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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长命在洛阳(十一) ...

  •   义禧三年十一月十七日,蛮夷集中兵马埋伏了晁军的三千军马后备无援抵不住蛮夷的轮番上阵,被迫退入城中,城中百姓撤退大半,独剩妇孺,玉关城之急迫在眉睫。
      自玉门关急报传来,顾念已三日未眠,盆中火炭灰烬冰冷,案边杯盏凉茶浑浊,她坐在那里,身边洒满了废纸,龙飞凤舞的字迹无一不显示着主人的焦躁。
      此刻她面沉如水,没有方才的焦虑,案几上木棍排列看似杂乱五章,细看下来才隐约觉得玄妙。顾念手中的木棍迟迟不肯落下,悬在半空良久,两条秀眉紧紧拧着。
      天人大战半晌,凝重的神情似乎下定决心,终于长袖一挥,打乱了几案上的排列,她霍然起身,快步走向沙盘,将木棍狠狠插在上面,带着决绝的戾气。
      许是情绪起伏过大,引得大咳不止,顾念手撑着沙盘稳住摇摇欲坠的身体,弯腰似乎要把心肺都撕扯得破碎,良久得到平复,空无一人的帅帐是顾念凄惶的笑声。
      顾念瞧着手里鲜红刺目的血,自嘲的想,顾念啊顾念,你自诩算尽天数,却还是救不了他们。她疲倦的扯过衣袖内侧,一下一下地擦拭手中的血迹。
      帐帘被人使劲掀开,磅礴的怒气铺天盖地而来,李域承战甲未除帅领众武将鱼贯而入,还能闻见铁器上血腥和铁锈的味道,冰冷的心寒。
      这么快就来兴师问罪了啊。
      顾念想着,暗自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抬头,面色淡漠。
      李域承看见神思恍惚地顾念正理好衣袖若无其事看着他,怒极反笑:“顾念,三天了,你擅自将消息压了三天,朕不在,你就为所欲为了?”
      顾念抬手揉了揉额角,轻声下结论:“你救不了的。”言简意赅,轻轻一句话就妄想这么揭过。
      其中年轻的将领沉不住气,不赞同道:“顾大人,你这是延误战局!”这句话口气不善,但的确道出众将士的心里话,纷纷附和着。唯独李域承和身旁的老将吴京一言不发。
      “国师何故出此言?”吴老将军一开口,鸦雀无声,李域承深黑的眸子死死盯着顾念。
      “此卦象为大凶之象。”顾念沉默片刻,缓缓开口,“玉关城地势易攻难守,我们难免会处于被动局面,战力消减。蛮夷这步棋很明显的是请君入瓮,一旦出兵,只能是进退维谷,救援不成,反而还会搭进去不少。”
      顾念极力想让他明白这其中的无可奈何,李域承冷笑一声打断她:“三千多条人命,顾大国师就不管了?”
      此话一出,紧张的氛围就绷成一条弦,勒得人喘不过气。
      三千多条人命,哪能是说放弃就舍弃的?他们浴血厮杀,报疆卫国,枕着刀兵入睡,踩着尸骨前行,如今,国家却因为利益得失要舍弃他们,为了不遭不必要的损失,为了苟且偷生。
      年轻的君王深黑的眼眸中酝酿着一场毁天灭地的风暴,一字一顿道:“你们出去,朕要和国师单独谈。”
      偌大的帅帐随着将士战战兢兢的退下,空得人心悸。
      “你要朕不管他们?”他声音轻柔的不似真的。
      “他们只能是弃子,不是不想救,而是不能救。”顾念咬牙,血腥味在口中蔓延。
      “顾念!”李域承再也压不住滔天的怒气和恨意,以及微不可察的悲哀,“你当他们是你棋盘上的玉石兵卒吗?你抛弃他们如同死物吗?你悲天悯人,心怀大局,可曾想过他们所期盼的是什么?他们只需要你救他们一命,让他们能活着回去,这很难吗顾念?”他字字都是咬着血的不甘。
      狂风暴雨的诘问不见得有多凄厉,却字字逼红了顾念的眼睛。
      顾念看着他头也不回地走出去,孤绝傲气的背影一如元宵诀别,他走得潇洒,走得决绝,那时的她没有拦,因为她知道他们终会见面,可现今他明知道是生死未卜,却依旧想到黄泉上闯上一闯。
      他太骄傲,却未想过有人会多担心。他走得太快,也未想过身后有人龃龉前行。
      她没忍住一时痴妄,刚抬起脚要追出去便跪倒在地,刺痛中她听见帐外战马嘶鸣,金戈铮鸣的喧哗声,等她跌撞着步子闯出帐外,飞尘已远去,不见踪影。
      愣愣地望着黑潮涌向天际的晁军,低喃道:“他疯了吗?”
      “皇上重情义,让他苟且偷安比杀了他还难受。”不知何时,吴老将军站在顾念身后,半白的鬓发不禁让人想到边塞的风霜。
      “他那是在逼我。”顾念不可置信地咬牙,“他想知道如果他置身棋局我会怎么做。”
      急促的喘息让顾念呛了寒风,弯腰咳得面色发白。
      “那顾大人你又要如何抉择?”吴老将军将手中的大氅披在呆愣神游的顾念身上。
      边寒朔漠草地青黄,黑红绣金的龙旗被朔风扯得猎猎。
      顾念将头发拨到一边,声音轻得心惊:“我还能怎么办?”说着她从袖中掏出一张折叠的纸交给他,郑重其事交代着,“如何做我写得明白,届时如果他真的破了敌防,就把这个交给他。”
      “是战死异乡,还是置死地而后生,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顾念藏在袖中的手攥紧,指甲深陷掌中,浸出的鲜血滴落在白袖中,与心间血混在一起染成触目惊心的颜色。
      吴京骑着马沿着马蹄印一路飞奔,最后他勒紧缰绳,回望。
      她站在营前,白衣惨烈,仿佛一瞬间从万人敬仰的国师,变成手无缚鸡之力的脆弱女子。
      不过一瞬间的苍老。

      义禧三年十一月二十一日。玉关城一战,死伤惨重,城中兵卒皆奋力厮杀,以接应援兵,妇孺拾兵而起,登城楼,御敌军,一天一夜,蛮夷溃散,城门大开。
      翌日,蛮夷伏军悄然而至卷土重来,过青涯岗时,忽狂风大作,远处火苗燃起,蹿起一道火墙来,火势于两边迅速汇集蔓延,只见一条贴地而行的火龙在山谷中游走,所到之处,皆成焦土。蛮夷无所避逃,惨败北顾。
      义禧三年十一月三十日,晁军兵临城下,蛮夷败降,袒肉出城。
      义禧三年十二月三日,帝师回朝,城中百姓高呼盛世。
      义禧三年十二月十日,信使至天行阁,国师一身缟素于漫天大雪中枯立良久,直至白雪堆满肩头。翌日,丞相欲辞官归乡,震惊朝野,帝拍案而起,挥袖而去。
      李域承看着失魂落魄的韩玖夺门而出,门外漫天大雪,修长而颓废的背影从未如此狼狈过。他良久默立,才转过身对持杯欲饮的顾大人道:“你说的是真的?”
      “自然。”一身缟素的顾大人清冷的眉眼隔着氤氲的热气有些模糊,“十四是我父亲南下偶至军队肆虐过的村庄里捡到的孩子,一两岁的孩童幸存在母亲的臂弯里,不哭不闹,只是咿咿呀呀的嗤嗤笑着。孤子独存,煞气聚身,我父亲存了怜悯之心待如亲子,十四性子开朗跳脱,知道自己身世后,难过了几日便看开了,立志要做救人命的神医,济天下患难,所以,他将要做的事其实和顾念不谋而合。若是太平盛世,十四也就不必奔波。”
      “那为何取名十四?听起来……”
      顾念笑,替他把话接下去:“很简陋。”她顿了顿,笑容微敛,“因为我们爱她。”
      “方才说过孤子独存煞气聚身,这样的孩子命运多孤苦且命里无福无寿,因为想留她久点,不想阎王那么快找上门来,所以用贱命藏了她。”说到这儿,她叹了口气,幽幽地说,“十四命格太轻,当不起长安两字。”
      “那你呢?”
      “我?谁知道呢,应该蛮长的。”
      风雪久久不息,拍打这门窗,房中的两人安然的煮茶下棋,一局完,李域承胜。
      顾念捧着茶愣愣看着窗外的纷飞白雪,对正收拾棋盘的李域承轻声问:“你说他们图什么呢?”
      李域承捏着棋子的手一顿。
      “十四去了,韩晋之活着,天人永隔,没有比这更远的了,是不是没爱过就不会愧疚,没有被爱过就不会遗憾,那他们何必相遇?”
      屋中只有水流滑过杯底的声音,以及李域承淡漠地声音。
      “谁知道呢”
      顾念,你从来不知道,最远的不是生死,而是你我君臣以待。
      同样客气,疏离的笑,同样不可逾越的礼节,隔着难测的两颗心。
      我终其一生都不能与你并肩看天地浩大,万里江山,不胜寒的孤勇唯独我一人尝遍。
      真正的孤家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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