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魔世界游记》倚个乔松

4、留仙

　　江洗柳微微昂首欲言，半刻之后，声音却还是哑在了喉头，

　　他有些泄气地揉了一把小孩儿的头发，哑声道：“反正是你惹不起的人。”

　　小孩儿被他揉了头，似乎有些不快地皱了皱眉，却未曾躲开。他没有追问，只说：

　　“是吗？可你只是个凡人。”

　　不知为何，江洗柳总觉得那小孩儿的目光，流露出一些失望。

　　江洗柳道：“你别看不起凡人。”

　　虽然此前的他，是最看不起凡人的。可他沉睡的这些时间，凡人的力量，再不是当年印象中的了。

　　小孩儿将珠子越扔越高，江洗柳看得颇有些心惊。虽说这珠子应该不会轻易摔碎，但他还是希望这个小孩儿，待珠子好一些。江洗柳忽然想到了什么，弯下身子，一手拍拍小孩儿的肩膀，

　　“我也算是救过你了。你告诉我，平阳顾氏的仙邸究竟在哪？我有要紧的事要做，希望你帮帮我。”

　　小孩儿道：“我未曾骗你。平阳一城，都是顾氏的仙府。不过平阳城中心有条留仙湖，你见过的。留仙湖以西，是我们所在之地，居民都是结过丹的，但并不全姓顾，大多是投奔而来，凭借顾氏的势力，在此安居的。”

　　江洗柳道：“凡人还是老样子。修了仙也忘不掉凡尘俗世。不死金身都有了，还要日日划船浣纱，好像神仙腾云驾雾的生活，他们还看不上似的。”

　　小孩儿道：“是也不是。凡人修炼仙法才百余年，法器不会做，腾云自然也是不能的了。等他们真的体会了仙人生活，也未必还能贪恋红尘。”

　　江洗柳道：“原来如此。凡人果然还是凡人。”

　　小孩儿笑了笑。江洗柳道：“那么，留仙湖以东呢？”

　　小孩儿道：“留仙湖以东，便是顾氏直系的修炼之地。不过如果你要去那里办事，就不用去了。”

　　江洗柳疑惑道：“为何？”

　　小孩儿两手摊开，微微耸肩：“你刚才轰了一地的，都是顾氏子弟。”

　　“……”

　　见江洗柳不语，小孩儿一挑眉，“怎么？后悔啦？”

　　江洗柳认真道：“没有。”

　　江洗柳无意识地摸着手上的镯子，把它推上去一些又滑下来，然后有些小声地说，“我在想，我如果硬闯进去，有多少可能再轰一次。”

　　正是傍晚，夕阳泼下赤金颜色，催成湖边柳树的着墨。留仙湖旁又来了两人，俱是青衣飘飘，长身玉立。一人佩刀，一人负弓。

　　街上躺得横七竖八，却有几人已然醒转，看到来人后，都不由欣喜道：“大师兄，三师兄！你们可算回来啦！事情可办妥了？”

　　来的正是林英招与顾饮兰。林英招笑应道：“放心，都办妥了！”

　　顾饮兰问：“荷举，这是怎么了？”

　　话毕拿出些丹药，先吩咐师弟给众人服下。

　　为首的顾荷举便也缓缓道来。顾饮兰安静听着，眉头微皱。林英招道：“那小妖怪从哪里来的？”

　　顾荷举道：“不知道。他修为不低，来无影去无踪的，我只知道他大约是前几日来的平阳，其他的便不清楚了。”

　　林英招问：“他若真那么厉害，怎么教你察觉了踪迹的？”

　　顾荷举道：“他孤身一人是很厉害，可他当日还要带一个凡人进来，便被师弟们发现了。说来也奇怪，他本有很多方法可用，却偏偏直接走了正门进来。”

　　林英招笑道：“哈哈，他这是完全不把你们放在眼里啊！”

　　顾荷举有些惭愧：“大师兄……”

　　顾饮兰忽然道：“就因为他是妖物，你们就追了他那么久，甚至把兰籍剑带出去，只为将他杀了？”

　　林英招站在一侧，却也无声问出了同一个问题。

　　顾荷举忙道：“不是的不是的。是叔父说，那妖怪和烛龙有关系，我们不敢怠慢，才会如此的。而那妖怪也的确出言不逊，半点辩解也无。”

　　顾饮兰听到“叔父”二字，脸色有些难看，顿了顿道：“那凡人呢？你们总不至于把他也伤了吧？”

　　顾荷举脸上微红，正欲回答，一旁却又有人醒来过来。一个老者站起走来，几步走到二人跟前。他年岁虽长，却仍是精神抖擞，声色洪亮：“饮兰。”

　　顾饮兰低头拱手：“父亲。”

　　林英招亦拱手：“师叔。”

　　说来不公，修仙之事与仙缘关系太大。有些人年过半百，日日悉心修炼，修为也比不过一些天资聪颖之人刚结丹的能力。这师叔的修为不算低，但与站着的三人相较，却还是逊色了许多。但他毕竟担着辈分，族中许多事，却也是做得了主的。

　　顾孔阳道：“你回来的正好。如今兰籍剑失窃，亦需你助力。”

　　林英招方才听过全程，很是不平地要讲。顾饮兰却按住他，上去两步，沉声道：“父亲，称兰籍剑为’失窃’，有些不妥。”

　　顾孔阳道：“并无不妥。那妖物嚣张非常，如今更有个强劲的帮手。留在平阳，便是祸患。”

　　顾饮兰沉默不语。

　　林英招却终于按耐不住，大声道：“烛龙消失已逾十年，如今平阳和乐非常，又何必这样捕风捉影？那妖没害过人，也与顾家无冤无仇。原本远来都是客人，师叔这样行事，未免太霸道了一些！”

　　顾孔阳脸色顿时黑了，对着林英招便是一拂尘甩去，“黄口小儿，哪知道妖怪险恶！”

　　林英招也不躲，结结实实受了一击，衣衫顿时裂出道口子，从中翻出些拂尘抽过的皮肉来。顾荷举上前劝慰叔父，才叫他先放下了拂尘。其间林英招始终不言，却是抵死不认错的形容。

　　顾孔阳稍稍平息怒气，对顾饮兰道：“那妖物未曾偷走剑匣，兰籍剑灵光外泄，找寻起来并不困难。你这几日，便带着师弟们多留意。”

　　顾饮兰垂目，“……是。”

　　此时，“偷走”宝剑的罪魁祸首，正摸索着剑柄上镌刻的字眼，微微失神。

　　一处客栈房里，小孩儿斜躺在床上，一手支着下巴，眼睛盯着坐在桌前的江洗柳，

　　“我劝你早点把这剑扔了，不然那群道士迟早找上我们。”

　　“兰籍……”江洗柳正自沉吟。

　　小孩儿坐起来，一双脚触不到地，便空悬着前后晃动。

　　他有些生气道：“你听见了吗？”

　　江洗柳应了声，也不知道听进去几分。而后提剑起身，愣乎乎的，便要向外走去。

　　“你现在也安全了，早点回家吧。我走了。”

　　一颗珠子却自小孩儿袖中抛出，弹到门上，把半开的门阖紧了，又弹回他手里。

　　他坐直了，道：“等等。”

　　江洗柳转身看他，问：“还有什么事？”

　　小孩儿眼睛一眨，很调皮狡猾的模样，却忽然道：“别找什么人了，跟着我吧。”

　　江洗柳一头雾水：“什么？”

　　小孩儿招招手：“过来。”

　　鬼使神差地，江洗柳把剑搁置在桌上，自己走了过去。

　　待他走进，那小孩儿却抓住他的手，一使劲将他拽了过来。江洗柳没有设防，被他一把撂到床上时，还有些发愣，“啊？”

　　小孩儿一手按住江洗柳手腕，一手攀上他的后背，顺着腰线一路抚下，指尖所到之处，都惊起江洗柳一片战栗。江洗柳只觉得后背酥酥麻麻，好像有千百只蚊虫啮咬，耳根莫名发红。之前火辣辣疼的伤口，正在渐渐愈合，皮肉生长时一阵酥痒，疼痛感却被逐渐隐去了。或许是天气炎热的缘故，江洗柳觉得喷在背上的呼吸，十分灼热。

　　这小孩，是在给他疗伤。

　　温热的肌肤贴上来时，江洗柳才回过神，他感到一只带着凉意的手指从他后背划过，然后他发现，他之前穿的东西，已经被悄然褪去了。江洗柳微觉尴尬，不过一想到自己背后不过是个还扎着马尾的小孩儿，便也生不出什么绮思了。

　　果然，只消半晌，那小孩儿便松开禁锢他的手，走离床边，站在一旁。江洗柳微微侧首，等他开口。

　　小孩儿脸色似乎不太好。他手里牵起几片白布，江洗柳凝神一看，果真是自己之前穿的襦衣。原本雪白的布帛，此刻却是染上了几道斑斑血痕，红白一衬，有种诡异奇特的美感。只见小孩儿一手托起一团灵光，点燃了另一手举着的白衣。于是不论红白布棉，俱化成了一团清灰。

　　小孩儿道：“手持溢出灵光的宝剑，身穿着有标记的衣裳，你一走出这道门，大概就能被一群顾家人捅成蜂窝。”

　　此时是初春时候，乍暖还寒，磨人得很。江洗柳上身未着寸缕，一股凉气灌入，便不由打了个喷嚏。于是弹珠弹出，微微打开的窗子，也紧闭起来。而后桌前亮起莹莹烛火，是灵力点起来的。

　　江洗柳低着头，有些愧疚。他倒没想过这些，只想着冲出去，抓着个人，大不了被狠狠打一顿，没死的话，说不定还有转机。

　　不是他有恃无恐，也不是他皮糙肉厚到毫不在意。只是，连兰籍剑也在，那他那日遇到的，是不是，有没有可能就是……江洗柳耐不住内心狂跳，于是原本的愧疚，还是淡去了。

　　他道：“谢谢你啊。不过没关系的。”

　　那小孩儿脸色很是难看，沉着声音道：“我不准你去。”

　　他原本是小孩子的声色，此时刻意压低了，反而有点好笑。于是江洗柳道：“你个小孩子，别管大人的事情了。很闲的话就去啃啃草玩玩泥巴，乖啊。”

　　说着又要去揉他头，手腕却被一把捉住，那小孩儿道：“你为什么非要找他？”

　　江洗柳想了想，还是敷衍道：“欠了他钱，要去还的。”

　　那小孩儿听了，竟越凑越近，直到吐息都在江洗柳的颈间，眼睛也突然红了。

　　江洗柳愣了愣，道：“你怎么了？”

　　沉默半晌。小孩儿的眸色渐渐变回深黑，只是一双眼却好像怎么都看不透。

　　他翻身上床，道：“你非要硬闯的话，连那个林英招的脸都还没见到，就死了。”

　　江洗柳道：“你怎知道我要找他？”

　　小孩儿躺在床上，身子向内：“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找到隐藏剑气的方法前，不许出这个门。”

　　江洗柳还想再说，屋内的烛火却灭了。原来两人折腾许久，此时已是亥时，二人无言时，窗外打更声便传了过来。

　　小孩儿冷冷的声音传来：“睡觉。明天再说。”

　　江洗柳不由失笑，只觉得这真是个小霸王。不过他这一天也的确有些疲累，于是依言躺下，背上的伤口仍有些酥麻。

　　此时门窗紧闭，烛火也熄了，江洗柳困意虽不浓，却也无事可做。他看着面朝墙壁的孩子，还是忍不住自己，抓了把他的头发。小孩儿一抖，却没有反抗。

　　是真的，他的确回来了。

　　江洗柳望了会儿漆黑的房顶，在又一次打更声中渐渐入睡。半夜做了个噩梦，惊得气喘吁吁，冷汗连连。意识还昏沉时，他却感到一只手伸了过来，将他的腰环住。夜晚无风，后背处温热舒服，令人心安的气息萦绕鼻尖，后半夜却是好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