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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遇腊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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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柳述怀黑脸的一段日子里,殷闻心中有愧,兢兢业业地操持饮食,生活添炭,门前扫雪,田中打霜,就差没把自己当成夙兴夜寐的长工,好生伺候着屋里头这尊大佛。
见殷闻这般有自知之明,柳述怀便是还想找茬,也没法睁着眼睛从鸡蛋里挑骨头——他虽算不得什么好人,但却拗不过自己的良心。
故而,在殷闻背上伤口彻底愈合的那一日,柳述怀破天荒地亲自动手,去了灶间,为他熬煮清理余毒的最后一帖汤药。
端着仔细滤过药渣的汤药,柳述怀一脚踹开药房大门,将药碗重重搁到正蹲在角落里切割药材的道士脚边。
“最后一帖,你身上余毒便都清完了。”
殷闻放下铡刀,抬头看他。柳述怀虽还臭着一张脸,不过也许是这些日子饮食上心,气色倒比之前好了不少,也隐隐能看出几分血色,整个人仿佛多了点生气,不再是那副冷若冰霜的模样。
“多谢。”
他端起药碗,也不用抓颗饴糖垫着,直接一口饮尽。
端着药碗站起身,殷闻不敢劳动柳述怀帮他收拾,正打算自己去灶间将碗洗了,顺带着将煎药的药罐也一并清理干净。
只是他还没走两步,柳述怀却突然从他手中抢过碗,另一只手也不知道从哪儿摸出一道洒金笺,直接丢进他怀里。
柳述怀一边掀帘子往屋外走,一边道:“叶楼主来信,让这几日去镇上。我懒得动,你去吧。”
原来是让自己帮着跑腿啊。
殷闻心间刚刚冒出来的一丝感动,转瞬就被柳述怀此话打击得没了踪影。
他无奈地打开金笺约略扫了一遍,没发现有什么需要带到镇上的东西,又跟到伙房确认了一遍,柳述怀也无更多交代。殷闻回屋里抓了件披风,向缩在银杏树下的仙鹤呼哨一声,一人一鹤,就这样轻车简从地出了小谷。
屉子里的馒头是今天早上殷闻新蒸的,水缸边的一坛腌菜亦是腌了数日,前日才开封的。柳述怀抓了几个还煊软着的白胖子放进碗里,又从缸子里挖了一大勺腌菜,佐以几片挂在窗台上风干的野味,他端着瓷碗踏出伙房,经过已鹤去树空的小院时脚步顿了一下,一声轻叹向着出谷的方向,继而面无表情地把自己关进药房。
看了一日医书药案,柳述怀在灯影里放下书册,一手扶额,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想要再抓一个馒头垫垫肚子。这一个动作他今日已重复过三次,与前面几次不同的是,这一次,他手中摸到的,只有空空如也的瓷碗透出冰寒。
他竟然吃完了?
有些错愕地低头看向空碗,柳述怀今日本做好了熬至深夜的决定,故而端来药房的吃食本比他惯常的食量多上一份。只是没想这还不到戌时,白白胖胖的馒头就已被他在不知不觉间吃了个精光。
他此时身上犯懒,外头又飘起雪花,实是不愿再去那灶间多走一趟,便也只能忍着腹中饥饿,打算再熬一熬便去睡下。
殷闻他,今日应该不会回来了吧?
重新拾起书册的那一刻,柳述怀心中蓦地生出几分失落。然而下一刻,却有人披着一身霜雪推开房门,怀中,还抱着专门用棉布包好的食盒。
“我回来了,给你带了腊八粥。” 那人扬声道,话音里俱是暖意。
万千霜雪被那人挡在身后,唯有恍惚间骤然出现在鼻端的一丝枣香,悄悄渗进柳述怀落空一块的心房。
“你不是应该留在……”五指一松,书册落地,柳述怀怔怔看着面前这位不速之客,一时语塞,竟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殷闻在踏进桐安镇时已明白过来,柳述怀专在腊八这一日支使他出谷,便是存着自己一个人窝在谷内,孤家寡人过节的心思。
佳节近年关,本该是和和乐乐、一家团圆的日子。即使殷闻久在江湖行走,每逢这些节日,也大都会回浩气盟内,大家一起斗酒赋诗,欢宴通宵达旦,从未独自一人过过节。
故而他虽不懂柳述怀为何存着这般避世的心思,但实在不忍心留他一人,这才婉拒了叶楼主等人留宿镇上的邀请,宴散后抱着一碗腊八粥匆匆赶回谷内。
他到用后背顶上房门,上前几步,小心翼翼地将食盒放在案上,揭开棉布,从中端了一碗粥出来劝道:“今日腊八,你不愿去镇上,但这粥,总是要喝的。”
仗着身上旧伤已好,殷闻运起轻功一路赶回谷内,食盒端得是四平八稳,里面的粥也一点没撒。只是外头天寒地冻的,纵使有棉布包裹,又捂在怀中,这一碗腊八粥还是耐不住从镇上到谷内遥远的路途,此时被殷闻端出来,也已失了温度,不再冒热气。
“抱歉,有点凉了,我再拿去热一下。”殷闻本意是想给柳述怀一个惊喜,然而看着面前这一碗因放凉而覆上一层薄膜的腊八粥,满心惊喜却俱都化作尴尬,登时便想将粥碗端走。
柳述怀阻止了他的动作。
伸手夺过殷闻手中抱着的瓷碗,柳述怀扬起脖子,以殷闻从未见过的豪爽模样喝下这一碗凉粥,其间喝得急了,还忍不住偏头咳嗽两声,吓得殷闻忙不迭转到他背后,轻轻拍着他的背帮他顺气,这才不至于被粥中藏着的花生卡住喉咙。
“哎你别急啊,”殷闻一只手帮柳述怀顺气,另一只手也没闲着,快速从旁边的铫子里倒了杯白水,眼角余光瞟到铫子旁空荡荡的瓷碗,他在递水给柳述怀时,忍不住问道,“你一个人留在谷里,冷锅冷灶的,为何不与我一道去镇上?你就那么不想见人吗?”
柳述怀接过白水,才浅浅抿了一口,就听殷闻如此犀利地发问,不由眉头一皱。
只是他还记得这一碗腊八粥是这人带回来的予他过节的。心中被人捉到一块柔软,一身锐刺免不得缩回去几分,他偏了偏头,低声答道:“你既然已经知道我不想见人,又问这么多作甚。”
“为何?”殷闻不依不饶地追问。
柳述怀犹豫了一下:“我不习惯。”
紧接着,他看殷闻似乎还有继续开口的打算,索性直接拿住话头,把他的问题全部堵了回去:“你不用问为什么,我是孤儿。我不喜欢与人一处过节,自已躲起来又没碍着谁,你别再烦我!”
没料到自己只不过多问一句,竟引来柳述怀不惜袒露身世都要抵触的情绪。殷闻正在收碗的手顿了一下,他眼神复杂地看着弯腰捡起书册,正打算去旁边架上重新抽一卷出来的年轻大夫,过了半晌,方才幽幽一叹。
“我也是孤儿。”
不意殷闻突出此言,柳述怀握着书册的手指僵硬了一瞬。他不知道自己脸上此刻是否流露出诧异的表情,故而没敢回头,只是背着殷闻反问道:“那又与我有什么干系?”
“所以我们是一样的,” 殷闻将空碗收进食盒,他走过去,接过柳述怀手中书册,伸长手臂,按着书名帮他放到架子最上面那一层,方才转头看着他道,“我虽不知你从小到大都经历过什么,方才生出这般避世的念头,但是我只知道,在这世上,亦有人愿真正待我们好。师父传我一身剑术,前门主教我一套行走江湖规矩,便是才认识我不过数月的叶楼主他们,今日亦特地在楼中为你我准备了留宿的地方,招呼大家一同过节。你不走出去,又岂知天地广阔无边,你不与人来往,又如何收获人生至情至性。三丈茅庐,画地为牢,你何必把自己拘在红尘一隅,不问日月?”
殷闻一席话振振有词,然而柳述怀听在耳中,却只觉得可笑。
这个傻子,一看就是没经历过什么磨难,万事顺遂,才会长成今天这般一身浩然正气、不识人世忧愁的模样,心真是太大了。
于北溟那个包打听这一回真是听岔了。他的运气,可没有殷闻这么好。
他忍不住反驳道:“红尘一隅,一样是红尘,谷中日月,一样是日月。一目之所及,不过咫尺,一身之所据,不过方寸,我要那劳什子天宽地阔又有何用?至于人……生老病死都逃不过,管他什么至情至性,无趣!”
说罢,他也懒得继续抽书出来研究,长袖一甩,扔下还在绞尽脑汁思考该如何回应他这番歪理的殷闻,径自回屋就寝。
柳述怀说翻脸就翻脸,从来不提前打招呼。殷闻拿他这般性子没辙,他想不出什么合适的道理反驳回去,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柳述怀的背影消失在门外,转眼隐入夜色。
他今日好像又惹柳述怀生气了,殷闻心底苦笑一声,收回视线。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到书案上散落在棉布间的食盒上时,回想起之前柳述怀二话不说,直接端起那一碗凉粥一口咽下时的情景,殷闻在柳述怀因急迫而被呛到的窘迫之间,发现了一丝异样。
或许,柳述怀并没有他自己说得那般无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