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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长命在洛阳(十二) ...

  •   直至第二年,晁国四海升平,百姓安居乐业。
      李域承才知道顾念又骗了他一次,什么前半生杀孽过重,于天行阁静心养气赎过往冤債,全都是骗人的,那日她跪在朝堂前平静的说出这番话时,他几乎以为以前那个蓝衣的姑娘要回来了,而不是白衣清傲的国师。
      所以他准了。
      她却骗了他,也是平生最后一次。
      明明是白天,天行阁里面却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李域承手提风灯拾级而上,空荡的楼阁里的婢女侍卫早已被挥退,格外的安静。
      上面阁栏内一方明亮,刚踏上最后一级木阶,扑面而来的草药味在空气中回荡,阁顶并非日光倾斜,而是火光点亮的,百盏明灯长燃不灭,阁内陈设精巧细致,机关九算,书籍卷宗一应俱全。
      环顾四周,白衣的国师正伏在案边剪灯花,火光映在瞳孔里点亮眉宇间的温暖。
      “客至,招待不周。”顾念笑意盈盈。
      年轻的君王将风灯放置在一边,手中提的酒顺势搁在桌子上,未曾开封,便嗅到醇洌的酒香。从容不迫的落座后,行云流水斟满两杯酒,却不着急饮。
      “你可知道,我向来好酒不好茶,你每次招待我都是用茶。”李域承不咸不淡的开口,还似这类捉弄真的困扰他许久。
      “知道,可酒毕竟伤身,少喝的好。”顾念说得理所当然。
      李域承挑高眉,“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小时候无意发现的,地窖中的酒一天比一天少,我从来不喝,那只能是你。”
      李域承低低笑了两声,突然发起难来:“你这地方药味一天重过一天,不会是喜欢上这味道了吧。”
      “怎么可能。”顾念无奈,“只是想着能多留几天。”
      “你留着干什么?若非晋之告诉我你顾家当家人都活不过四十,你想瞒我多久?”
      “我好像离四十还很远。”她有些委屈地嘀咕,复而轻声道,“窥探天机,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所以。”李域承执起酒杯,眼神飘忽,“你是为了我?”
      顾念低头转着酒杯,手撑在几案上,看潋滟水光:“不全是。”她顿了顿,忽而一笑,“我是顾家最后一人,在死前为天下再谋一份福荫,这才是我顾家不败的风骨。而这逆天之能毕竟是夺人命数的,所以从我这里到此为止吧。”长长的叹息,似满足,似释然,她一点一点趴在桌子上,白色的衣袖铺在上面刺目得仿佛落满了雪。
      李域承没看她,低着头盯着酒杯,慢慢闭上眼。
      他知道她没力气了,甚至连坐直都做不到。
      他强撑着笑:“你还记不记得,你以前喜欢枕在我身上睡觉,不会现在觉得那桌子比我舒服吧。”
      顾念缓缓睁开混沌的眼睛,挣扎着想看清他,想了想又笑了笑,极慢的撑起身体,细弱的指尖扫过几案。真的是极慢,他们相隔不过一张几案的距离,可顾念好似跋涉千万山水才带着满身风尘归家的疲倦模样靠着他,头滑到他的腿上,顾念蹭了蹭瞌上眼。
      白衣和明黄水乳交融如同明媚春光,青丝纠缠着青丝,不分你我。
      如同结发,意喻结心相伴,厮守白头。而他和顾念的结发,意喻碧落黄泉。
      “小域?”
      “嗯。”李域承轻声应道。
      “韩玖说,我们两情相悦是真的吗?”
      “他胡说,你不喜欢我,我不喜欢你,这不是两情相悦。”
      “哦。”顾念松开皱着的眉,“我以为小域真的喜欢上我这个将死之人了,那得多难过啊,小域你要记得你的新娘是苏家的幺女,你会喜欢她的。”
      “阿念。”他唤她的名字,那个本该陌生的两个字。
      “再为我算一卦吧。”他伸出手放在她手上握紧。
      她偏着头,感受手上的温度,没睁开眼,眼睫却颤了一下。
      “好。”
      小域,你今生此世定是无伤无痛,无灾无难,平安喜乐,尽享天伦。
      所以,你要开心起来,这是难得的善缘。
      顾念紧攥的手渐渐松开,然后渐渐冰冷,李域承抱着她,无声的笑了笑。
      阿念,是不是你不喜欢我,你就不会难过;是不是我不喜欢你,你就不会愧疚,那你千万记得,李域承不爱顾念,顾念也不会爱李域承。
      我们,碧落黄泉,两不相欠。

      连天的黑云随着呼啸的北风汹涌而来,不断拍打着森严楼阁上,呜呜的风声像有人长风当哭,悲戚又无助的哭喊。
      韩玖率百官于天行阁百级石阶两侧肃穆而立,狂风怒号,撼不动磐石的顽固。风吹来远处的钟声,一声接着一声,如拍岸的潮水。
      权倾庙堂的丞相位居百官之首,淡然的拢着长袖,微仰着头,目光苍茫。
      压城的黑云压不住东方即白,喷薄欲出的日光蓄势待发。
      年轻的君王正踏着百级石阶,一步一步往下走,明黄的衣袍被风吹得肆意张扬,绣着的五龙欲要挣脱腾云而去一样。身居高位,众小一览无余,繁华巍峨,曲水九折,这是一个蓬勃的盛世,东方没能藏住的日光铺就万里盛世的江山。
      李域承只觉得心底一片荒芜,以至满目疮痍。
      他怎么能不爱她?
      喧哗闹市,夙雾朝阳,谁家小儿巧言善辩。
      他怎么能不爱她?
      红枫似火,半亩日光,树下是谁枕雪入眠。
      他怎么能不爱她?
      朝堂风云,暗流汹涌,白衣清冷排除万难。
      他想,吾所爱之人,心怀天下,忧国忧民,乃大善之人;吾所忠之情,小于天下,不及民生,乃至苦之情;吾所恨之心,无人能听,无人能懂,乃日夜诛心;吾所怨之意,葬身繁华,死于埃土,乃无疾而终。
      “都跪下。”丞相淡淡的下令,声音不高,却极具威慑力。
      百官跪了一片,俯身叩首,恭顺敬仰。
      年轻的君王无动于衷,与拢袖端立的丞相擦肩而过。
      “别回头。”
      韩玖保持平视,神情淡泊超然,玄红的朝服烟尘不染。他慢慢闭上眼,朗声道。
      “送国师上路。”
      四方朝拜,百官齐叩首,或悲痛,或遗憾,皆高呼。
      那声音飘荡在风中盘旋,久久没有消散。
      帝王踉跄着步子终于下完了台阶,再回头看他时,衣襟前已是深浅不一。
      义禧四年九月十一日,国师辞世,京中尽悲声不止,钟声彻夜长鸣。
      帝诏曰:过天行阁者,下马行立,不得喧哗,以祭国师泉下安宁。
      义禧四年十一月,帝迎后,苏家幺女姿容清丽,品性端庄,举国同庆。
      帝于御书房理政,与朝中大臣议华北灾情,一书跌地,红叶飘落,帝拾起,忽而一笑。问何故,帝答曰,曾有诀别,彼时生怨,今日得见,早有别言。
      勿念,是要自己念还是不念。
      义禧二十六年,科举殿试,蓝衣青年一鸣惊人,帝赞其治国独到,破格升录工部尚书。
      宫宴上有大臣称其小小年纪,倒也荣辱不惊,实在难得,此番细察,举手投足间的气度竟与仙逝多年的国师有几分神似,谁知新任的尚书大人竟敛下笑意,神情落寞。大臣怪之问可有唐突?尚书答曰:正是家师。举座皆惊。
      帝闻之,问:为何而伤神?
      答曰:家师仙去,臣未能相送,实乃毕生恨事,家师倾囊相授治国之策,论世之道,为人之善,臣无以为报,愿延家师明迹,览前贤思己任,献臣绵薄之力于天下。
      帝良久不语,兀自饮酒,忽问:可有字?
      答曰:未曾。
      帝曰:既然不忘先师恩迹,就起字长念吧。
      问:绝妄念的念?
      帝笑答:念念不忘的念。
      义禧三十二年,一代名相与世长辞,京城中桃花寂寂,未开先落,众人奇之,争相传告。
      义禧四十年,帝退位隐逸南下,不知所踪,少帝继位,改国号明昭。
      少帝问傅相:吾父何归?
      斑白双鬓的傅相合上书,望向窗外红叶飞飞,答曰:山河秀丽,四处为家。
      不胜清怨的红叶是否也在何处落满归途,路的尽头有一处檐角供人歇脚。
      天下之大,不急着赶路,河边总是有人斟酒以待。览尽八荒,无需停留太久,桥上桥下在把韶华回头看。也许他也曾剪过红叶挂树梢,盼今宵月圆,她也曾点天灯借凡命,求明朝长久。
      如今只愿将未尽之言把酒欢,将爱恨遗憾把尘了。
      此生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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