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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孰人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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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闻醒转过来时,以为自己还在伙房。
柴垛干草如云一样柔软,灶下的炉火烧得正旺,融融暖意沁入四肢百骸,就连背上的伤口也不再作痛,只有新皮肉愈合时产生的一点点麻痒酥意,舒爽得令人不想睁眼,只想就这么睡过去,一睡千年也好。
只是他想睡,总有人不让他睡。
殷闻闭着眼,一个哈欠还没打完,冷不防一支毛笔从旁边斜飞过来,啪地一下打在他太阳穴上,淋漓的墨水瞬间糊了他一脸,扑鼻的墨香和着柳述怀没好气的声音一并从半空中传到殷闻耳中。
“醒了就起来,躺着干嘛?要当挺尸啊?好,我成全你。”
乍听到柳述怀的声音殷闻心里蓦地一惊,身边的干草炉火也瞬间变了味,从虚幻走向真实。
抓着厚实的棉被一角猛地从榻上弹起,殷闻顾不得背后的伤口被他这剧烈的动作影响再度裂开,他忍着疼痛睁眼,恰好正对上柳述怀右手指间夹着的那一根明晃晃的银针,足有五寸来长。
“嘶……别,别动手,我这就起!”殷闻眼中余光一瞟,已看清自己当下所出的境地,并非是在灶间,而是在柳述怀屋内。
虽然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到这里来的,然而身上盖着柳述怀的棉被,身下靠着柳述怀的卧榻,还有这一室暖和到近乎灼热的温度,无不在提醒着他,自己此刻是鸠占鹊巢,当应顺着主人的意思行事。
然而殷闻动作再快,身后的退路也只有方寸大小,柳述怀对付不安分的病人经验丰富,下手施针认穴精准,衣袖拂过殷闻颈后,逮着他动作的空隙瞬间拍下,却是直接将银针拍在殷闻背后的大穴上,一点情面也不留。
“啊!”银针钻进穴道的那一刻殷闻疼得整个人都不好了,密密麻麻的疼痛顺着脊椎骨一点点往上窜,连脑袋也似要炸开一般,瞬间他的额上便是一片湿冷。
面无表情站在殷闻身前,柳述怀双手抱胸,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然而目光淡漠,只是在观察这银针入骨的反应,对他的痛苦视若无睹。
直到有一粒小小的血珠从银针边上冒出来,顺着皮肤的肌理缓缓下落,眼见着就要坠到床榻上时,柳述怀这才再度出手,伸手在殷闻背后一抹一挑,将这根折磨人的银针从他身上取了下来,随手丢到一旁的干净的布巾上。
柳述怀毒舌惯了,一句毫不掩饰的厌恶正大光明地表露出来,一点也不在乎殷闻的反应:“知道疼,就别把自己当神仙。我可不想哪天起来看见个死人趴在灶台边,恶心。”
银针被人拔出,痛感也随之消失。柳述怀这话说的尖酸刻薄,不过殷闻平日里听惯了,也只是咧开嘴苦笑一声,并不与他计较。
勉强用双手撑住身体,他虽知柳述怀并不需要他的感激,而且之所以救他也可能只是因为一时心情好,并没有多少善意,然而他还是忍不住要向他道一声谢。
“我以为上了药应该能自己撑到白天的,没想到后半夜突然降雪,最后还是麻烦先生了。以后不会了,多谢。”
柳述怀此时已走到书案边,闻言也只是回头瞟了殷闻一眼,语气不善地回道:“你说的不会,是不会麻烦我,还是不会死?要死也死远点,生生跑回谷里来做什么?嫌你的鹤给我添的麻烦还不够多啊?”
对了,青霄!
殷闻方才清醒时便被柳述怀吓了一跳,一时半会儿没想到自家灵宠的下落。昨夜他负伤带着青霄一并回到小谷时天色虽暗,但还未曾下雪。
在小院内找了一圈没找到自己屋门和药房的钥匙,树下的那一床被子也早被寒露浸湿,却是不能盖了,无奈之下,他这才选择去灶间生火,打算勉强对付过一晚,明日待柳述怀醒了再去道歉,顺便讨些伤药。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谁知这江南的初雪竟来得这般凶猛。他最后的记忆里就是灶下火焰渐灭,门外北风呼啸,周身温度骤降,仿佛一脚踏进冰窟,连带着整个人都坠了下去,惶惶无所依附。至于身边与他窝做一处的仙鹤是何反应,他却是无法顾及的了。
如今听柳述怀这话里的意思,昨夜竟是青霄去寻的他,让他来救自己。然而一想到此前柳述怀待青霄的恶劣态度,殷闻身子猛地一个激灵,下意识地瞪大了双眼,目光在房间的角落里逡巡起来。
可别真让柳述怀拿去泡药酒了啊!
将殷闻这般紧张焦急寻找的架势看在眼里,柳述怀先是愣了一下,继而反应过来他应当是在找他的灵宠。
心中微微一动,涌现出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柳述怀别开眼,随手为殷闻指了个方向,成功阻止了他如无头苍蝇般的慌乱。
“别找了,在那儿呢。”
房中的书案后本放了一张高椅,柳述怀不喜跽坐,平日里都是坐在这胡人传来的椅子上读书写字,如今这椅子却被挪到了一边,留出书案后宽敞的空地来。
书案的高度也是专门定做的,约有半人高,一张前些日子刚绘完的画卷从桌上垂搭下来,细密洁白的宣纸上墨色氤氲,巧妙地与那藏在案后只露出几片玄色羽翼的仙鹤融为一体,也难怪刚才殷闻一直没有发现。
只是如今发现了仙鹤的踪迹,事实却让殷闻更加震惊。瞪圆的双眼从书案后转到柳述怀身上,殷闻看着面前面无表情的万花医者,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柳述怀这是转性了?换人了?脑子出问题了?竟然让青霄直接卧在他平日看书的地方,那书案上可是放了一堆笔墨纸砚,古卷书籍,随便动一下就得要命的啊!这……这……这实在是太古怪了!
被殷闻用震惊到难以置信的眼神盯着看了好半天,柳述怀没从中读懂他的意思,只当他是脑子冻傻了,连自家灵宠都不认识。
蹙着眉与殷闻对视半晌,柳述怀在“拿着银针再戳殷闻一下治治脑子”和“把那只傻鹤丢给它主人让他们自生自灭吧”之间犹豫了一下,最终选择了后者。
转身向前几步,从书案下捉出那只被五花大绑还犹自睡得香甜的仙鹤,柳述怀在殷闻红白交错的脸色变换中将这只大累赘直接扔到他面前,也懒得继续再追问这个傻子之前的那些问题。
而且,他这时已经开始后悔,自己怎么就一时见鹤心软,竟救了一个傻子回来?
伸手掸了掸袖口的灰尘,柳述怀强自忍住即将冲到唇边的哈欠,向着已经霸占了自己的床榻半个晚上“鸠”扔出两枚小巧的铜片,一边优雅又不失刻薄地做了个请的姿势,一边道:“药房和你屋子的钥匙。后续补药自己弄,我不管你。”
顿了顿,那一个哈欠最终还是没有忍住,柳述怀以袖掩口,长舒一口气后,这才接着说出了他心底此刻最真实的想法:
“所以现在,带着你的鹤,你们可以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