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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初雪落 ...

  •   殷闻说是去镇上买药材,然而一走就是七日,连声信也没让青霄传回来。
      柳述怀前几日还能看在殷闻有用的份上给他夜间留一扇门,然而时间一长,连个鬼影都没看见,他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怒气又蓬蓬地茂盛起来。
      等到第七日晚间打算就寝时,柳述怀索性直接在院门上加了一把黄铜大锁,又在殷闻屋门上加了一把玲珑小锁。
      将两把钥匙收进自己袖中,柳述怀满意地看了一眼院中银杏树下晾了三天饱吸天地灰尘的棉被,又抬头望了一眼层云暗遮即将落雪的天空,长袖一甩,大步流星地回了自己的屋子,连炭篓都一并搬了进来。

      江南的第一场雪虽来得迟,但却气势汹汹,声势浩荡,大有将憋了一年的脾气都发泄出来的意思。
      柳述怀的小院虽坐落在谷中,但耐不住这风刮的古怪,竟似从天而降一般地在谷中盘旋呼啸,裹挟落雪纷纷,噼噼啪啪地打在窗格瓦檐上,声威不减谷外。
      纵使柳述怀早在睡前就将门窗关了个严实,容易漏风处也都用棉絮堵紧,然而他裹着两床厚被子卧于榻上,炭盆中银炭堆成小山,就放在他脚边,却还是觉得天寒地冻,手脚冰凉,一夜都睡不踏实。
      临近四更的时候,屋外的雪小了些,柳述怀睡梦中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把脑袋从棉被中解放出来,却隐隐约约地听见外间似乎有人正在奋力凿门。
      小巧的锤头敲在木制的屋门上,发出“笃笃笃笃”的声音,单调尖刻,却还一声接着一声,甚是恼人。
      初时听到这声响时柳述怀还以为是自己在做梦,然而随着那声音越来越急,又从门口转向窗台,大有不凿穿这屋子誓不罢休的架势时,柳述怀混沌的意识中这才抓住了一点朦朦胧胧的线索,却骇得他骤然从梦中醒转过来。
      这声音并非是梦,是真得有人在凿门!

      猝不及防地睁开眼,入目犹是一片漆黑。然而那凿门声却随着柳述怀的清醒,愈发清晰地传进他耳中。
      柳述怀大睁着一双眼直视半空,等到双眼渐渐适应了黑暗,能辨清头顶房梁的位置时,这才摸索着起身,从床底的暗格中摸出一支判官笔,脚下步子放轻,蹑手蹑脚地挪到窗口的位置。
      因为怕屋内的响动被凿门者听了去,柳述怀不敢加外衫,此时窝在窗下,他的右手因寒冷颤抖得厉害,几乎要握不住乌木质地的笔杆。
      凿门的声音接连不断地侵占着他的听觉,柳述怀在心中将多年不用的花间游心法过了一遍,又闭目冥思了一下当年师父使出玉石俱焚一招时的动作,作为一个武功全废的医者,这是他如今唯一可用的傍身之技,除了一击必杀,别无他法!
      朴素无华的窗格乍然而启,紫毫墨笔紧随着窗格移动向前递出,直指普通成年男子心脏的位置而去。
      方寸之间笔端并无更多花哨,也谈不上什么角度机巧,只有速度快若闪电,这便是柳述怀拼尽全力的一招!
      然而这一招,却落空了。

      与雪花一道,簌簌扑进屋里的,是一对洁白修长的翅膀,不知道沾了哪里的磷粉,哪怕在暗夜里也看得异外分明。
      柳述怀的视线被这一闪而过的白刺激到,下意识地闭眼。然而下一刻,手上传来的剧痛却让他不得不睁开眼,却是青霄不知轻重地在他手背上狠狠啄了一口,此刻仙鹤正蹲在窗棂上,弯着颈子,似在寻觅下一处合适落嘴的地方。
      “这畜生在干什么?!你也不管……”莫名其妙地被啄了一口,柳述怀手中的判官笔拿不稳,直接丢在了窗外的雪地上。
      他又惊又怒,刚想冲仙鹤的主人发火,然而甫一抬头,一片漆黑的窗外只有白雪纷纷扬扬,却又哪里有半个人的影子?
      这样古怪的场景让柳述怀愣了一瞬,愤怒的言语失去喝骂的对象,由此戛然而止。
      回过头来看青霄,仙鹤的身上有淡淡的血腥味,即使被风刮走大半,然而凭他的鼻子还是一下子就闻了出来。
      柳述怀的脑子被风一激倒是转得飞快,赶在仙鹤啄下第二口之前把右手从窗外收回来,他略带试探地向这通人性的灵宠问道:
      “殷闻出事了?”
      暴躁的仙鹤在听到主人姓名时安静了一瞬,随即扑腾地更加厉害,叼着柳述怀的衣角就往窗外拉,乒里乓啷地不知道撞碎了多少瓶瓶罐罐。
      恨恨咬牙,将这打碎瓶瓶罐罐的帐一并归到殷闻头上,柳述怀虽然睡前还曾诅咒过那纯阳弟子千万别回来了,然而此刻骤然知道殷闻可能出事的消息,却无法做到见死不救。
      没有力气把仙鹤从窗口丢出去,柳述怀只能一边忍受着它的骚扰,一边快速从架上取了外衫,又点起风灯,想了想从案上摸了一只小瓶揣在怀里,这才带着青霄一并踏出屋门。
      甫一踏出屋门便是一股寒意袭来,柳述怀下意识地就想回头转身,沉醉在暖房内忘记殷闻这个大麻烦。
      然而一向傻头傻脑的仙鹤这一刻却突然变聪明了,尖利的鹤喙牢牢地叼住他的衣角,力气之大似乎是怕他跑了就没人去救它的主人了。
      一人一鹤在门口僵持了片刻,最终,在柳述怀想起自己屋里的炭还是殷闻帮着搬过来的那一刻,他选择了向前踏出一步。
      就当是看在殷闻还有用的份上吧。

      此刻的雪虽然小了不少,但前半夜的威势还历历在目。柳述怀提着风灯从银杏树下走过,余光瞟过那一床已经被大雪埋没只露出一点被角的棉被时心中暗骂一句老天爷,脚下步子未停,跟在青霄后面拐进了小院后的伙房。
      灶下生着的火已十分微弱,整个伙房冻得和冰窟窿似的。柳述怀掀帘进来时就闻到一股浓郁的血腥气,而青霄则已放开他的衣角,直接扑向土灶,试图用自己的翅膀包住那个蜷卧在土灶边的人影。
      放下风灯,柳述怀先查看了一下灶下的柴灰,在推断出殷闻应当是在三个时辰前就已经回来了时眉心差点皱出一个川字。
      蹲下身把仙鹤拨到一边,一眼就看到了殷闻背上一道纵深的伤口。虽然已经上过药,然而因为气温低,伤口暴露在空气中再度开裂,鲜血从中流出,很快也被冻成了冰碴子,在黯淡的火光里反射着冰冷的光芒,看上去比那屋外的白雪还要冷上几分。
      这个人是傻还是傻?受了伤没处去也不知道叫醒他?硬撑着当自己是老祖吕洞宾得道成仙啊?人家长安西市变戏法的都能给自己变出一条铺盖来保暖,这神棍就只有拿着柴垛草根当被窝的能耐啊?他若是不救他,只怕他不是冻死的,而是蠢死的吧?
      这一瞬间,柳述怀的脑袋里冒出的悉数都是对殷闻这般作死行为的冷嘲热讽,差一点都想气得拍拍屁股直接走人了。
      然而他才动了一下,一旁窝着的仙鹤却突然哀鸣一声猛扑过来,一对小眼睛里盛满了如人一般痛苦哀求的眼神,看得柳述怀心中一痛,却是回想起了一些埋藏在心底多年的旧事来。

      呵,旧事啊。
      纵使柳述怀有千般万般不愿想起,然而旧事却不愿给他逃脱的机会。无数混乱的画面在他眼前闪现后又消失,唯有那一双黝黑的动物眼睛,与面前青霄的眼睛渐渐重合在一起,贯穿起他的过去与现在。
      深深叹一口气,柳述怀收定心神,将心中的隐痛妥善藏好。随后,他第一次主动向青霄伸手,五指微微颤动,却是轻轻地抚上仙鹤头顶的细软的羽毛。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也不知道是说给谁听。
      “罢了,看在你的份上,我就救他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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