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烟翠》半刹烟火

21、林明轩身世成迷，宋清失望离开

　　第二日，众人一下楼就听满屋子里的人谈论纷纷，就像是清晨那煮开的水，弥漫着厚重的水雾，炸开沸腾的热度。这是茶楼一贯有的热闹，但凡过往的人们有了一丝松懈，八卦的热情就不会冷却。

　　“嗳，听说昨晚，皇上秘密赐白绫给了辰妃，还杀了好多太监呢！”一位中年人如是说。

　　“不仅如此，好像还下令将一位官员株连九族呢！”另一个白面书生朝林逸远一行人瞥了几眼，附和道。

　　“朝廷怕是会有大事发生，不少京都大官就先把把自己的家室送回老乡去了，就怕一家子受到牵连，那架势就和逃命一样。我说呢，当官虽说显贵，但却还没有我这店小二心里踏实。”店小二笑嘻嘻的朝那一桌人低声闲聊。

　　“报应！”王翡揉了揉眼睛，狠狠说道。

　　林母泪目，感叹：“世道啊！”

　　众人心里都明白此事，如果不是林逸远运气不错，现在这些闲人奚落谈笑的就是林逸远了！林逸远自是没有什么心情去谈这件事，王翡、林母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以对林逸远的关怀自是这个反应。

　　唯有宋清默默给脸色各异的三人斟好热茶、又用茶水洗净碗筷，仿若平常。

　　林母见了就道：“瞧！墨岚真是体贴人！以后哪个姑娘嫁了你，可不是天大的福气吗？来，墨岚，吃这个！”说完就又给宋清夹了菜。

　　王翡悄悄摇摇头：嗳！伯母真是精明一世、糊涂一时呐！宋清为人确实一等一，但是他可是要拐跑你儿子的！看来还是本少爷机智啊！正是众人皆醉我独醒之理！

　　一行人率先到了扬州建业林府。

　　建业不似京都，路上马车少些，软轿多些，树矮些，竹多些。店铺多售卖文房四宝、珍贵墨迹，路边小贩也吆喝着书画买卖，临水私塾书声琅琅。水榭楼台不少、软哝浅唱起伏、不时能听见清冷的琴声、闻见幽暗的墨香。

　　扬州是个饱读诗书、陶冶性情的好地方。

　　林逸远还没下车，就听见一阵似水漱玉的声音激动呼道：“是表哥回来啦！我就说表哥吉人自有天相，此番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表哥，表哥！”

　　林逸远下了车，护住耳朵，笑道：“嗨哟，明轩，你怎么还是和去年一样这么闹腾？幸好去年没带你去京都求学，不然啊，你表哥我今年才十八就要耳鸣了！”

　　林明轩穿一身宽松黑袍，一头飞扬的头发高高束起，满脸张扬，腰间挂着翠绿的定亲玉佩，手里还拿着一把木剑，着武士靴，显得他风流年少，有几分林逸远的影子。他闻言，白嫩的脸顿时爆红，但还是上前挽住笑着的林逸远：“表哥，你瞎说！对了，我可不管，后天就是我十六岁生日了，你去年和今年的礼物都要准备给我了！”

　　林母在宋清搀扶下来，到了自个家门前，心情自然明亮起来，到了二人面前，对着林明轩也笑道：“明轩啊！你怎么有了表哥就忘记我这个姑妈了？姑妈哪年没有给你准备了丰厚的生日礼物？”她又拉过宋清的手，对一脸好奇看着他的林明轩道：“来，这是姑妈好朋友之子宋清，他是姑妈的干儿子，算起来，你也得喊一声哥！”

　　林明轩偏头盯着宋清，黝黑的眼睛打量不停，不怀好意道：“姑妈，这个哥哥以前可没有见过，他居然比表哥还要俊秀呢！是姐姐吧？”说完就又笑倒在林逸远身上，双手就环抱着林逸远，死不放手，堪比八岁小孩。他乐个不停，又突然看向站在一旁满脸忌惮的王翡道：“王二哥！你今年也回来了？我的生日礼物准备了吗？如果不够这六年的分量，我就叫蓉姐姐过来，好好教训你！”

　　王翡苦哈哈的赔笑，他一听见赵白蓉的名字就头皮发麻，可别提见她了。

　　宋清看了眼满是忌惮的王翡，看向那趴在林逸远身上骄纵、甚至有些无礼的林明轩，心中好笑，自己居然不知林府还有这么一座大佛。他思考片刻，庄重的拿出自己的佩剑听涛、刻意的显摆在满眼得意的林明轩面前。

　　果不其然，林明轩滴溜溜的眼珠，巴巴的停在那把通体银白、花纹繁复、线条流畅的听涛剑鞘上。他又瞅了瞅一脸冷淡的宋清，便有些小心凑到他身前，贼精的改口说：“哥哥，后天就是我生日了，你能把它送给我吗？”说完又偏头指了指那把听涛剑。

　　宋清正是想要这林明轩能够安分下来，哪一个少年不羡慕仗剑走天涯？哪一个少年不向往武艺高强？哪一个少年不期盼宝剑利芒？

　　林逸远先说了：“明轩，不可胡闹！”他晓得林明轩平日威风跋扈惯了，却不知道林明轩变得这样没有礼貌。

　　林母也说：“明轩，对哥哥怎么这么无礼？”

　　林明轩皱眉，心中稀罕道表哥和姑母都这么护着这个人，难道他还是什么宝贝不成？他刻意道：“他不是我哥哥吗？那为什么不肯送东西给我？他不是我哥哥！”他可傲气的，一脸挑衅的看向宋清，他所求的东西，别人没有不给的。

　　王翡心中流下一滴冷汗，想道这两位可都不好惹。又有一丝窃喜，因为不管是谁最后吃了亏，对他而言都是极大的笑资！都有一丝报复的快感！哈哈。所谓一物降一物！

　　宋清微微一笑，便又客客气气道：“送你，没问题！只是我的剑向来只认剑术非凡的人为主，你现在刚习剑术，必不能抽开它。”

　　林明轩万万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回答，挑高了眉，碍于面子，不屑道：“哼，就你的那把破剑还会认主？还有你怎么知道我是刚习剑术？”

　　宋清一挥手就把他挂在腰间的木剑劈成两半，还顺手捡起那要掉下去的另一半木剑，微笑塞回还在愣愣看着木剑断痕的林明轩手里，愉快的越过他，挑眉看向林逸远，轻松道：“哥，我们先进去吧！”

　　林逸远明白过来，拉着宋清大步往庭院中走去，小声说道：“你别介意，明轩的父母在他出生那年被劫匪所害，爷爷念他孤苦伶仃，就接他在我家住着，一家人倒也都宠着他。你真聪慧，一眼就发现他爱习武。他待会肯定可崇拜你，不用多久就会黏你了。”

　　宋清微笑道：“原是这样。我明白他，我也是失去双亲的人。”

　　后边愣着的林明轩回神过来忙追着宋清道：“宋清哥！不！师傅，师傅！等等我！”

　　王翡傻眼，心想不是互整吗？不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吗？怎么就变成认师傅啦？刚刚还差点由口舌之争变成拳脚相向呢！

　　林母对傻眼的王翡纳罕，乐道：“墨岚倒是除了涤生外，明轩这么愿意亲近的一个人了！明轩对你一直都不怎么客气，你看在他的身世上，也就别和他多计较啊。”

　　王翡一脸生无可恋点点头，心里想的却是：谁敢和他多计较，谁不知道，你们有多宠他！他说他不爱读书，就给他不读书的自由！我也不爱读书啊！我还是在我爹的棍棒下背的四书五经呢！如今这个小霸王居然就这么轻易的被宋清一手给收服贴了，那自己以前和以后吃的苦头赫赫然就是那丰厚的笑资啊！！他闭了闭眼，跟着走，看了看前边仿佛被神宠幸的三人，占尽了天下光芒。他低头默默地在心里自我安慰：没事，没事儿，没事！

　　宋清停下脚步，看着站在他面前，一脸巴结的林明轩，似笑非笑地说道：“我不是你的师父。”

　　林明轩就差跪了，巴结道：“好，宋清哥！哥，你教我剑术呗！我保证我以后对你惟命是从！表哥，你快帮我说几句话！”他又给林逸远使了好几个眼色，这时候倒是不腻乎林逸远了。

　　林逸远摇摇头，展开锦扇，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优哉游哉的走开了，纯当没听见！

　　出乎众人意料的是林明轩接下来的反应，顿时让众人都大惊失色。

　　林明轩见此，一改往日骄纵刁钻的模样，竟然果真跪了，直道：“我一出生，父母就被劫匪所杀，此等血海深仇怎能不报！求宋清哥你能教我几招剑术，我不求行走江湖无敌，只求一雪弑亲之仇！”

　　看这模样，竟是看准了宋清不松口了。

　　后来的林母听此言顿时就哭了，好不容易降下来的情绪，这会又给爆发出来，这个女人从来没有顺心如意过，她哭道：“明轩，你告诉姑妈，是哪些个多嘴的杂碎在你面前乱嚼舌根！你父母明明是病死的！明轩你说出来，他们是谁？姑妈，姑妈！必定替你狠狠处罚他们！”

　　林母万万没想到明轩不爱读书爱习武的原因竟是想要去报仇！

　　王翡也皱眉，他也只知道这林明轩的父母是患恶疾身亡的，但看林母反应，这事怕是如林明轩所说那般了！

　　林明轩依旧跪着，默默流出泪来：“姑妈，表哥，你们对我很好，我都知道，你们对一再纠缠的我都说我父母是病死的。但前年你们清明给我父母扫墓的时候，我都听到了！”

　　林逸远扶着哭得稀里糊涂的林母，也红着眼看着几乎是嘶喊出最后一句话的林明轩，奇怪道：“前年？前年清明你不是生病在家，没有和我们一起去扫墓吗？”

　　林明轩看向林逸远哭喊道：“我确实感冒了一些，但我想着不能不给父母清明磕头，就跟在你们后头，然后就听见了所有，所有！”

　　林逸远不予重词：“所以那时候起，你就开始习武，要报仇是吗？”

　　林明轩哽咽点点头，又转向面色依旧冷静的宋清道：“你愿意帮我吗？宋清哥！”

　　宋清看向痛声大哭的林母、红着眼的林逸远，他深吸一口气，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缓缓对跪着的林明轩道：“你可是想好要复仇了？一旦计划开始复仇，意味着你的舒坦日子结束，整日要殚精竭虑、忧虑害怕，因为你赌上的不仅仅是自己的性命，还有你的亲人的所有。”

　　林明轩刚要开口，就被打断。

　　“你先不要急着回答我这个问题，三日后，我等你的回答，到时候，如果你不变现在的心境，那我可以教你。”宋清苦涩的收尾，心中念想：终究不是一家人，所以终究没有一家人的亲密。两年前，林逸远对宋清，难道有半分今日林逸远对林明轩之痛惜吗？！就像林逸远自己说的，最大的痛苦令人欲哭无泪。那么最大的痛惜则令人哑口无言！

　　与“大白若辱、大方无隅、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大成若缺、大盈若冲、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老聃的超然真理一般，真相可能就在自己曾经以为是的对立面，非。

　　“出息！哭，能解决问题吗？”

　　“你知道吗？穷途未必是末路，绝处也可逢生。世界最大的痛苦，让人痛到哭不出声。我虽没有什么大的痛楚，但我知道，天下有，世界百态，悲惨人间，但是这悲痛的人间，总会有温暖到好比天堂，人们啊，就盼着，或回忆着这些个好时候，度过这残忍人生。你虽现在痛苦，但你可了解到过往的幸福了吗？凭着过往，你就该有力量站起来，继续走。”

　　“更何况，男儿不展风云志，空腹天生八尺躯。”

　　“这是我的父母为我上福严寺求来的，据说可以转运，现在我把它转赠与你，从我过往十五年的运道来看，你以后必定平平安安，好运常来。”

　　“现在我把它转赠与你，从我过往十五年的运道来看，你以后必定平平安安，好运常来。”

　　他兜兜转转才明白自己有多么在乎林逸远的关心、有多计较林逸远的选择！他现在知道他不及林明轩在林逸远心目中的地位、更是不及那锦扇代表的泰汉欢！林逸远不像自己对他一见钟情，不像自己对他一往情深。多么难过，自己心尖上的人并未将自己放在首位关怀。多么担忧，自己拥抱的不是希望，而是寒冰，付诸万般努力与热情，得来的却是一摊留不住的水渍。

　　宋清没有等还在哽咽的林明轩的回答，也没有再看林逸远一眼，便是似逃的一般，飞身离开了这片令他伤心的地方，第一次主动离开了令他魂绕梦牵的林逸远，即使这是第一次他光明正大的进入林逸远的家。他很想抓住林逸远大声哭喊道：“我在乎，我计较！”他又突然记起他和林逸远已经结拜成了兄弟，无需多言的兄弟！就像他不久前说的“不计较，永远也不计较。你是林逸远，你是林涤生，这就够了。”他不敢去看林逸远一眼，便落荒而逃。他不能，尽管他比林逸远年少几岁，但假如他这样做了，那么他很可能就只能以弟弟的角色去拥抱林逸远了。

　　宋清憋不住内心情绪，他似乎忘记两年的时间，尤其最近的发生是事情，对林逸远的改变。倘若在两年前，林逸远的表弟发生这样的事，林逸远的反应说不定也是这样。

　　林明轩见他飞身走了，就忙拉着林逸远的衣袖，急道：“表哥，他去哪儿了？”

　　林逸远只能依稀看见那寂寥的白色身影渐渐消失在视线里，他也不知是为何，他对哭啼的林明轩道：“明轩，你放心，墨岚既是答应了你三日后来听你回答，就一定会来！你先过来，跟我好好说说你是怎么打算的，王兄你也来。娘，这件事我们会好好解决的，您别哭了，丁香，扶我母亲去休息，给她熬一副安神汤，帮我好好安慰她！”

　　一位温柔女子应下，便扶着伤心的林母回房了。

　　三人到了林家大堂坐下，半晌无言。

　　林逸远有些头疼，就用手抵住太阳穴，对着坐在对面的林明轩道：“你说你都听到了？听到了些什么？”

　　林明轩低着头闷出一句话来：“我知道我的仇人是谁。”

　　林逸远和王翡双双皱眉。

　　王翡不信道：“你知道？是谁？是江湖中人的话，我还能提供一点消息。”

　　林明轩委屈抬头：“我要自己报仇。”

　　林逸远头更痛，他揉了揉太阳穴便道：“你怎么报仇？单凭到时候墨岚教你的一招吗？”

　　林明轩咬牙：“死不足惜！”

　　林逸远狠狠一拍桌子，怒道：“你这么轻易言生死，有考虑过我们的感受吗？林明轩你后天就十六岁了，你难道还不知道为别人考虑吗？”

　　林明轩抹了抹眼睛：“若是我死了，我便结草携环来报答你们。若是我活了，我便是真的活了。一个人，不知道自己的根在哪里，就是死了一半。这话还是表哥你和我说的，我不去为我父母报仇，我就是没有生命的贱泥、没有根系的浮萍！”

　　林逸远闭眼：“你觉得我们家不是你的根吗？”

　　林明轩哑然，但默默流下泪来。

　　林逸远摆摆手，疲惫道：“你也先去休息吧，明天好好准备后天的生日宴。”

　　王翡第一次见这么生气的林逸远，心尤有颤意，他看见林明轩跑着走了，便看向一脸难受的林逸远，轻轻开口：“林弟，我看明轩他必不会轻易放弃的，我们还是不能见他去送死。你知道杀害他父母的凶手是谁吗？”

　　林逸远强撑精神，灌了好几口茶，摇了摇头，又揉了揉太阳穴，便坐直道：“王兄你说的很对，我对杀害他父母的凶手知道的不多，只是以前偶然听母亲和舅爷爷的夫君谈起过，好像是一对雌雄大盗，武艺奇高吧。”

　　王翡皱眉：“雌雄大盗？又是大概十六年前的事，嗯，让我好好想想。”

　　两人皆沉默了一会，林逸远经不住又揉了揉头，他心中突然很想宋清在这儿就好，如果他在这，凶手是谁说不定就水落石出了，重要的是又可以保护明轩、管住他不要干傻事。

　　王翡捶了捶头，无奈道：“我知道雌雄大盗是莫石燕和蒋飞鹰夫妻二人，都只有二三十多岁，十六年前他们才多大？不可能是他们！”

　　林逸远紧了紧锦扇，便皱眉道：“此事不能耽搁，从建业到严州城，快马加鞭也无需一日。只能麻烦王兄替我到严州城悬壶馆找我舅爷爷乔杉问清此事，而我在这边好好盘问明轩的话，看他到底知道的有多少。”

　　王翡点点头：“没事，我不是你兄长吗？我也是看着明轩长大，铁定会帮他的。更何况，这有多大事？我这就去！还有你也好好休息，看你这疲惫的！你问不出也不要太着急，那宋清三日后肯定会回，如果我们没有消息，问他也是一样的。”

　　林逸远强扯一笑：“我知道，多谢王兄，你路上注意安全！”

　　王翡摇摇头，纳闷宋清跑哪去了！

　　众人竟在不知不觉中对宋清产生了依赖，这依赖，既是对强者的崇拜，又是对现实的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