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引子》肆时山

3、第三章 冠似雪

　　玉面将军的脚程是在边塞的风沙里练出来的，就算没了那好吃懒做的三雪骥，区区半座会稽山，不一会就到了顶。

　　十月的冠似雪可没有雪，青石阶似乎被早除的弟子扫净后又取水洗了，锃亮的石面竟让楚南归有些不忍心下脚。

　　“这洗了石阶的水不会也流进那溪里了吧。”他忽然想到，“颜家人从山顶一路清洗下来，这水怪不得是苦的。被茶水一泡一滤，浮尘自然就留在茶上了，怪不得唯独茶水不苦。”

　　那晏大哥可不是喝了二十多年的脏水？

　　楚南归就这歪理仔细再想了想，越想越可怜颜家人。

　　冠似雪虽是会稽山顶，可是并无尖峰。数十年前一场山火将烧上过山顶，弟子挖去焦土，清洗出底下的山岩，加以打琢，成了今日的六角平顶。顶边若再出去半厘便是悬崖，六块两人高的巨石摆立在平顶的六角上，再用手臂粗的青铜链两两相连。若是冬日里积起一掌厚的雪，从他峰上看这顶，确实像顶雪冠。

　　楚南归爱武，虽不懂文人那些山水意境，人文情怀，在这山顶就算待上半年也尿不出半句诗来。只是他立在这冠似雪上，脚下是云雾众峰，身侧是郎风薄雾，冥冥中觉得自己绝不能半个屁也不放的就走了。

　　于是他冲这寥廓的天地，深深一吸气，怀着撕裂天地的气势，啸喊一声：

　　“龟……犊……子……！！！”

　　应该没有比脏话更能表达玉面将军内心难言的澎湃之情了。

　　山下正在东西忙活的弟子，听到这横空破山而来的湘中俗语，半山的人都愣住了。不少老弟子都被这前混世魔王问候过祖宗，这声音一经传来，恶寒早就爬变了全身。

　　“老猴子也上山了？”颜震眼角一抽，看向安安静静煮着茶的大师兄，“你昨晚深夜才归，就是接他？”

　　颜子晏心火不燃，见怪不怪。斟茶换水，动作行云流水，不见丝毫停顿，缓缓开口道：

　　“楚家主想叫我替他熬这只鹰，不想最后，成了猴子。”

　　“猴子还不如鹰呢。”颜震哭笑不得。

　　颜子晏抿唇含笑，不作他语。

　　楚南归将军中刀法剑法习了一遍，再将楚家九章平断剑法从头到尾习了一通，又将颜子晏教他的落尘三式由慢至快习了三遍，方觉得一身燥热，湿汗沾襟。

　　把剑一丢，四仰八叉地躺在石板地上，任凭冷石丝丝抽走他满身的热气。

　　小将军习武十余载，从未有过像今日这般畅快之感。平日在朝中步步都得看人脸色，营中各部杂事琐事永远不见头，这一得空，心头担子一放，少年的豪气才敢冒出头。

　　立于这地，仿佛天地入定，唯有他一个人剑动乾坤，气定山河。

　　幼时来会稽山尽忙着惹逗颜家弟子，没想到会稽山上还会有这样气势恢宏的地方，半点小家子气也不见。

　　他记着颜子晏常说，隐士隐于天地，狂士难拥山河。本以为是让他收敛锋芒，不与敌者动怒失智……今日这般，他脑子里像是突然通了什么，但仔细想了一会儿，又觉得似是没通，折腾半晌，还是放弃了。

　　猴子毕竟不是多虑的动物。

　　老猴子舒服的喟叹一身，翻了个身，看着日头微偏，这才想起今日还粒米未进。转念又一想，自己出门明明是去寻楚洵的，竟然只顾着自己畅快，这事忘得是一干二净。他拍拍屁股站起来，提起自己的剑。回头再看了看这寥廓山势，哼着一曲阳关道，凯旋一般转身下山去了。

　　颜子晏这刚来的两只猴子还没有栓上绳儿，正在满山头乱跑，这临烟阁的门又被一位不速之客推开了。

　　“……子晏。”来者虽是一身雪白的长衫，可是身上竟是些污泥杂叶，细尘水渍，半处干净的地方也不见，身上酒气未退，眼睛迷瞪着看清了人，含糊不清道，“……我怎么到你这来了？”

　　“你以为你到哪了？”颜子晏无奈。

　　“……天枢院啊……阿森他还等……等着我给他带……嗝…….带酒！”醉鬼说了一半还打了一个酒嗝。

　　“叔父他不喝酒。”

　　“我……我知道他……他不喝！”

　　“你醉了。”颜子晏叹气。

　　“我有不醉的时候吗？……”醉鬼还有自知之明，自问自答道，“没有……没有！我就他妈的……一直醉着!”

　　他开始还是微笑，随后便是笑出了声，再是狂笑，撕心裂肺地笑。

　　最后终于开始哭，倚着门栏缓缓滑下来，眼睛迷瞪着，怎么着也不肯合上。

　　颜子晏去扶他。

　　“你该睡会儿。”

　　醉鬼一把甩开他的手，拿衣袖把一把鼻涕眼泪全抹在上面，嘴上继续叨叨：

　　“老子清醒了这么久，嗝……睡什么睡…….找错了门真是对不住啊，大侄子……你叔父人呢？是不是又……又他娘的在躲老子？”说着一掌打在了颜子晏的阁门上，紫竹门一声脆响，肇事者像是被这声响刺激了，又开始一阵疯。

　　“你说，他心眼是不是小。”醉鬼一把揪住颜子晏的领口，盯着他恶狠狠地问。

　　颜子晏心想不能跟醉鬼一般见识，点头。

　　“他是不是小。”

　　还是点头。

　　“你见过？”醉鬼突然像听了个笑话似的笑开来。

　　颜子晏后知后觉，好不容易才反应过来，气得打开醉鬼的手，耳朵都染上了薄红。

　　“……大侄子你怎么这反应？”醉鬼奇到，眼神清明了些，眨巴眨巴眼睛到，“不是吧，我记得你也应该有个……二十七八…….这都能脸红？你不会还没开荤吧哈哈哈哈…….”

　　颜子晏不再和醉鬼一般见识，一掌就欲往他后劲劈去。谁知醉鬼一边笑着，稳稳抓着了颜子晏手腕。

　　“唉！”嘻嘻笑道，“打不着。”

　　“我还有事。”颜子晏不欲再和他闹。

　　“你去，你尽管去，大侄子！”醉鬼松开手，往里屋走，脚步虚浮还被门槛绊着一下，“不用管我，我……哎…….这门槛怎么还高了…….去啊！去！这么大了……是该找个对象了!别学你叔父，一辈子就爱在书堆里发霉……也别学我哈哈，酒囊饭袋没个正行……”

　　这形容倒真贴切，颜子晏心道。

　　“真找对象啊？”见颜子晏没有应声，醉鬼摇摇晃晃又要折回来。

　　颜子晏利索地把门关上了。

　　“我给你带了药！新口味！保准比上次好喝！”门内醉鬼还在嚷嚷，“我搁在你们那个什么浅草园了……好像在……在那什么……什么地方来着……啊！反正我记不得了，大侄子烦劳你自己找找！”

　　“那便算了，师叔你不妨等酒醒了再告诉我。”

　　“……醒了可能也记不得了！”醉鬼耍无赖。

　　颜子晏不再理会门内的醉鬼，叮嘱门外的侍阁弟子暂时照看一下门内客，转身便往山下去。因半刻前巡门弟子前来通报，说是山门前有一人指名道姓欲见上君，却又不说来意，很是棘手。邀之不入，驱之不去，就在山门前坐着，非要封一上君出门迎接。

　　“封一上君正巧闭关，弟子不敢打扰，所以只能请大师兄前去解难。”巡门弟子跟在颜子晏身后解释道，“那人竟直呼上君大名，语气傲慢，似是来找茬的，大师兄你可需小心！”
　　“切不可过早定论。”颜子晏倒不以为然，“江湖人士，张狂乃是豪气之态，或许并非不敬。”

　　巡门弟子一听，方觉失言，连忙在身后叠叠请罪。

　　“不过这几言，无可厚非。”颜子晏回头婉然安慰道，“你刚进门不过数月，只管顾着多多留意，若是太过激烈的评议，大可不说。”

　　巡门弟子愈加感动，双眼红红，在内心给大师兄叩了十几个响头。

　　“若不是颜空山站在这里跟我说话，老子一个屁也不会放给你们！”山门外的客坐着还在和守门弟子对骂，“啊哟，你们这兰亭圣地，是不是不让放屁啊？哈哈哈哈！那你们管放屁叫什么？腹中之气还是雅士风屁？啊？哪个啊？”

　　“你！吾等敬你是客，才愿为你通报师兄，你若是再如此出言不逊，休怪我们不客气！”

　　“我？我出言不逊？我哪里出言不逊？”来者身着黑衣，头发草草地绑了，枯草一样的散乱着，胡子邋遢，只不过打坐的姿态很是挺直稳重，倒也还算有个正形，“我不过是向你们兰亭颜氏，啊，知书达理之大家，乱世中的仙风之境，讨论一个生理现象。我也想知道，放屁！啊，这个词，你们倒是怎么文雅的……称呼的！这不过分吧？过分吗？”

　　守门弟子忍无可忍，拔了腰间的青玉长剑，一招鹤骨仙风就往地上坐着的黑衣人刺去。

　　“云栖剑法？”黑衣人一掌拍地，旋身而起，只看了一眼起势，就已了然。连地上的长剑也不取，轻身后退半步，赤手空拳便拆起了招。用左手巧推颜氏弟子的剑身半寸，右手钳爪一抓，揪住弟子的领子凌空一提。

　　下一瞬间，两人，一站一躺。

　　“哈哈哈哈哈哈！”黑衣人狂笑，“你这只鹤是被自己的腿绊住了么，摔得好生难看！”

　　“还有要打的么！空等着着实无聊！”他一拂衣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虽然单看他的面容，并不像是喜净之士，“哎！那边刚下山来的！我看你年纪稍长，可有力与我招上几架？”

　　众弟子听闻均往山上望去，下山来的稍年长的人，正是颜子晏。面容白净，眉目出尘，广绣白衣，素白长剑，银仙靴落地无声，潇潇然一身仙风道骨。众弟子心头大定，齐齐作揖，方于黑衣人交手的弟子更是欣喜，一骨碌忙从地上起身，喜呼师兄。

　　“晚辈颜子晏，是兰亭内门弟子。”颜子晏执剑浅浅作了一揖，也不动怒，“叔父正在闭关，若是阁下又何要事需告于我叔父，晚辈可代为转告。”

　　“你就是颜子晏？”黑衣人眼神一亮，上前几步，上上下下打量起颜子晏，“你怎管颜空山叫叔父？那糟老头什么时候有你这么一个俊俏的侄子？不过我倒是听过你的名字，听说你天赋极高，无论多么繁复的剑法都能过目不忘，三年前还破了武当三绝的剑阵，是个天才！就是你么？快快与我对招！快快与我！”

　　不待颜子晏回应，黑衣人已然提起地上的长剑，震开裹剑布，横握在身前。

　　那是一把令人印象深刻的剑，不是因为它长，也不是因为它的利，而是因为它的怪。剑有半身长，半掌宽，通体玄黑，剑鞘上纹有紫黑色的暗纹，幽幽似有邪气翻腾。剑柄上镶有六粒鱼眼珠，均是黄豆大小，迷迷茫茫泛着诡异的白光。

　　“……六眼迷珠玄紫芒，屠尽天下又何妨。”颜子晏仔细端详，“二十多年前，庞天佐曾用这把剑连斩少林十七位高僧，杀伐冤孽一身，故后人皆称它为邪剑十七斩。”

　　“认不出这剑的，江湖上也没有几人。”

　　“你与庞天佐是何关系？”

　　“敌人。”

　　“可他还活着。”

　　黑衣人哈哈大笑起来，眼神中忽然就带染上血红嗜血之色，咬牙切齿道。

　　“当日我已力竭，没能将那畜生亲手送进地狱冥关！”

　　“那么前辈今日携这剑来我兰亭，又是何意？”颜子晏心中已然清楚黑衣人身份，仍不愿出剑，继续发问道。

　　“我答应那颜空山，若是我大仇得报，要与他战上一场！”

　　“请谅晚辈多问一句，前辈当年与叔父之约，可是生死一战？”

　　“不是！”黑衣人疑惑，“怎么，见我拿着这把剑，是不是就九分都是恶人相了？什么生死一战，哈！老子最看不惯这些为求胜而杀敌之人，说什么尊重敌手，要尽全力动杀机……通通都是放屁！不过是怕对方再次来战，怕输！为此杀人！什么东西！都是坏到家的坏蛋！”

　　“他今日真的不能下来？”黑衣人不甘心。

　　“叔父还需三日方可出关。”颜子晏恭敬回答。

　　“三日？等不了等不了！你先与我打上一打!”黑衣人说话间已经拔剑，光影交错间已经是一杀招，直取颜子晏喉门。

　　颜子晏微微一笑，早就料到对方性急，双臂一展轻轻松松贴地旋身，一掠身间已经躲过黑衣人三招。

　　剑仍未出鞘。

　　“好身法！”黑衣人惊叹道，又是一个变换，眨眼间数招又出。长剑不似一般剑，论韧性不如软剑，论速度又不胜轻剑，唯有劈砍轮砸之势极为凶险。可是这十七斩不是一般的长剑，虽剑身庞大，可是质地轻盈。黑衣人点剑而起，剑身弯折后迅速弹起，韧性极佳。

　　“好剑。”颜子晏从容用剑身格挡住对方的劈砍，白银的剑身微微颤动，腿法变换，在急速的攻势下，竟然丝毫未有慌乱。

　　“只有剑好？”黑衣人不服，又一挑剑，催到，“快攻快攻！”

　　颜子晏本还想再观察一阵再行出手，可见黑衣人脸有恼意，便不再拖延。轻轻就黑衣人刺来的剑上一点，白衣扬扬，整个人已如银鱼一般，在空中悠悠然灵巧一翻，得空开剑。

　　“大师兄的含光！”门内一名弟子惊呼。山前的守门弟子多是刚刚入门不久的弟子，平日虽崇拜自己的师兄五体投地，可是毕竟是外门弟子，能见到颜子晏出入山门已是难得。更别提像今日这般，还能见到传说中的天才师兄，小上君的佩剑，名剑含光。

　　“据说这含光剑，在日光下灼灼不可视，若是挥舞起来，剑身有如匿形。划过的伤口，细长干净，却可以切断筋骨！”一弟子补充道，满目爱羡看着自家师兄变幻的身姿，“佳人佳剑，名剑明主！”

　　“大师兄怎么和他打起来了！”山上颜叔七正匆匆往下赶，他昨日因郎风阁被楚洵一拖累，今日正被罚在前庭修建竹林，听闻兵刃声，还以为是有外敌欲入，谁知竟是这般场面，“今日楚家弟子不过还有一个时辰就该到了，怎么现在还在山门前打起来了！”

　　“是那个人非赖着不走！刚才也是他先出剑的！”一名弟子辩驳道，“叔七师兄还是快些去请内门师兄过来吧，我们就算想劝架也都近不了他们的身啊！”

　　“我看这大师兄不过半刻就能败了这等狂徒，何须惊扰？”另一名弟子不以为然，“师兄刚才连剑都不拔，就能练拆对方几十招。现如今含光出鞘，何须担忧！”

　　“是啊，大师兄素来沉稳，怎会没有考虑！”弟子皆听闻大师兄威名许久，纷纷应和，再说谁也不愿这等精彩的对剑如此草草了结。

　　说话间，颜子晏和黑衣人已经对了三十六招。

　　“果真如此。”黑衣人爽朗笑道，“都说你剑法精绝，我还以为是吹的，没想到还当真如此！”

　　“不过是见招拆招。”

　　“就是要见招拆招！”黑衣人继续恭维，“年轻的名家弟子多以本家剑法为傲，一出手就像是背书，一套剑法从开头就要完整地打到结尾。要死的很！你的剑很好！剑有虚空，灵动万千，一招中竟有十余种走法，太妙！”

　　“前辈的剑是如此，我不过是拆招。”颜子晏继续谦虚。

　　“是也，你总是在拆招。”黑衣人收起了他的剑，不欲再打，“你既不愿与我交锋，我也不再勉强。今日我便下山去，三日后再来，你让那颜空山洗干净他的剑！”

---

作者有话要说：　　我也想知道“放屁”到底有没有文雅的称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