙之隔,不过也难隔着木窗打交道。
      门前一条小水沟贯流着来自镇外江流的水,喝是谈不上,不过可以取来洗衣服,自家事自家门前就解决了,大人之间也没有什么聚众欢谈的机会。
      青石板铺就的小路贯通全镇内外,年月久远,水湿浸绕,青石板终年冰凉潮湿边角处点点泛着青苔。
      沿着小路走下去,能见到沿街的铺子,不过南方水汽缭绕,早晨总是朦胧在水雾中,总要等到太阳直射在街面上时才能开始开张。下午的阳光又散得快,傍晚也是湿乎乎的,各家都在室内打风扇乘凉,压根没有大家伙坐一起聊晚天的场景。
      夏添生不逢时,身边没有同龄人,大孩子嫌她小,她嫌小孩子小,没有机会结交青梅竹马和闺蜜。小时候总是自己玩。自己挖院子里的土和泥巴“做饭”,偷了爸爸的打火机点燃捡来的残枝花叶,自己坐在家门前在水沟里洗脚,看着比自己大的孩子背着书包言笑晏晏地一拨拨经过,一坐就是一下午。
      她后来跟人相处讲起童年时,总是告诉别人——她忘了。
      她不是忘了,只是真的没有事情可以说,那些还未经世事的时光好像都被她这么一下午一下午地洗脚洗没了,童年随着那条水沟远去了,流向时光深处,无法追踪,不知所踪,再也不会重现,甚至无法名状。
      人说童年经历总会在你一生的任何时刻都留下影子,比如司汤达有一句——无休无止的童年。
      她很相信,因为她一直觉得自己是个无聊的人,没有梦想,几乎没有很想要些什么的欲望,也没有独特的嗜好,简直就是个毫无色彩的人,这可能来自那无聊的童年。喜欢看凌晨夜色消逝的寂静无聊的特殊癖好也是小时候的后遗症。
      后来上了学,爸爸又是个谨小慎微对什么都担心过度三分的人,不许她和同学大声打闹怕受伤怕惊吓,每天放学接送怕车撞怕拐骗,和同学出门前估计要盘问人家的八代祖宗。
      所以,从小学到初中常常都是夏添坐在自家二楼的书桌前听着同学三五成群从楼下走过放学回家,而她每天被爸爸骑着自行车早早地接回来。
      少年时代也是段无聊的人生啊,她经常感叹自我,很想很想有一次自由的机会,能至少自己出门旅一趟游也可以啊。
      所以后来,妈妈和爸爸在相处十几年后受不了对方决定分开时,她毅然决然地选择了新生活,新土地。尽管对爸爸有些愧疚,但对梦寐以求的新世界和对爸爸的啰嗦的逃避抵消了这点缺憾。
      天光终于大亮,闹钟开始第一遍叫早,闭了闭眼睛缓缓神,夏添掀开被子从床上爬起来。打开衣柜,她开始搭配今天要穿的衣服。
      虽然生长在并不开放的小镇,没有这种潮流文化环境的熏陶,但她好像对衣着搭配有一种天生的敏锐的透视力,什么样的材质搭配颜色,选择什么样的款型,最后营造什么样的效果,她总能在这件事上取得成功。
      后来当她在职业的道路上又攀高峰时别人问她有什么诀窍时,她抿了抿发,一脸坦然无辜的回答——嗯,我想应该是天赋。
      众人汗颜无语,她也没办法,真得没有在卖弄在装酷,她就是对这件事天生的熟悉,就像你问她为什么会爱上那个人,她也说不出所以然,就是见到他就不由自主地想亲近而已。
      最终,她用三分钟确定了今天的行头——灰色的过膝布裙,没有任何图案的白棉布短袖,白色布鞋,依旧没有任何图案。
      昨天她把把方圆圆的话记在心里了,今天自己依旧没有校服,她不想招人耳目,又得保持体面,于是选择了一身低调的颜色——灰色与白色的搭配会让她在人群中成为宽厚柔和的背景色。
      即使是大多数人都穿蓝色的校服,但难保有人脱下外套露出里面的各种各样的T恤,很多人就是色彩斑斓了。
      那么。她这背景色就丝毫不起眼了。
      毕竟她知道一个道理——红人是非多。虽然每个女孩子都渴望成为学校里一道亮丽的风景,校花一样的存在,引人注目,可夏添更担心的,是自己是插班生,不能给妈妈舅舅添麻烦,这份懂事的透彻就盖过了那份虚荣心。
      落地穿衣镜里的姑娘白衫灰裙白布鞋,发际线分明,将粉白的脸庞与扎成高马尾的黑发隔开地更加分明。
      略有弧度的卧蚕眉,比黑发的颜色稍浅淡更显温柔发散的气质。
      眼眸是晶亮的黑色,给这张脸添了几分专注的精气,中和了肤色显出的倦怠。
      不出彩也不算难看的鼻子。
      嘴巴说不出具体唇形,略微有些薄长,唇色是和肤色相宜的粉红。
      好在她是缓长的鹅蛋脸,竟也没有人嫌过她嘴大。
      整张脸柔中几分坚定,缓中几分专注,和一米七的个头,颀长的身姿,略显瘦薄的身材相得益彰,整个人都发散着一股清新的雅淡感,像什么呢,就像夏日黎明时分的微风。再加上今天这故意质朴的打扮,其实给她更添了几分文艺和落脱。
      当然,这傻姑只想自己能平常一点好尽快融入班级,她是不会知道甚至压根没去想自己的样貌给人什么样的感受的,换句话说,她是不知道自己有多美的。
      即使许多年后作为设计师的职业要求需要她对每一身搭配的风格,特点,效果,都得说个头头是道,甚至对不同的人的不同的视觉体验以及原因都得了然于心,可在当年,她的纯真的天性才是最美的所在。
      因为没有功利的要引人注目的目的,全凭着对当下生活的一番认真的揣摩,体现在对外表的修饰上自然也是贴合生活本性的原始,自由,与纯真。
      纯真,并不是说她这个人有多么不谙世事,而是当年那一番在未经世事之前的直面简单的生活与无畏涉足世界的勇气。
      这种纯真,是会随着成长渐渐消失的,每个孩子都会有,每个大人都会失去。
      她看着镜子里并不明亮的自己,满意地一笑,拿起书包走了出去。
      舅舅说,北方街市上的早餐是不能错过的美食,昨晚就告诉她今早一定要出来试一试。
      她走出外婆的老房子,妈妈看着她走上人行道,远远地又叮嘱:“晚上我会去接你的。”
      “嗯,妈妈再见。”夏添回答。
      她执意不让妈妈早上去送她,但晚上太黑,还是没有拗过妈妈晚上的安排。
      妈妈也要上班,母女两人要讨生活,她不想让妈妈太累。
      这里已经离大海很近了,能听到海浪的轰鸣声。
      她走上一个有坡度的岗向远处望去,即使被树木和房屋阻隔,依然能依稀地看到白茫茫的朦胧模糊。
      有个人说带她去海边玩呢,她记着呢,心底暗暗窃喜,就是不知道那人说的话到底几分真几分假,就像他变得很快的脸,让人参不透。
      家门口那条路的尽头是一条街,昨晚她与舅舅妈妈回来记住了路,方便自己上学。
      这条路晚上有夜市,早晨有早餐,一早一晚是最热闹的时候,方便旧居民区的人们生活起居。
      这是她第一次见这么热闹的清晨——因为在湾镇早上都是在薄雾中穿过巷子,两侧都是闭门的铺子,天空与空气都是青灰色的一片,自行车铃声在静谧的清晨显得格外清脆孤独。每每都有“鸡升茅店月,人迹板桥霜”之感。
      然而,这里,是完全不同的景象——那笼罩的人影的是从沸腾的锅里,才掀开的笼屉里冒出的水汽,源源不断,蒸腾缭绕。人声鼎沸,来来往往,自行车声混杂其中,此起彼伏。街两侧的铺子店门大开,客人进进出出大声点买,店家基本上都在门铺前作业,手中的面或鸡蛋在空中翻飞,筷子的影子动地人眼花缭绕,一切声音与动作与人影都在升腾的雾气中游走变幻——像一出热闹的大戏,众生皆是演员,在用发声或跳动用力地表现自己的角色。
      这可才早晨六点半啊,她惊叹。
      她一瞬间惊呆了,看到这自己即将要融入的生活,心里有些什么情绪呢——先是陌生,恐慌,然后夹杂着惊奇与惊喜。
      自己站在两条路的接口,脚下一条分界的黄线。
      身后是一路的寂静,身前是满场的喧嚣。
      突然,夏添想起了什么,往后望去,那条来时的路尽头隐隐约约还有自家房子的影子。
      她又定睛,仔细得看进空气里面去——她好像看到了那条青石板路,那些在青烟的背景里紧闭门窗的店铺,听到了自遥远的虚空传来的爸爸的自行车铃声,看到了那条水沟,里面划水的小脚丫,看到了那些个漫长的下午…….这些景象都在她模糊的泪眼里渐渐远去,褪色,消逝,复又化为虚空。
      此刻她终于明白,童年是真的远去了,旧的岁月终将被留在时光流过的河床里。
      那些熟悉的,长成生命前十六年的湾镇的一吐一息被她留在身后的寂静里了,在陌生的新城市里看到的过去只是回忆的幻景。
      她终于意识到了一丝不舍,一丝留恋,那种与生俱来的对长成血肉的一部分的亲昵,藏在天性里。尽管她自诩洒脱,自负明亮,自矜未来,原来终究还会对记忆折服,人永远不能痛痛快快地走啊,她感叹。
      离开的时候只关注了行李,只有满心对新居处的憧憬,现在才发现,她忘记了对湾镇告别,那个生她养她尽其所能对她好的湾镇。
      我们的一生中,会遇到许许多多这样的地方,这样的人,这样的一段时光。你对它也许没有十分的热爱,没有投入的喜欢,甚至离开时都觉得不需要隆重的告别。
      但是,在许多年后的某一天,你会突然想通,它陪了你一段路,无论那时的你是怎样的你。那个生命的片段也属于自己漫长的人生一部分,那个片段里的自己也是自己多张旧照片中的一帧,就像找回了流落多年的骨肉一样突然产生了亲昵,然后你开始怀念,开始认真对待,开始审视那份原以为无足轻重的感情,在遥远的未来赋予过去的回忆一份隆重的意义。给一份迟到的醒悟般的珍惜。
      湾镇啊,我的湾镇,这一刻我发现自己真正地远离了你,真正地与那份记忆里的夏添不一样了。
      我的泪水是我能给你的最后的安置。我发誓我不会辜负新生活,我会在末日来临时与每一个人每一件事好好作别,算是弥补了我生命最初的遗憾——对湾镇的遗憾。
      许多年后,夏添回首当初那个路口,她诚恳地承认,如果将成长的旅程比作走路,那是她第一个能意识到的转折的路口,万千过去未来从生命的广角来看,都汇聚在她那踏下去的一脚。
      那是个成长的街口,是她的独一无二的人生里第一个独一无二的路标。
      那个路口,走出童年,走出湾镇,在心里走进生命中的北方,走进十六岁以后的世界。
      她擦了擦眼泪,一脚踏过黄线,踩进了这条喧闹的街。
      在油条,炸糕,糖三角前面徘徊了五分钟,她最终走进了一家包子铺。
      在湾镇不是没见过包子,不过那里不叫包子,统一称馒头,没馅的叫白馒头,肉馅的叫肉馒头,菜馅的叫菜馒头。
      老板娘很忙,忙着掀笼屉,忙着数包子,见她在价目表前面站了五分钟最后实在忍不住好奇好心问她——“丫头,你是没带钱不?没关系,你先吃,明儿个从这儿走再送来。”
      夏添只是在纠结——是坐在店里吃还是带进学校吃,顺便纠结——是青菜萝卜包还是青菜香菇包,还有——胡辣汤怎么解释?胡椒加辣椒,还是胡乱地放辣椒,哪一种她都受不了。
      听到人叫,她一惊立马脱口“不是不是,带了。”
      老板娘是个爽快人“好,那你要啥?”
      夏添不好意思问出口,也不敢再纠结下去了,最后只好买了青菜萝卜,青菜香菇各一份。
      看店里人已经少了许多,索性就坐在店里吃完早餐再去学校。
      七点半上早课,她七点钟准时到达教室,毕竟刚来,不能就迟到难看给人看啊。
      教室里已经有依稀的读书声,大约有十几个人到了。方圆圆还没有来,她下意识的望向最后一排的北墙角,没人。然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为什么要看他有没有来啊?
      也许是他欠我的“去海边玩吧。”她欺骗自己。
      拿出语文课本开始读书,看到小桥流水的封面,蓦地又想到了湾镇,抓书的手近了几分,不由自主地又看向那个座位,。
      湾镇啊,再见呵。我似乎看到了离开你以后的日子要怎么过了。

  •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一个从小衣食无忧但有些缺少陪伴的姑娘,在闭塞的水乡长大,习惯了清净,习惯了一个人玩耍,习惯了孤独。正是这样对寂静的体验才能更让她看清生活的规律与本来面目,才能在将来,有重大的压迫雨变故来临时,临危不乱,也能在细水流长的琐碎人生中温暖呵护身边每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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